天黑了,日本鬼子杀人的枪声越来越近。我俩没命地跑上山,蹲在坑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天还没亮,日本兵搜山时发现我们。鬼子把我们押至街心的一个空场地里,背靠背,手臂对手臂地绑起来。此时,场地上已站满了像我们一样被绑着的人,而且还有许多人陆续被鬼子赶到场上,捆绑起来。后来,我俩随着这一大群人,被赶到幕府山原国民党教导总队野营训练的临时营房里。这所临时营房共有七八排,全是竹泥结构的棚子,里面塞满了被鬼子抓来的人。我们被关在里面,连饭也不给吃,到了第三天,才给喝水。鬼子稍不如意就开枪杀人。到了第五天,我们被饿得肚皮贴着脊背,都只剩一口气了。很明白,鬼子要把我们活活地饿死,有不少大胆的人,认为饿死不如拼命,就暗中商定以放火为号,各房的人一起冲出去。那天晚上,有人烧着了竹屋。火光一起,各房的人都一起向后冲去。当大家推倒营房竹围时,见竹围外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沟,人们急忙地跳下沟,泅水或涉水逃命。可是,沟外却是一堵绝壁,大家都傻了眼。这时,鬼子的机枪向人群扫来,血把沟里的水染得通红。逃命的人又被押回房里。因为房子被烧掉了不少,只得人靠人、人挨人地挤着,像塞人罐头一样,透气都十分困难。
第六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鬼子就把我们都赶到院子里,把所有的人臂弯对臂弯地用布条捆绑起来。等到全部人都绑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然后,鬼子用刺刀逼着这一大群人排成队,向老虎山方向走去。当时,人们已饿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日本鬼子在队伍两侧,看谁走慢了,就给谁一刺刀。走了十多里,天已经黑了,敌人改道把我们赶到上燕门离江滩不远的空场地。六天六夜没有进食,又走了许多路,一停脚步,大家就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时间,场地上黑压压地坐了不知多少人。
虽然如此,求生的欲望使人们觉察到鬼子要集体屠杀。我们相互用牙咬开伙伴的结头,准备逃命。人们还没有全部把结咬开,四面探照灯亮了,漆黑的夜一下亮得使人头发昏。接着,江面上两艘轮船上的几挺机关枪和三面高地上的机关枪,一齐疯狂地向人群扫射过来。大屠杀开始了。
枪声一响,我和唐鹤程赶忙趴在地上。只听见许多人高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国万岁!”随着枪声、口号声,许多人纷纷中弹倒下,许多尸体一下把我压倒在地上,他们的鲜血染透了我衣裳。我憋着气,动也不敢动。二十多分钟过去,枪声停息,我战战兢兢地摸着唐鹤程,拉拉他,低声问:“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说:“没有,你呢?”话声未落,机枪声又响了起来,我吓得伏在死人堆里,一动也不敢动。等到第二次扫射停止,我发现唐鹤程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紧张起来。我用力摇他,他还是不动。当我摸到他头部时,才发觉他头上中了一弹,鲜血直往外涌,吓得我连忙缩进死人堆里……
过了许久,不听枪响,我想:要赶紧离开这里,才得活命。我慢慢地、轻轻地从死尸中探出头来。前头尸体七横八竖,挡住了我。我想:向前爬,敌人一定会发觉,就用脚勾住后面的尸体,慢慢地一点一点向后缩,缩到了死尸堆边,我再也不敢动了。
探照灯早已熄灭,黑沉沉的夜,淹没了大屠杀惨绝人寰的现场,江水哗哗,真像凄惨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鬼子收拾东西的声音,接着便是他们走的声音,汽船也突突地开走了,我才大着胆,慢慢地连走带爬,向下游走了十几里。我爬到一个窑洞边,只见窑洞口也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鬼子杀害的同胞。我也顾不得许多,爬进能避风的窑里。
迷迷糊糊地等到天亮,又迷迷糊糊地待到中午。当我看到一艘小船直向窑洞方向摇来时,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当小船靠岸时,才看见船上有一老一少,都是中国人。原来,他们是南岸的人,为躲鬼子到对岸八卦洲去,现在趁鬼子巡逻船不在,过江来装牛草。我立即跑出窑洞,奔向船头,请求老人家救我一命。老人见我满身是血,一副狼狈样,让我藏在船舱里,用稻草盖好,把我带到八卦洲……
13日这一天,对中国守军来说,是个绝命之日,也是日军残暴实施南京大屠杀过程中杀戮人数最多和最集中的一天,主要针对逃出城却没能渡江而不得不滞留在下关江边的那些已经放下枪的中国军人。
当数以十万计的守城中国官兵冒死向长江边逃难时,所有人都在急切间忽略了一件要命的事:天堑长江胜于百万雄兵。撤退官兵如潮水般涌至下关之后,突然发现江边根本没有渡江所用的船只,于是只得在下关以西的三汊河和再往东的煤炭港这么几里路之间的长江岸边来回奔跑逃命……沿江的大船和小船几乎全被日军击沉,于是中国官兵们只好千方百计自行渡江,他们从老乡家里抬出一口口棺材,当作渡江木舟,哪知由于想逃命的人太多,一口棺材下水后,总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跳上去,抢啊、闹啊,又相互争夺着往江中划去,结果不出十几米或几百米后就被汹涌江涛翻沉于江心之中,棺材成了无数官兵们葬身于大江的陪葬品——那些溺水的官兵们多数喂了鱼,即使有些侥幸存活者,偏偏又迎来逆江而来的日军舰艇不分青红皂白、毫不留情地,甚至是在哈哈大笑中用机枪横扫,于是我可怜的中国官兵死得体无完肤……
言心易,上士,曾是教导总队公认的一位勇敢、忠诚的士兵,打仗时每每冲锋在前,杀敌无数,营长郭岐特别喜欢这位无敌骁勇的士兵。13日那天,言心易与撤退的部队在挹江门失散,便仗着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怀着求生的意念,夹在去下关的人潮中东奔西跑。到江边后,一心想随便找一件漂浮物,再凭自己过硬的泳技和体力,希望能够游到长江对岸。可当他站在江岸上一瞅后,简直吓坏了:这么多人啊!哪儿去找漂浮物呀?哪怕是一块木板在那种情形下都是稀罕物。怎么办?正当言心易不知所措时,突然听到有人在高喊:“鬼子来啦!鬼子来啦!”顿时,江岸边更是一片混乱,跳江的跳江,往芦苇荡里钻的钻,更多的人则在岸头上无方向地奔跑……
言心易踮脚想看清日军到底从哪个方向来,可他的双脚还未站稳,就见头顶上火光闪闪——日军的炮火和机枪子弹已经“哒哒哒”“轰隆隆”地在他身边和周围开花了!
毫无战斗力和反抗能力的中国官兵立刻成了日军枪炮的活靶子,弹雨之中,成千上万的肉躯一排排倒下,而更多的人仍在奔跑和绝望地哀号。言心易见势不妙,便跟着抱头就跑,但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不听指挥,怎么也踩不实,低头一看,原来都是那些被敌军机枪和炮弹击中的伤亡战友。“救救我,别踩我……”言心易觉得有人在他脚下哭喊着,也曾有人拉住他的腿,他想俯身看一眼,可很快又收回自己的目光——因为躺在他脚下的人太惨,惨得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忍……还是逃吧,逃出去就是活路!
那一刻,言心易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因为在踩踏过程中他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容,但此时此刻,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否则另一个倒下去的一定是他言心易。
逃!没命地逃!言心易在千千万万混乱的逃亡官兵中寻找着自己的生路。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立正——!”
奇怪,谁在这儿喊这样的口令?言心易一惊,回头一望,见一名挥动着战刀的日军军官威风凛凛地站在一个高地上,用中国话在喊口令。
为什么要“立正”?言心易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许多奔跑中的中国官兵突然停止了脚步,条件反射似的站住了。一个站住了,便有十个跟着站住了,随后有更多人站住了……言心易也不得不跟着站住了,因为他看到那些没有站住的人,被飞来的雨点般的机枪子弹击中倒下——子弹是从那个日军军官身后的至少有一个排的日军机枪手那里射出的。
“立——正!”日军官再一次喊口令。
言心易趁机扫了一眼停下来的中国官兵人数,约有两三千人,这都是些劫后余生的命大者。小鬼子让我们立正后想干什么?正在言心易想着的时候,第二个口令又从那军官嘴里喊了出来:“向后——转!”
向后转是——是长江呀!言心易本能地跟着所有人往后转身,而转身的第一眼,他和所有人都看到了滔滔不绝的长江。
“开步——走!”日军官发出第三个口令。
言心易迟疑了一下,却又把腿缩了回来,他见多数人顺着口令往前走,走向寒冷刺骨的大江之中……那些“扑通”“扑通”跳进大江的人很快有的挣扎,有的想往回游,有的则继续往前游,但无论往前还是往后游的人,都在雨滴般的枪弹袭击下慢慢地躺在江面上一动不动,只有身边的水渐变成一团团红色,直至一片红色、一江红色……
那是鲜血,那是水和血搅在一起的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下关段的长江。
我的天哪!言心易看着自己几千名战友仅在十来分钟时间里便纷纷丧失了生命。他想喊、想哭,可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机会。就在他迟疑和止步的瞬间,日军的子弹已经飞向他和那些停止脚步没有往大江里走的人……言心易的脑子里一闪:快卧倒装死也许还能活一次!但他的反应并没有子弹飞得快,骤然间他感觉后脑被什么东西重重的一击,身不由己地栽了下去……完了,一定是中弹了!迷迷糊糊间,他有一丝意识——他扑倒在一个尸体堆里。
是死了?言心易觉得自己也快到地狱了,但感觉好像没有,因为他意识到头顶有一股很腥很腥的东西在往嘴边流淌……呵,是血!是自己的血?脑袋开花了?言心易紧张地想着。
他轻轻地用左手到后脑一摸:黏糊糊的,是脑袋受伤了,但没开花。那流到嘴边的血是其他人的……其他人都已经不能动弹了!他们一定是死了,或者跟自己一样——半死不活。
“统统的枪毙!”
“死啦死啦的!”
言心易听到耳边又有声音了,一定是日军,他们说的中国话不利索。不能张开眼睛了,装死可能是唯一逃命的机会了!言心易慌忙闭眼,佯作死状……日军的皮靴声已在几米之外,那骂骂咧咧的听不清楚的日本话就在耳边。言心易知道日军正在检查尸体,给那些没死和装死的中国官兵补枪补刀。
日本兵的靴子声已经在他身边停住,似乎有半秒钟的时间没有声音。言心易的心吊在嗓门口:日军一定在审视着这具“尸体”……突然,言心易的腰部被重重地一击:日本兵猛踢了他一脚!言心易只有脑子是有意识的,所以他的身子顺着那重重的一脚翻了个身,顿时他觉得自己的头是朝下了,只有两只脚在上面,又过了半秒钟时间,突然身上被重重地压了两下:是什么?呵,一定是另两具尸体——真正的尸体。
言心易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窒息。但他宁可这样被深深埋压,因为这样他就有可能逃过日军的眼睛。
他成功了。
日本兵骂骂咧咧地用刺刀在言心易的上面刺了几刀后,跨过了他的这堆尸体……
后面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言心易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后来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似乎是睡了又似乎是昏过去了,总之等言心易再度清醒过来时,听到一个声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会是谁?言心易的心一惊,闷住呼吸听……
不像是日军。于是他轻轻地睁开眼睛:是一个老人。
“你还没有死呀?”那个老人与言心易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言心易这回把眼睛睁大了:“老伯,鬼子走了吗?”
“走了,全走了!”老者点头,又俯下身子问,“你伤了哪儿?”
“好像是后脑壳。”言心易有气无力地说。
“没死就好!赶紧起来吧!”老者扶起言心易。
言心易这回可以左右看了。这一看,他彻底傻了:怎么全死了?死了这么多人啊!
“喔呕——!”言心易心头一阵恶心,肠根子立即像被钩子拉扯了一下,喉咙里顿时翻江倒海般倒着混浊的水儿……
那一眼谁都会吐断肠根。在言心易的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多数还在冒着血泡,有的头裂开了,脑浆白花花一片;有的脑袋与身子只连着一层皮,还在水里摇晃着;有的赤身裸体,身上的衣服不知到哪儿去了;更多的尸体被血与泥搅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了。
“老人家,这里都是死人,你来这儿干啥?就不怕?”言心易一边四处观望,看看有没有日军,一边问。
老者长叹一声后,说:“我老了,没啥可怕的。我想一下死了这么多人,总有个把活的吧。不想找了半天,就找到你一个……”
“谢谢老伯了!”言心易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但就是说不出来。
“走吧,小鬼子正在到处杀人呢!死人堆里不安全的。”老者拉起言心易。
“可南京还有啥地方是安全的呢?”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言心易看看尸体如山、江水如染的下关江岸,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别!千万别出声呀!我们走,走!”老者一把捂住言心易的嘴巴,拉着他快步离开了江边……
此刻,时间应当是1937年12月13日过后的第二天早晨。
1937年12月13日中国守军到底被日军杀死了多少人,一直是日本少数右翼分子几十年来想赖账的,他们甚至说“根本就是中国人编造的故事”,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当年参与此地大屠杀的日本军人是怎么回忆的——
7. 日军的记忆
其实,日本军人的记忆是非常清晰甚至非常详尽的,大到指挥整个进攻南京战役的大将松井石根、师团长中岛今朝吾中将,小到普通士兵,他们对13日攻进南京城有太多、太深的记忆了。
这一天对日本人来说,简直就是“过大节”一样“欢天喜地”。在东京,这一天早早准备了80万人参加的庆祝大会。这是天皇的旨意:好好庆祝一番,大和民族自建国以来,第一次胜利占领另一个国家的首都,且是几千年来一直在世界上独领风骚的邻国——中国的首都。
在给读者阅读日军自己所记录的进入南京第一天的大屠杀之前,笔者在浩如烟海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1卷里首先看到了一位东京日日新闻社陆军随军记者铃木二郎撰写的一篇题为《我所目击的“南京悲剧”》的文章。他在“虐待毫无抵抗的俘虏”一段中这样说——
无论是日本军部还是我们,都认为如果南京陷落,国民政府就会投降,这场战争就能结束了。所以南京占领军的士气十分高涨,另外再加上“胜者”的骄傲和精神上的松弛,以及日本军的“三光作战”(烧光、杀光、抢光)政策,仅仅在南京就对多达30万的市民进行了屠杀。
第二天即13日,包括画家中川纪元、已故的大宅壮一在内的大阪每日新闻、东京日日新闻社的后续记者以及摄影师等一行数十人,将市区内的一家不见人影的砖结构的旅馆作为前线本部,并搬了进去,而我则又一次返回中山门。
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了惨绝人寰的悲惨的大屠杀。
在25米宽的城墙上,俘虏们排成一列,被刺刀一个接一个地刺倒在城墙外侧。
其中许多日本兵挥舞着刺刀,大喊着向城墙上的俘虏胸部、腰部刺去。鲜血在空中飞溅,那场面如同地狱一般……看着这一惨景,我长时间呆呆地站在那里。
但在这残酷的场景中,有一个我不理解的现象,让我一直无法忘记。那就是被刺的俘虏们的态度和表情:即将面临死亡的人们,露出冷冷的微笑,有的人有时还哈哈地大笑着,等待着“依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