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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凉州与凉州人

1.

中国历史上的凉州,不仅仅是今天的甘肃凉州区。自汉朝建郡以来,凉州的名字换了多次,有时叫“武威”,有时叫“姑臧”,有时叫“西凉”,有时叫“前凉”……其疆域,也时大时小。最大时,把大半个甘肃都占了,还扩延到周围几省,史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不过,凉州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能以其地盘的大小来衡量。要研究中国文化,你不可能绕过凉州。比如:佛教传入中原时,凉州是最关键的一站,佛光西来,自此扩散,才有后来的格局;中国四大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就在凉州住过十多年,他对中国汉文化的了解,就是在凉州完成的,至今,他那个著名的焚不烂的舌头还埋在凉州,接受着历代过客的朝拜;要是你研究中国的建筑,那就更绕不开凉州了,北京西安等旧都城的模式,最初的源头,就是凉州……总之,中国文化的许多方面,其发祥地就在凉州。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论稿》里,有许多相应的证据。

凉州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东接兰州,西通新疆,山脉前隔,沙漠后绕,“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古浪峡被称为中国西部的“金关银锁”,最窄处宽仅数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是,就留下了许多故事,比如宋代的杨门女将征西夏时,到古浪峡,走投无路,跳崖自尽,留下了“十二寡妇滴泪崖”的传说。西路军也在古浪峡跟马家军打过一战,死伤惨重。上次,我带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编辑吴金海和黄韬去我家,路过古浪峡时,他们不由得惊叹:难怪西路军受挫,这儿,只要架挺机枪,就很难过去。的确,那是条狭长的走廊,峭壁千仞,势若蜂腰,中有小道,蜿蜒西窜。整个凉州,西边是祁连山,东边是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中间便是地理书上的“河西走廊”。扼住了凉州,就等于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

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凉州便成为丝路重镇和经济交流的都会,同时也决定了其深厚的文化积淀。凉州自古多安定,古谣云:“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百姓爱好和平,从不排外,能忍辱负重,讲究“吃亏是福”,商贾往来,从不欺凌,渐成经济文化重镇,在唐代,就有“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之说。

凉州历史悠久,据考证,原始氏族公社时期,人类就在这儿活动。四千多年前,这儿就开始使用铜器。春秋时,为西戎属地。当周幽王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后,攻入酆镐之地的西戎兵中,就有凉州人的祖先。战国后,凉州为月氐住地,后为匈奴休屠王所占。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袭击匈奴,取得胜利,河西走廊哭声动天:“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无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此后,汉武帝设河西四郡,凉州始名为“武威”,归属中央版图。

凉州人爱好和平。几千年来,这块土地上,没爆发过一次农民起义。仅有的一次所谓“暴动”,是清末的抗清义士齐飞卿发动的。当时,官府对百姓的压榨已到极点,据凉州小调的唱词称:“娃娃要的爬爬钱,老汉要的拐棍钱。”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当时,据说与孙中山有联系的齐飞卿等人,便以哥老会为基础,鸡毛传帖,发动百姓,反抗官府。这次行动,被志书上称为“暴动”,但老百姓却叫“打巡警”。这一称谓,很有意思。前者融入了民族大义,后者仅是泄愤而己。凉州百姓可不管朝廷叫“清”,还是叫“明”,他们只管对方是否欺负了自己。有个凉州小曲儿,专唱这事,云数千百姓,涌上街头,把巡警楼砸了个稀烂,群情激愤,气焰嚣天,但官兵一到,便作鸟兽散了。齐飞卿外逃,后来又潜回凉州,再次举事,却被堂兄弟告密,叫官府逮去,砍了脑袋。这便是凉州历史上最有阳刚气的一次行动了,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既无波及四方之势,亦乏其应有的坚韧顽强。这不是偶然现象,了解此理者,便了解凉州。

相对于战乱频繁的中国历史,凉州实在是个安定的角落。便是在元初,成吉思汗的铁骑如热汤泼雪一样,把世界上许多名城夷为平地、生灵们的血泪黄河般流淌时,凉州仍是个安定的港湾。同属河西走廊的酒泉,就被蒙古兵屠城,血如河海,头似滚沙,据说死了四十万人。那个叫西夏的王朝,更是被蒙古人的大笔,从历史上涂抹得一干二净,连文书也成了稀罕物品。可是,当时作为西夏陪都的凉州却神奇地活了下来,并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要会盟——由蒙古王子阔端和西藏宗教领袖萨迦班智达参加的“凉州会盟”。此前,西藏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此后,它正式归属中国版图。萨迦班智达圆寂后,就埋在凉州的白塔寺里。那灵塔,遂成西藏归属祖国的重要物证了。

在和平的港湾里打着酣美呼噜的凉州成了中原士人的避难所。每遇战乱,他们便来凉州避难,像胡三省在《资治通鉴》注示称:“永嘉之乱,中州之士避地河西,张氏(轨)礼而用之,子孙相继,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荟萃于凉州的士人们,留下了一笔可观的文化财富,“其文化上续汉魏两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继后,继绝扶衰”(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论稿》)。

这笔文化财富的归宿有二:一是显文化,除成为敦煌学主要来源的那部分外,还有许多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下来的古籍,其完整,其原始,其价值,不在敦煌出土的文书之下,有的完整程度,似乎超过了出土古籍。出土古籍中有的,这儿大多有相应抄本,而许多东西,却是凉州独有,如贤孝、宝卷等;二是隐文化,如民俗风情、民众心态、人们的群体性格等。时下,最应该研究的,正是后者。

熟悉凉州的外地人都说凉州很怪,是难以捉摸的“怪”。当然,本地人是见怪不怪的,千年了,也没人诧异过这“怪”。倒是觉出了“怪”味的外地人不久便被这“怪”腌透了,进而也情不自禁地繁衍出“怪”味,染上地道的凉州气了。

汉唐以来,许多外来民族就这样被同化了。他们可以异常强悍地挥动金戈,驱驰铁马,纵横中原大地;但一入凉州,便无声无息地消融于凉州文化的大池塘里,连个水珠儿也没有溅起。

他们都成为地道的凉州人。

也许,他们也曾觉出过凉州的“怪”,但甚至来不及叹息,自身便成为“怪”味的来源。

这是一个既异常封闭又能大度包容的怪圈,其丰富和独特举世罕见。一日本汉学家故称:欲了解敦煌学,不了解凉州不成;欲了解丝绸之路,不了解凉州不成;欲了解中国,不了解凉州不成。

相对的安定,导致了人文荟萃,而汇聚的佛道文化,又成为安定的一个文化基因。久之,凉州遂形成一个文化怪圈。这个怪圈文化既有封闭性,又有包容性。其封闭性使其地域文化完全异于别处,即使佛道两教也打上了鲜明的凉州烙印;其包容性又促使了民族的大融合。秦汉以来,这块土地上先后有戎、翟、大月氐、乌孙、羌、匈奴、鲜卑、吐蕃、回鹘、党项、蒙古、满、回等民族,但久而久之,连一些本来独立性很强的民族也被同化了。

在这个文化圈中,既能孕育天才的唐钟汉简铜奔马,亦不乏巫婆神汉师公子,高雅的西凉乐舞,通俗的贤孝宝卷,阳刚的攻鼓子,阴柔的民间小调,皆能各得其位,各具其妙。

由于凉州文化之丰富且封闭,不少学者对凉州知之甚少,即使对西域十分熟悉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在写到凉州时也只能一笔带过。他可以写敦煌,写楼兰,写长安,但他写不了凉州。因为进不了凉州文化圈子,即使是天才的构想,也显得十分虚假。

千百年来,主流文化的车轮可以在中原大地甚至边陲异域巨雷般滚动,凉州文化怪圈却一次次将它拒于门外。面对外来文化的一浪浪冲击,怪圈坦然笑道:“你不可改变我。”有时,这个怪圈也会慷慨地敞开大门,但其目的不在于吸收,而在于同化。它可以开门揖“盗”,诱敌深入,而后同化你。

吸收与同化的区别在于前者取其精华,剔其糟粕;同化则是“腌”,像凉州人腌菜一样,把白菜、萝卜、芹菜等混在一起,撒上调料,直腌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一团和气。其时,优点与劣势并存,糟粕和精华共在,诸味相串,叫你很难用好坏来衡量。

在这个怪圈中,一切都被异化了,连“以戒为师”的佛教,也难幸免。你见过汉地有饮酒茹肉娶妻生子却被名之为“和尚”的吗?凉州有。在凉州洪祥乡,就有这种祖传的行业,可娶妻生子,可茹肉饮酒,平时是俗人,发丧成和尚,诵佛经,行佛事,并没人觉得大逆不道,老百姓只要认你,你就有生存的价值,就能以“和尚”名之。这虽是个别现象,其象征意义却很重大。

在凉州,你几乎找不到纯粹“拿来主义”的圈外理论。这儿绝不可能如南方诸地忽而这个主义流行,忽而那个主义吃香,张口闭口,多夹生的外来名词。

翻开历史,每次时代浪潮在中国大地拍响时,带给凉州的,也许仅仅是涟漪。怪圈外山洪勃发,怪圈内死水微澜。时代的呼唤总很遥远,唤不醒沉睡的凉州人。偶有清醒者,也想振聋发聩地吼几声,但也许连个回音也听不到的。不久,他定然也会在连天呵欠的感染下昏昏欲睡了。我的长篇小说《大漠祭》写的就是这种生存状态。凉州是块奇异的文化活化石,很有了解和研究的必要。

可以说,明清之后,凉州人的群体性格便成为历史进程的凝滞点。这一点,可以用流传数百年之久的贤孝、宝卷、民间小调来证明。他们可能是绞去辫子的清朝人,甚至可在任何朝代发现他们的影子,唯独不能安在他们头上的,是“现代人”这个词。

2.

下面,我们前往凉州。

出了兰州,西行不久,有大山横亘,地势险要。坐在车上,你虽看不到山的陡势,但耳膜会倏然发胀。这山,海拔3562米,是河西走廊东端的门户,叫“乌鞘岭”。过了这门户,才算进了“走廊”。那一座座山,像冬眠的獾猪一样,首尾相咬,缠绵蜿蜒,扭来窜去,不知所终。这,便是著名的祁连山脉。那“祁连”二字,据说是匈奴话“天”的意思,所以,祁连山也叫天山。

古凉州水草丰美,汉代时就是著名的牧场。班固《汉书》云:“地广人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一过乌鞘岭,你马上就会发现那大片的草原,“野阔牛羊小,天空鹰隼高”。绿毯随地势跌宕,牛羊在草里嬉戏,玉笛牧歌,银溪淙淙,景色如画,美不胜收。最惹眼的,是天祝白牦牛,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是地道的当地特产。它的肉质鲜嫩,纤维细腻,奶中的蛋白,也明显高于别的牛类;尾巴和缨毛曾为朝廷贡品,很是珍贵,旧时演戏,就用它做胡须、蝇拂、假白发等。再西行,穿过狭长的峡和光秃秃的山,便融入一片广大的沃土。那近的麦浪,远的雪山,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那蓝得能掬来洗脸的天空,会令你身心俱爽呢。

在凉州,名胜极多:如天梯山石窟,它开凿于北凉时期,距今一千五百多年,早于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是我国早期石窟的代表。石窟开凿之后,西域高僧昙无谶就远道而来,学习汉语,讲经传法,并翻译了《大集经》、《慧华经》等十多部佛经,共百余卷,在佛教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如海藏寺,建于宋元之间,元朝国师八思巴曾在此驻锡;如磨嘴子汉墓群,因出土汉简等大批文物而闻名于世……还有许多,不再枚举。

凉州的出土文物中,最有名的,是铜奔马,也叫“马踏飞燕”、“马超龙雀”,或“天马”。它的出土地,叫雷台,在凉州城北郊。雷台是古代祈雨的地方,黄土夯筑而成,高数丈,方圆百十米,上有雷祖殿,故名。

因为凉州一向干旱少雨,早年,便诞生了一个特殊的行业:祈雨。祈雨者多为道士,坐过静,有所谓祖传法术。每遇旱灾,县知事便会在万民的撺赶之下去和道士们谈判:限下时日,求下雨来,酬粮几百石;若求不下雨,就烧死祈雨者。祈雨之地,多在雷台上。

凉州人对雷神的态度,很有意思。平素里,也给雷神上供焚香,恭敬有加,但若是天不下雨,祈雨者就会生出一系列的法儿来整治雷神,比如,用判了符的雷碗来轰击雷柱,逼雷神下雨。据说许多时候,雷神很是听话,道士们也能在时限内祈下雨来。

雷台多供奉道教神灵,除雷祖殿外,还有三星殿、北斗七星殿、南斗六星殿等等,遂成凉州道教圣地。每到初一、十五,雷台湖里便人山人海,许愿者、还愿者、赶集者、经商者,各满所愿,热闹非凡。数以百计的神婆也蜂拥而至,或唱歌,或跳神,或燎病,或学艺,熙熙攘攘,成为凉州独有的景致。

铜奔马发现于1969年。当地农民在雷台上挖战备地道时,发现了一个大型汉砖墓。墓中出土,十分丰富,珍贵文物,数以百计。最醒目的,便是那铜奔马,它三足腾空,昂首嘶鸣,一足踏着飞鸟,神势若飞,既显示了天马一跃千里的速度,又利用鸟的躯体扩大了着地面积,保证了马的平衡。这马,融入了古代凉州人的高度智慧,有精巧的艺术构思和超人的想象,先后在十多个国家展出,屡屡引起轰动。后来,被国家旅游局定为国家旅游标志。

除了雷台,值得一谈的,还有文庙。

文庙在市区内,古柏青槐,遮天蔽日,清静幽雅,别有洞天,“地敞而境幽,近市而尘隔”。其规模,“壮伟宏耀,为陇右学宫之冠”。

文庙初建于明代正统二年,后多次扩建。它原有三组建筑物:文昌宫、文庙和凉州府儒学。现存文庙和文昌宫。凉州区博物馆就设在里面,陈列了许多举世闻名的珍品,如汉简、西夏碑、西夏铜火炮等。

文昌宫供奉文昌帝君,他是玉皇大帝委派的专管禄籍的神灵。据说,他瞅中谁,便授意魁星去点谁,被点者便会文运亨通,文名大昌。为了巴结文昌帝君,从康熙年间开始,历代学子们就给他敬献匾额,几百年来,文昌殿的卷棚内挂满了各种匾额,上书:“辉增四垣”、“文明长昼”、“聚精扬纪”、“辉腾七曲”、“云汉天章”等等。这些匾额,雕饰精美,多为书法中的珍品。

文庙内有一石桥,人称“状元桥”。几百年来,过桥者难计其数,却无一人中过状元。凉州历史上,科举考试名次最靠前的,是清朝的牛鉴,中了二甲第四名,在进士中名列第七。他的官也做得最大,据说当过咸丰皇帝的老师,后来又当了两江总督。在鸦片战争中,牛鉴临阵脱逃,使吴淞口失守,导致了《南京条约》的签订,因此留下骂名,叫凉州人欷歔不已。

相传,牛鉴家景贫寒,临近科考,却无上京的盘缠。他的母亲就宰了家中唯一的母鸡,劈了门扇,煮了鸡,想请来左邻右舍,告个艰难,请他们为儿子凑些路费。谁料,竟无一人上门。有个河南人看不过眼,卖了自家铺子,资助牛鉴上京,牛鉴才得以金榜题名。后来,牛鉴当了河南巡抚,为河南人办了不少好事。因对家乡人失望,牛鉴的一生,并不曾为凉州做过什么,只留下了“肥牛不耕地”的慨叹。

“状元桥”上,是“棂星门”,为一木制牌桥,飞角翘檐,气象雄伟。南望,便见六扇朱红戟门,装有四十九颗铜泡钉,看上去很是堂皇。两侧为乡贤祠,用以供奉社会贤达和清官的牌位。北面是大成殿,宋元建筑风格,殿前有孔子雕像,每年高考前香火缭绕热闹非凡,平时则冷清萧索。孔夫子浑不在意,独立于寒风之中,慈眉善目,笑出无穷暖意来。

在凉州人眼里,文庙的地位极高。在我的《大漠祭》中,没上过学的憨头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逛逛文庙。对这一情节,人称“神来之笔”。其实,我只是将生活搬入文学而已。我弟弟死时,只有二十七岁。死前,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我陪他逛逛文庙。一个无任何背景的农家孩子,想挣出黄土的束缚,改变命运,只有通过读书。但为了供我上学,他过早地离开学校,去卖苦力。弟弟一生的心愿,只能通过逛文庙来了结了。那种灵魂的疼楚,是很少有人能体会的。

凉州人对文化的崇拜,几乎到了迷信程度:庄户人家打庄盖房,都要在庄门的压泥板下放几本书。除了对文化的敬仰外,还认为,书能辟邪。据说,所有邪魔鬼怪,都怕书;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育我,不能用有字的纸当手纸。凉州人宁可用土块擦屁股,也要敬惜字纸,把有字的纸烧了,以显示对文化的尊重;现在的乡下,最好的房子是学校。从地市领导,到平民百姓,从实业家,到五保户,他们齐心协力,创造过凉州历史上最感人的人文景观。多年来,非政府投资渠道的各类教育捐资就数以亿计。凉州人咬紧了牙根,勒紧了腰带,硬是用自己瘦弱的臂膀,扛起了一座大厦。

3.

在凉州,还流行一种弹唱曲艺,叫“贤孝”。我认为,对凉州人影响最大的,应是凉州贤孝。

贤孝是地道的凉州特产。长大后,我去过许多地方,但从没发现有个叫“贤孝”的东西。据说,以前有西宁贤孝,但究其根源,也以凉州贤孝为正宗。它与凉州杂调、河西宝卷、凉州半台戏齐名,是一种很值得挖掘和研究的民间艺术瑰宝,目前已濒临失传。笔者虽多次向有关部门建议,可惜人微言轻,不被重视。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若不抢救,几十年后,这一艺术瑰宝将会被岁月淹没。

贤孝,顾名思义,一贤,一孝,前教人如何做人,后教人如何为子,内容因之而定了:诲贤诲孝而已。听贤孝成了我儿时很重要的启蒙教育。闲暇时,爹就请来瞎仙,村里人也蜂拥而来。男人边抽烟,边喝茯茶,边很响地说笑;女人边纳鞋底,边叽咕,一任那甘霖似的三弦子音浇熄一天的疲惫。

唱贤孝者多为盲人,人称“瞎仙”或“瞎贤”。把唱贤孝者名之为“仙”或“贤”,由此可看出贤孝在凉州人心中的位置。

瞎仙是公认的当地能人,非“仙”字不足以称其能。他们仿佛禅宗六祖慧能,虽不识字,却谙通经书,智慧如海。有的兼做摸骨,其眼虽盲,手却灵异,执手一探,便知吉凶,据说,还能算出你一生的寿禄祸福呢。他们无一例外地是乡村历史学家,搬弄史实,如数家珍。公元某年,发生何事,某事件之内幕究竟若何,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甚至知道汉朝张良的妻子的阴 毛是金色的。笔者小说《长烟落日处》中的类似细节,即是瞎仙提供的。

我的家乡最有名的瞎仙姓贾,名福山,博闻强记,自视甚高。中国四千年历史,都烂熟在他的腹中,他随手一掏,就能叫人目瞪口呆。他能推阴阳,卜吉凶,六十花甲子倒背如流。每到大年初一,村里人就要去问他:“今年的喜神,在哪个方向?”贾瞎仙就掐指一算,指出方向。于是,村里人便牵了牛马驴羊,一窝蜂朝瞎仙指引的方向去迎喜神了。

明眼人靠盲人指路,也算是凉州一奇了。

贤孝段子很长,有的,得没日没夜唱十多天。其形式是:“瞎仙”抱着三弦子,边弹边唱,或散文叙述,或韵文抒情,其音乐,古拙质朴,如泣如诉。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最令我激动的,就是贾瞎仙为我录制的贤孝音乐。我常常能从嘣嘣的弦音中听出黄土地的呻吟和父老乡亲的挣扎,一种浓浓的情绪常使我泪流满面。写《大漠祭》的十余年里,贤孝的旋律,常萦在我的心头。在苍凉、悠远、沉重、深邃、睿智的贤孝声中,我走出了小村,走上了文坛。那弦音里苍凉的枯黄色,已渗入我的血液,成为我小说的基调之一。

记得那时,母亲老反对爹请瞎仙。因为弦音一起,村人就蜂拥而来,把家弄个乱七八糟。还因为,爹总是将一些家中紧俏的东西如煤炭之类救济瞎仙。那时,我家很穷,但爹却是村里最大方的一个。爹一请来瞎仙,妈就知道,有些东西又不做主了,便背了人,恶狠狠瞪爹。爹便心虚地憨憨地笑。心虚归心虚,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将那些自家都舍不得用的东西送瞎仙。过后,妈定然要跟爹吵闹。爹便说,你不见,娃子爱听。这仿佛是个天大的理由,妈马上不吱声了。

于是,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大人们喝着酽酽的茯茶,沉醉在贤孝声中。而小孩子的我,也睁圆了眼,没日没夜跟了弦音悲喜。虽说我喝不下那牛血一样红、跟中药一样苦的茯茶,却也能奇怪地“惊醒”,瞎仙唱几天,我就能听几天。不久,我就记下了大段的唱词,并能模仿瞎仙唱贤孝了。

凉州的瞎仙多,谁有谁的拿手本子,谁有谁的独特唱法,各有各的师承,各有各的绝活。但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部贤孝。一个瞎仙,穷其一生,也仅仅是在贤孝的大海里舀了一瓢。

贤孝曲目,浩如烟海,其内容更是无所不包。自春秋战国,到解放大西北,对这几千年的历史,贤孝都有相应的反映。它反映的内容和正史不一样,正史以写朝廷为主,贤孝以写老百姓生活为主。

后来我才发现,听贤孝,是我最早的艺术熏陶,它直接影响了我。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我的创作。

贤孝的叙事方式,和托尔斯泰作品很相似。它也是进入主人公的心灵,叙述他看到了什么,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也以描写生活画面为主。它的风格很古朴,也很优秀,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里面有许多民俗性和文化性的东西。它有故事,但又不仅仅是在讲故事,里面还包含了中国古代的智慧。而且,这智慧打上了典型的凉州烙印,从而影响了凉州的民俗风情和民众心态。它的丰富和价值可以和敦煌学媲美,但可惜,直到今天,仍没被世人发现。

凉州贤孝中,有许多和《红楼梦》很相似的内容。比如吃喝玩乐,描写很是细腻。这在西部文化中显得很独特。西部是粗线条的东西多,但贤孝艺术却很是细腻,包括一些男女之间的“维”朋友,甚至做一件衣服的描写过程也特别细腻,很有艺术观赏性。在西部艺术中,我很少发现有贤孝这样细腻的。还有一些内容,我小时候听来,就感到惊奇,比如邻居之间,亲戚之间互相捣是弄非等等。贤孝居然关注这些东西?后来,它启发我写出了《大漠祭》中的一些片段。

贤孝以口传为主,没有文字记载。每一个死去的艺人带走的,也许是一部部民间历史。这是很可惜的。

出土的敦煌变文中的一些内容,就和凉州贤孝很相似,但凉州贤孝显得更完整,更通俗,更能体现一种“贤孝”精神。比如贤孝《吕祖买药》里,就有许多佛道文化的东西。故事讲的是:某年三月初三,吕洞宾和其他七仙去给王母拜寿,喝酒过量,胡传混说,惹得王母大怒,将吕洞宾贬往杭州。观音菩萨怕吕洞宾迷失本性,便化为卖药先生。二人相遇,斗嘴一番。吕洞宾有意刁难,要买四般药材,其名曰:家祸散、顺气丸、消毒饮、化气丹。观音便为他开了药方:“本分”四两、“孝顺”三钱,“老实”做个引子、“好肚肠”放上一条。然后,叫他到“心平铺”里买,到“公平秤”上称,到“容人案”上切,到“宽心锅”里炒,到“让人坑”里碾,用“三思箩儿”箩,然后,用蜂蜜团成“菩提籽”大小的药丸,全家人等,吃了此药,能保周全,百病不生。

4.

独有的文化,铸就了独有的心灵。独有的心灵,导致了独有的命运。

凉州无呼啸大水,多沉寂土地,少激荡之活性,乏征服之欲望。所以凉州人性格少勇气而多沉稳,以忍耐安分为主。因循守旧,人夸老实;创新求异,人骂“二NB022”。在群体中,一眼能认出自己者,寥寥无几。千年来,凉州多听话的众生,却无特立独行开一代风气之代表人物。

因土地肥沃,无饥馑之忧,少“生”之忧患,多“死”之安乐。凉州人有着盲目的自大,“走遍天下,凉州最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土窝”,“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他们大都以农耕为主,安守祖土,不思进取。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碗“米糊糊”或面条填饱肚子,决不去干冒险之事,哪怕冒险的结果可能会当上将军,但只要有一丁点危险,凉州人决不去干。

在经商上,更可以看出凉州人的明显特点。一遇商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赔。“万一赔了咋办?”他们认为,“出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未虑胜,先虑败,总怕打碎那一个鸡蛋的家当。表现在投资上,多试探性质,准备随时抽身,而不破釜沉舟。所以,凉州商人缺大气,多摊点而少真正的商家。你在凉州街头买东西时,会有买啥缺啥的感觉。店铺大多千篇一律,而无自己特色。不少卖衣者连衣镜都不置,他们总想凑合着过,怕投资大了,压资金多,抽身不便,赔得也多。他们的所谓经商,仅仅是把农田里的“二牛抬杆”,换成了钱货易手而已。那瓶中,装的仍是老酒。在骨子里,他们仍是揪揪掐掐算小账的农民。他们的对手,却是经过商业文明洗礼的南方人,较量结果,可想而知。

西路军在河西大败,不仅仅败在军事上,更有文化的原因。红军战士遇到的,是一双双陌生而蒙昧的眼睛;他们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们的求援,只得到冷漠的回避。他们是一群得不到水的鱼。有人归之于发动群众不力,其实不然,千年文化怪圈造成的人格畸形,能以几日之发动完成人格之重塑?逼急了,他们可将头伸进悬在梁上的绳圈,但要其拍案而起,挺身而斗,迎接红军干革命,下辈子也不可能。不过,若有人掏了他们田里的埂子,占他一寸土地的便宜,则不惜尽倾颈中之血与你拼命,一如马家军军刀疯狂挥向可能占他地盘的红军。

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导致了凉州人合作意识差,能抱成一团冲锋者,寥寥无几。团队意识差,难成大气候,所以,凉州历史上无雄视一方的大政治家,偶有留名青史者,多为配角,而无主帅。凉州有“人”,而无“帮派”。为政则难形成大势力,为文则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视同行为冤家。很多时候,坏你大事的,恰恰是你视为知己的朋友。忌妒之火,总能焚毁友谊。“流派”二字,与凉州无缘。

惯于过家庭生活的凉州人于是有了两个人格极端:当“媳妇”和当“婆婆”。当“媳妇”时,卑颜屈膝,低眉顺眼;一旦“十年媳妇熬成婆”后,便飞扬起来,忘了自己当“媳妇”时的艰辛了。他可能比先前的“婆婆”更像“婆婆”,其“媳妇”的艰辛程度,自然更甚于他的往日。

自然,凉州人中不乏优秀人才,他们确实能做出一些足以傲世的业绩,但最令他们头疼的,不是面对来自外部世界的厮杀,而恰恰是来自故土的中伤。在这个文化怪圈中,他们付出的,是多于外地同行数倍的力气和心血。甚至,一有机会,充当成功者的掘墓人的,往往是家乡人。

在凉州历史上那次唯一的“暴动”后,出卖组织者齐飞卿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堂兄弟。其原因,是因为齐飞卿家豪大富,日子过得红火,名气又大,自然成别人的眼中钉了。

笔者的小说《白虎关》中写了一件真事:凉州某乡的农民把一个曾为家乡捐资修学校的实业家的祖坟挖了,仅仅是听说这坟地的风水好,叫“金盆养鱼”,能发大财。他们可不管他是在广州发财,还是在上海发财,只要你强过他,你便是他潜在的对手。这种心态,很值得研究。

有时,凉州人也会发出感叹:“凉州人不抬承人。”只是,不抬承人的,正是感叹者。许多杰出人才,在唾星中无奈地离开了家乡。

在这个怪圈中,优秀企业家遭人骂,亏损厂长反少埋怨。即令你多么优秀,多有贡献,只要你比我强,我就要损你。

凉州人的损人方式也有独特的凉州味儿,他可以将你列入“名人”行列,只是和你同列的是无赖、疯子,或其他确实有名但又为人所不齿者。仿佛凉州人眼中盯的,仅仅是几个出头的同类;做的,也仅仅是把他骂回自己的平庸行列。

但最不该忽视的,他们却忽视了,那就是席卷而来的时代狂潮。

优秀木匠,是南方人;优秀裁缝,是南方人;优秀商人,也是南方人;仿佛一夜之间,凉州即被南方人占领。他们像扫树叶一样把凉州的钱扫回了家乡。

更可怕的是,生存的环境越来越恶化,沙暴时起,雪线上升,降雨稀少,虫害频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大片树林枯死,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正气势汹汹地逼近……五十年后,将有不少地方因缺水而无法生存。

但凉州人仍视而不见,也懒得想太多的事。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

他们仍悠哉游哉地活着。街头、公园里、树荫下,到处都有茶摊、酒场、麻将桌,人山人海,吆五喝六,夜以继日,月以继年。农村里常见的,是抱个膀子晒太阳捣闲话的人们。

偶或,有人感叹一声:唉,现在的钱难挣,干啥都不成。

引来一堆“干就(凉州方言“就是”意,但语气更加肯定)”声。

却没人问:“既然钱那么难挣,南方人咋在凉州发了?”

没人问。因为答案明摆着:人家是南方人。

异类。

还会说:“南方人真可怜,领着老婆孩子来这儿爬街台。”

善良的凉州人总是很大度的。因为土里刨食总能填饱肚子。

实在没钱了,搞“副业”挣一点。凉州人眼里,挣钱总是“副业”。

主业是什么?当然是上班或种地了。一个人种几亩地,或上几个小时班。闲暇多,无聊多,无事了,连幻想都懒得制造。或编或传,“顺口溜”满天飞。在这个怪圈里,纷飞的总是唾星。

枪打的,定然是出头鸟;先烂的,定然是出头椽子。仿佛凉州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把优秀人物骂回平庸的行列。当然,许多年后,他们追忆的,也往往是那些曾实实在在为家乡做过事的人。那时,他们才能感叹着给你以公正的评价。

更也许,那时对你的肯定,仅仅是为了否定另一只出头鸟儿。

一些优秀的凉州儿女,在最需要来自家乡的动力时,得到的,却往往是唾星。谁能从他们的辉煌或失败中读出血泪来?

5.

在凉州,也许更有意思的,是凉州女人。

凉州女人悟性极高。闭塞的环境,单调的生活,激发了她们独有的内心体悟。她们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那些用质朴语言说出的哲理,往往与经典暗合。她们宁可卖菜摆地摊,也不愿依附权势或卖笑。触目皆见寒风中摆摊悚立的凉州女人,吆喝成一道风景。

凉州女人多痛苦,多艰辛,少空虚无聊,其人生大多有主题。当个人进取的梦想破灭之后,便主动把自己降到牺牲位置,以生命为祭品,来换取丈夫和儿子的荣耀;但最终换取的,往往是伤心。

凉州女人多梦,几乎每个女人都有一晕向往,一抹绚丽,一个五彩的梦。这梦使她们能够忍受一切艰辛。这梦是心灵唯一的慰藉,她愿为之付出一生,却又不动声色。这是真正的无私奉献。她可用粗粝掩去感情之细腻,用憔悴隐了心灵的丰满。但永不可亵渎的,却是梦想,那是支撑她在艰辛人生中挺直脊梁的标杆。一旦毁灭,人生的殿堂随之倒塌,或从此沉沦,或以死殉梦,或浑噩度世,或遁入宗教以求寄托。粗心的凉州男人是读不懂凉州女人的。雷台湖里尽神婆,居士群中多女人,此中真味,谁能解得?

若将南国佳丽比作画眉,将北方女子比作燕子,则凉州女人为杜鹃了。大多年轻的凉州女子都曾是杜鹃。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爱情唤不回,一口口血,吐自裂开的心;但后来竟然是真唤不回,奈何?只好做“老母鸡”了。

不得不成为“老母鸡”的凉州女子虽也有飞翔的梦,但生活的风霜和岁月的磨砺早已令翅膀退化。偶尔,她也会振翅高翔,但很快就发现,一切,只发生在想象之中,现实仍生铁般冷硬。她的所有努力,仅仅是在安排好秩序的庭院中扇起尘灰招来唾星而已。等候她的,依旧是那方狭小的天地。她面对的,仍是千百个女子重复了无数次的一切。

终而认命。

也有不愿认命的凉州女子,其爱情大多与父母设计的人生轨迹相悖,冲突随之产生。皮肉之苦免不了,更免不了的却是父母要她支付的养育费。这显然是一个骇人的理由和数字。这时,女儿仅仅是父母饲养待售的动物,父母则成了变相的人贩子。许多地方,买卖已成婚姻实质。于是,这个百年前即为西方人取笑的事实,在凉州却司空见惯,成为习俗了。

这时,拯救爱的唯一途径仿佛就是私奔了。但这,更是布满荆棘的路。子君的悲剧屡屡上演,更多的是无奈地堕落或灰溜溜归来,女子的命运大多因之而定了。“扫帚星”是人们常为这类女子准备的雅号。但这扫帚却扫不尽搅天的唾星。她最大的价值,就是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外,便是充当反面教材了。

终而认命。

认命的凉州女人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极端,变为一只人格意义上的“老母鸡”。“窝”便成为她人生的舞台。实用主义渐趋上风,浪漫情怀随之减少,反映在凉州民歌上,便是情的色彩少,欲的成分多。凉州民歌中少《走西口》之类的缠绵之情,多《割韭菜》之类的肉 欲之欢。闲暇时,人们津津乐道的,也恰恰是后者。

在爱情的浪漫与实惠上,凉州人倾向于后者。娶嫁婚事的第一步是看“家道”,而非相人。许多感情纠葛最能让人接受的方式,便是赔偿财物。索者理直气壮,给者理所应当。父母为财物硬生生拆散情侣却毫不内疚,女子竟也因经济的满足而消解了感情的痛苦。

一切,实惠得可怕。

凉州人的婚事,分为三个阶段:订婚、送婚和娶亲。订婚时,男方先付订金,性质等同于商场的订货。其数目,大致为几千元。若女方反悔,就退婚,返还订金;若男方反悔,订金是分文不退的。第二步是送婚,双方商定彩礼数目,男方一次“结账”,不得拖欠;而后,才是择吉日娶亲。同时,自订婚之日起,男方就得承担女方的日常费用,像冬衣钱、夏衣钱、零花钱等等;娶亲时,男方还得支付压轿钱、压箱钱……不一而足。

看得出,这婚姻之路,完全是钱铺成的。女人遂成为被买来的货物,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娘家人也会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去干预男方家事。

至此,那女子便死心塌地了。今生,她生为夫家的人,死为夫家的鬼。患难与共,是她们最让人称道的美德。她们能义无反顾地泼一腔热血,与你同生死,与你共歌哭。因贫弃家、因病离婚、因灾分离者永遭唾弃。

有时,当巨大的人生灾难降临时,她们会绽放出叫人难以想象的生命能量。她们可以嚎哭,但更多的是向隅而泣。泪珠一经抹去,她们便是世上最坚强的人类,是真正“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她们可殉情而死,但不会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畏首,她们能在异常恶劣的人生困境中,为自己尽可能多地营造温馨,进而孕育出理想并为之奋斗。

苦难,压不垮凉州女人。

遗憾的是,无暇浪漫了。“浪漫”字眼已遥远而奢侈。即令许多显性的浪漫,也必然带有隐性的实惠。纯粹的浪漫已等同于幼稚。有时,她们也会光彩照人地浪漫几次,但终于疲惫而麻木了。多数时辰,她们甚至懒得梳理羽毛。在一束浪漫的玫瑰花和一双普通的鞋袜之间,她们无疑会选择后者。

她们也会在凭吊逝去的青春时渴望爱情,更珍惜的却是家庭的稳定。为了孩子,她宁愿把感情活埋。北方女人应有的奔放热烈,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特性,在凉州女人身上少见。有偶现者,即被视为“狐狸精”。千妇所指,唾星搅天,纵然借得西江水,也难洗来清白名。其余生,定然凝固在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观者自然悚栗。一朝见蜂反,十年怕嗡嗡。这时,压在理性水中的感情皮球再也不敢弹出。她们所做的,只能是长叹一声,干咽唾沫,低眉垂首,念叨“为了孩子”,靠艰苦之劳作压息翻腾的爱欲。

这时,能拯救她们的,也许只有“神”了。于是,一个叫“神婆”的群体随之产生。笔者在《大漠祭》中,塑造了一个神婆,很能代表凉州神婆。其特点是:风流多情、爱情受挫、患病“磨神”多年、举止神异、交际很广、生活富足等。

在生铁般的现实面前,凉州女人已无权浪漫,神婆却可以例外。她们大多口齿伶俐,会唱歌,会跳舞,极有情趣。她们是一群游离于当地妇女圈之外的女性。女人天性中固有的东西,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

因为她们的心里,有一个“神”。她们恋“神”,爱“神”,与“神”合二为一。用她们的行话说,“神”入了她们的窍。

沈从文在《凤凰》中也有相应描写:“……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中消耗其如花生命”,“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

与沈从文描写的苗女不同的是,凉州神婆在与“神”的相恋之中,幸福地活着。

笔者常与神婆交谈,一开口,我便能把她与“神”在梦中的交往说出。每每令她们目瞪口呆,把我也视为“神汉”了。因为她们的梦,多带桃色,总是羞于出口,外人自然少知。她们就是在梦中,才能从“神”那儿,得到平日在丈夫那儿得不到的许多东西,比如爱悦,和性的满足。

有一男子,曾给我谈过他妻子“出神”时的奇异。他惊诧地告诉我,“神”竟然还与他的妻子过夫妻生活,“神”给予他妻子的酣畅,常令他惊奇不已。他妻子坦白地说,就是从与“神”的交往上,她才明白了女人竟然还有那种“晕”。我告诉他,那“晕”,叫“性 高 潮”。这个词儿,更令那汉子目瞪口呆。他说当男人一辈子了,还不知道女人也有这个。

在凉州,这绝不是个别现象。

相较于一般的凉州女人,能与“神”有感情交往和性交往的神婆无疑是幸福的。

有了“神”后,女人的苦日子才算熬出了头。

因为有了“神”,丈夫不敢再老拳相向。因为有了“神”,她自然可以走南闯北,不受束缚。想唱了,她们大声地唱;想跳了,她们尽情地跳。名气很大的神婆,不仅在当地红,常有来自外地的小车前来求神问卜,或接送她前往异地他乡行事。

这时,惯于靠老拳在女人身上显示权威的男人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至此,这些凉州女人才算过上了“好”生活,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都是当地最富有的一群。

喜耶?悲耶?

遗憾的是,神并不光顾每一个女人。大部分女人终究是凡人,她们不得不面对尘土,面对猪屎,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一切。

凭了她们与生俱来的聪慧和坚韧,在历史文化和生存诗意的夹缝里,她们终于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段风景:粗豪时,她能在大街上吼出一连串脏话而面不改色,可推着小车亮出搅天的叫卖,可一任风沙涂抹满面的尘沙——但你不可因之而忽视其细腻——她也许因一句体己话而感动一世,也许因一件小礼物而幸福许久,她能从你紧锁的眉间窥出心事,她能因你轻微的叹息未雨绸缪;大气时,能将生命和爱情一次性抛掷而不图回报,但又小气得为针头线脑唠叨许久;大胆时扬言要与你私奔,谨慎时接一张名片也要掂量再三……

现实的刀剪,无情地绞去了她们脸上的红颜,也绞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但绞不去的,是大自然赋予她们的母性。她们几乎个个都是伟大的母亲。千百年来,凉州的母亲们掐碎了浪漫,怀揣着梦想,硬是在黄沙掩映的古道上走出了一段历史。

一言难尽的凉州,一言难尽的凉州女人……

(刊于《收获》2003年第2期,《新华文摘》2003年第6期转载;获《中国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好百年”全国散文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