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威胁了前苏联人的却不是此事。同年,同是华约成员国的波兰宣布自己才是伏特加的真正原产地,前苏联无权将其生产的白酒命名为“vodka”。紧张的前苏联官员立即动身寻找能够重证其为“伏特加之乡”的能人,最后这个重任落在了历史学家波赫列布金的肩上。波赫列布金不负众望,著文论称波兰人始酿伏特加晚于俄人数十年。可叹重振俄国酒威的波赫列布金两年前被杀害在莫斯科南郊的家中,据传系波兰人所为。
根据传说,伏特加最早为15世纪晚期克里姆林宫楚多夫(Chudov)修道院里的修道士所酿。起先,修道士们酿酒所用的酒精要从热那亚进口,后来便逐渐开始采用本地用黑麦、小麦和绵软的山泉水生产的酒精。
这个故事的一切细节都极度充满了象征意义。跟上帝扯上了关系,修道院名也有蕴意(“Chudov”在俄语中意为“奇迹”),背景还是俄国首都。遗憾的是,不少与伏特加的生世有关的文件都毁在了17世纪中叶俄国东正教教会手里,教会后来宣布伏特加为恶魔的发明。
将酒精与水混合的制酒方法沿袭自地中海文化,尤其是古希腊。古希腊人已开始用红酒与水相混合,不过这种混合物初时更可能是用来处理伤口的消毒水。不久,伏特加就告别了其医用价值,变成了瑞典人记忆里1505年远征莫斯科时见到的一种“烧酒”。数十年后,这种烧酒点燃了所有的俄罗斯人。到了1533年,俄罗斯将伏特加的生产放开给小酒馆业主,从此后,“狂欢”——对于原本只饮蜂蜜酒的俄罗斯人来说本是“酩酊大醉”的代名词——现在已经成为了日常活动。好景不长,1648年,一场暴动在莫斯科的一家酒馆里爆发,随后蔓延到了其他市镇,危急的情势让当局看到了伏特加泛滥后带来的后果:全国1/3的男人都欠着酒馆的酒钱,而农民们又因为沉溺酒肆而荒耕数年。于是,俄国政府收回并垄断了伏特加的销售权,这就意味着酿酒商的利润越来越少。从那时起,伏特加就多了一个特征——家庭酿制。
这一垄断权曾先后6次被撤销(最近一次是被1992年的叶利钦政府撤消),同时也6次被恢复(最近一次恢复则是在1993年叶利钦痛感造酒业罪案频发时),但每次反复最终都只能进一步让人们为伏特加疯狂。
“我为如此嗜酒成性的俄罗斯人民感到难过!”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对其财政大臣谢尔盖·维特说。1894年,维特推出了一项旨在提高伏特加质量、同时也巩固了政府垄断地位的计划,俄国化学大师门捷列夫曾经担任过这一计划的负责人。在此之前,伏特加的酿制过程非常简单:一份酒精加一份水,再调入少量其他添加剂以去其辛辣(如斯托利奇那亚牌伏特加里的添加剂是糖)。
支持饮酒的知识分子最爱提的名字也许还不是门捷列夫——尽管他发现了调制伏特加的最佳比例(即酒精比例为40%),而是俄国生理学家尼古拉·沃洛维奇,沃洛维奇的研究认为,每天饮用50克伏特加有强心活血之功。就在民间禁酒组织陆续出现于全国各地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政府再次宣布禁酒。
一战结束后,十月革命爆发,但禁酒令仍未解除,趁着全国一片混乱之时,红军和白军都四处免费“光顾”伏特加酒馆,滥饮一气。波赫列布金在论文中幽默地指出,红军最终赢得了胜利,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更好地守住了酒馆,并以枪刑来处罚酗酒者。20年代中期,列宁废止了禁酒令以赢得民心。列宁下令生产“里科夫加”(以当时的前苏联财长阿列克谢·里科夫命名),此酒因酒精含量稍低(35%)而较伏特加更为温和。但列宁逝世后,伏特加重又返回人们的生活中,其强劲的销售额也为前苏联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做出了贡献。
苏德战争打响后,前苏联国防部规定,前线士兵每天每人能获得100克伏特加的配给。所以要,前苏联的伏特加酒厂一致认为,前苏联之所以能打赢纳粹,靠的就是两样:伏特加,以及喀秋莎火箭炮。
到了90年代初,随着前苏联的解体,国家控制酒类生产的时代也宣告结束,整个伏特加酿制业于是乱作一片。与此同时,俄罗斯被“新俄罗斯人”带上了“万恶”的资本主义轨道,而这帮新富当年就是靠着走私伏特加发达起来的。
门捷列夫不仅仅贡献了伏特加的标准配方,甚至连伏特加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在他之前的数世纪里,官方文件在提到伏特加时皆称之为“谷酒”。伏特加的别称远不止这一个,到今天为止,伏特加的诨名在数量上仅次于阳具,其叫法有“开水”、“垄断波尔卡”、“泡泡”、“机轴”、“苦玩意”、“白玩意”,最经典的是前苏联时期的“半升”、“1/4瓶”和“女娃”。从词源上讲,“vodka”来源于“voda”,后者在俄语中意为“水”。
19世纪中叶,“водка”(vodka)一词开始被收录于标准俄语词典中,但此时的伏特加仍被上流阶层视为没有文化——甚至是粗俗的象征。伏特加最初的消费者就是底层民众,这只能怪当时用木精酿制的伏特加质量太次,闻起来极像机油,而粗俗的酒馆文化也是一大原因。此外,在19世纪晚期以前,伏特加一直是散装,惟一的计量标准是“vedro”(即桶,一桶伏特加约有12公斤)。
伏特加与其他任何种类的白酒都不一样,因为人们从来没有为喝伏特加找到过正当的理由。法国人会赞美科涅克白兰地的芳香,苏格兰人会夸耀威士忌的口感,而伏特加,既无色,又无臭,亦无味,喝起来还很呛。俄罗斯人喝伏特加,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一口灌下去,然后傻笑,然后骂娘,然后四处找人“醒酒”。所以对俄罗斯人来说,把伏特加直接注射到血管里和喝下去没什么区别。
虽说伏特加天生劣质,但到了后来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文化。伏特加文化有自己的传统(如“一端杯,杯莫停”),有自己的口号(如“伏特加是红酒的姨娘”),有自己的讲究(在俄罗斯,醉汉是和酒鬼区别对待的,因为前者每天要等到下午五点才开始饮酒),有特制的下酒菜肴(如鱼、腌黄瓜、肉冻、泡菜),当然,还少不了敬酒辞,也就是任何一个值得端起酒杯的共同话题。
伏特加控制了相当多的俄罗斯人的意志和意识。除却家庭不幸和街头狂欢,除却幻梦与理想,伏特加带给俄罗斯人的还有无数的自杀、他杀,以及非自杀、非他杀的莫名死亡(俄罗斯人闲谈时爱聊的主题包括谁谁谁酒后狂呕时把自个儿噎死了,以及谁谁谁酒醉后一脚踏出大楼的窗户)。然而,几乎所有的俄罗斯人在面对醉酒撒疯时心情都很愉快。过去几个世纪来,这种愉悦感屡屡令外国访客惊讶不已。1676年,出使俄国的荷兰外交官巴尔塔萨·柯伊特写道:“我们只看到了浪荡之徒的羞人举止,围观其醉态之众反令其更加放肆。”
3个世纪之后,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前苏联作家维涅狄克特·埃洛费耶夫的笔下,一切仍暗合着柯伊特当年的记录:“俄罗斯每一个有一点点价值的人,每一个对国家有一点点用的人,都在像猪一般狂饮。”
不管戈尔巴乔夫等人能数出伏特加的多少坏处,出生于以喝酒狂放著称的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当代作家叶夫金尼。波波夫仍坚信,在这个不那么完美的国家里,正是伏特加支撑着俄罗斯人民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挫折。伏特加提供了一种真正与政治无关的私人空间,一个可以在幻想的自由中得到放松、忘却烦恼、纵情做爱的地方。文学与饮酒,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从未像在俄罗斯这样紧密。不管是革命者尼古拉·涅克拉索夫,还是流亡作家亚历山大·库普林,也不管是斯大林主义者亚历山大·法捷耶夫,抑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哈伊尔·肖洛霍夫,无不是贪杯之人。波波夫说:“伏特加令构思情节更加容易。”
但伏特加不仅仅能壮胆,同时也能令醉者大受自遣和自责的折磨,而这些感受恰恰是俄罗斯民族矛盾性格的特征。所以,喝醉了的俄罗斯人常常会问酒伴的一句话是:“你尊重我吗?”
2003年,一座伏特加博物馆在莫斯科落成,还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来给500岁的伏特加贺寿。可以说,500年的伏特加史,就是500年的控制与反控制史。500年来,俄国政府一直想要控制人民对伏特加的依赖,而每一次控制都只能令人民对其依赖更深。然而,也许这么说有些奇怪——这次诞辰500年庆典有可能成为伏特加的告别仪式。
麻醉品专家弗拉基米尔·努日尼认为,戈尔巴乔夫的禁酒战争根本就是“反科学”的,而真正可能打赢这一仗的,也许是俄罗斯正在拥抱的资本主义制度。努日尼指出,新一代的俄罗斯企业家已经不饮伏特加,这些年轻人早已改喝啤酒,对他们来说保持清醒的头脑很重要。而在私营企业里,酗酒的员工则会被开除。因此,努日尼认为,只要经济发展势头好,15至20年的时间就能带来极大的改观。戈尔巴乔夫也说,未来将在啤酒和红酒身上。
伏特加文明正在发生分化。莫斯科的精英们喝的不是进口酒就是高级伏特加。他们饮酒,但从不喝醉。而滴酒不沾也在慢慢地成为一种时尚,主张禁酒的总统普京就为全国树立了榜样。但在广袤的外省,这种转变仍不显著。而在农村地区,伏特加仍然具有代金价值。对那里的人来说,他们需要做出选择的不是“喝红酒还是喝伏特加”,而是“喝劣质伏特加还是喝自酿的伏特加”,而昂贵的优质伏特加只是一种可以用来显耀的奢侈品。
简而言之,伏特加大神不会轻言放弃,但是它可以被驯服,甚至被放逐到历史的迷思中去。伏特加一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摇摆。高尔基在自传中写到他在伏尔加河畔度过的童年时说,人们为高兴而喝,人们也为悲伤而喝。这就是俄罗斯人的性格。
知识链接
俄罗斯作家维克托·叶罗费耶夫专门研究了伏特加的历史,他称伏特加酒为“俄罗斯的上帝”,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俄罗斯的命运。叶罗费耶夫的观点看上去有些耸人听闻,但其实伏特加这个名字在俄文中就是“生命之水”的意思。俄罗斯作家维克托·叶罗费耶夫也说过:其他国家的人们是喝酒,在俄罗斯不是喝酒,我们喝的不是伏特加,我们正在喝的是我们的灵魂和精神。时至今日,伏特加无疑已经成为全世界人的“生命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