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专做谷砻的手艺人姓张,他今年已经65岁,人精瘦精瘦的,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军装,脚上的解放鞋露出两个洞眼。
一天,闲暇无事路过一家精制米厂,耳边隐隐传来机械传动的轰鸣。院外,堆满大米的卡车正准备出发。见此情形,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儿时曾经听过的砻谷声……
一首脍炙人口的《悯农》道出了耕夫种粮的艰辛,一曲娓娓动听的《捣米谣》唱出了碗里米饭的来之不易。由长壳的稻谷变成白花花的大米,在今天早已由粮食加工企业采用全自动生产线就能实现。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我生活的老家却只能使用土制谷砻来对稻谷脱壳,且这种稻谷脱壳工具在民间使用了很多年。现在,这种谷砻几乎绝迹了,能制作这种工具的乡村手艺人大多已经老去。然而,在我的老家,东乡王桥一个叫作杞桐源的村子里竟然找到了一位曾经做过谷砻的老人。
这位手艺人姓张,他今年已经65岁,人精瘦精瘦的,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军装,脚上的解放鞋露出两个洞眼。那会儿,他刚从庄稼地里回来。村里人说,他的这身衣服和这双鞋子就和他一口参差不齐、黑不溜秋的豁牙一样成为了他的标志。由于没了当门齿,加上年纪大了,原本有些结巴的他如今说话更加不利索了。
老张20岁时,跟余江县春涛乡礼港湖村一位名叫缪文生的师傅学制砻手艺。缪师傅人高马大,为人随和,是一个乐观豁达且待人真诚的人。40多年了,老张还记得师傅当年的模样。老张用手比划着缪师傅的个头,还学了几声师傅当年说话的口音。我们听起来觉得蛮地道的。
说起制砻的手艺,老张打开了话匣子:“我学的是短命的手艺。离开师傅后,还没做两年就被淘汰了。如今,几乎都忘了。那些工具也丢到了九霄云外。这年头,谁还砻谷碾米?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没有见过用谷砻碾米,更别提谷砻了。”
“那你当年是怎样想起要学这门手艺呢?”有人问。
老张笑着讲了一段故事:
那年夏天,张师傅的母亲到余江赶集,碰到一个娘家姐妹。两人许久未见,说话投机,一聊就是几个钟头。眼看太阳当头了,其母突然想起家中没有米吃了,便对姐妹说:“不聊了我得赶紧回家舂米。”之前,村里没有谷砻,都是把晒干了的稻谷放在石臼里挤压,然后用牛拉的石碾一个劲儿地碾。一担谷重150斤,舂出糙米得花一天的工夫。
姐妹听了,嫣然一笑,说:“你别急,我给你推荐一位师傅,他会制一种砻米的家什,砻一担谷不要一个时辰。”张妈不信,姐妹说:“师傅现在还在我们村里制砻,完了我带他上你家,就两块钱工钱,管六餐饭。”姐妹说这话的时候,张母也没在意。
没想到,几天之后,这位姐妹还真的带来一位师傅。他就是老张的师傅缪文生。听说缪师傅要替张家制砻,村里人都觉得稀奇,因为大家几乎都没有见过那东西。
缪师傅一早走了十几里山路,鞋帮湿了,满头大汗。吃过早饭,他便开始干活。缪师傅把砍来的毛竹劈成荆条,把取来的土捣碎压稠。把从后山砍来的一种质地坚硬的树木锯断,有的做成谷砻的支架,有的被精细地切成两寸见长的片板,然后用细砂在锅里高温爆炒,最后炒成铁灰色,拿在手里像南方的炒薯片,干爽坚硬,用它作为谷砻的锯齿。缪师傅坐在一把小竹椅上,熟练地将破开的竹篾围成两个圆形竹框,再在里面塞进黏土,用一人多高、上下各有一个大小不一的圆形槌子的木制工具反复压紧,再将爆炒后的片板呈纹理状楔入其中。这样,经过人力推动上面的转盘,与固定在下面的磨盘一交错,带壳的稻子就脱去了谷壳。
两天后,谷砻制作完工了,大家才发现:谷砻的结构和工作原理跟石磨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石磨为石质材料所造,而谷砻则由毛竹、树木、稻草和黄土制成。缪师傅造出的谷砻一个小时可以砻出稻谷100多斤,效率是石臼砸压的好几倍,经谷砻脱壳再经石碾碾过之后,大米便润滑无疵,吃着不噎喉咙了。
兴许是师傅人随和,且手艺精巧而大家又确有需要,缪师傅在一个只有30来户的杞桐源村一鼓作气做了一个多月的手艺。那时候,有一门手艺的人就像城里有工作的工人一样,在乡下还挺吃香的,找对象都容易许多。
缪师傅在老张家干活时,才20几岁的小张看得特别仔细,有时还乘机帮缪师傅一点儿小忙。缪师傅也喜欢他这个孩子,就跟他套近乎。母亲见孩子跟缪师傅投缘,就想让他跟缪师傅学做这门手艺。缪师傅用家乡方言说:“我这是个讨饭的手艺,挣的是卖力气的钱。若是真学,我可以答应。这孩子人老实,又勤快。”母亲一听师傅同意收孩子为徒心里挺高兴,就真的让孩子向他拜师学艺了。
拜师的过程很简单,不收拜师的礼金,也没有什么仪式。师傅按他自己学徒的规矩约定老张必须无报酬地跟他做完180副砻。满180副砻后可继续跟他干活算工钱,不跟他则自己独立门户。两厢情愿,小张挑了个日子就跟师傅出门干活了。饭是吃主人的,活儿没完也住在主人家。
做一副谷砻缪师傅一人要两天,带徒弟后,一副砻必须一天完成。起初,因为要指点徒弟,师傅怕完不了工主人得多管饭,就极力抓紧时间,哪怕三伏天中午也不歇息。看着缪师傅额角上冒着汗,老张很感动,学手艺也特别用功。
那时候,学手艺有个规矩:饭前要端水给师傅洗手洗脸,要帮师傅盛饭;桌上吃菜不能专挑鱼肉等荤菜,要在师傅放碗之前先吃饱饭。有学手艺的不懂事、不听话的,师傅故意吃快一些,或是挑个机会少吃一碗,让学徒的只得饿着肚子干活。老张的师傅通情达理,也爱护徒弟,总是关照着徒弟。有时半晌午吃稀粥,怕徒弟烫着喉咙总是放慢速度。师傅们都是当徒弟时练出来的,再热再烫的粥汤他都能稀里哗啦地喝下,这也是从前乡间手艺人容易得食道疾病的原因。见师傅这样关心自己,老张都记在心里。干完活,晚上得回师傅家,不管路程远近,也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披星戴月,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将那装满工具的沉甸甸的担子一个人挑回家。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悄悄地起床帮师傅砍柴、挑粪……该出工了,他匆匆地抹一把脸又挑着担子出门。路上有沟渠山道,还不时地照应着点师傅。师傅看着明事理、有孝心的徒弟心里十分高兴,甚至一度萌生了要徒弟做上门女婿的想法。
缪师傅膝下有个女儿,长得像她娘,眉清目秀,温婉可人。师娘几次拐弯抹角打探这位徒弟的婚事。后来她和师傅知道徒弟早已有了对象,这事也就作罢。
40多年后,老张还在一个劲地说师傅、师娘的好。老张说:“我跟师傅做完180副砻后,师傅送我几件他用过的工具,并鼓励我独自开业。”那时候,东乡这边,包括金溪、资溪等山区从事做砻这门手艺的人很少,大家觉得用谷砻砻谷快捷省时,他的手艺很快便做开了。四乡八邻都找老张做砻。两年内,他做了几百副砻,最远的手艺做到了武夷山脚下的资溪饶桥。
谁知,好景不长。20世纪70年代初,一种用柴油机做动力的小型碾米机诞生了。那时还是大集体,集体力量大,大队部几乎都购置、使用了这种动力碾米机,它功效高、脱壳更干净、用时更节省。就这样,老张一门心思学来的手艺几乎一夜之间便被淘汰了。当时,师徒俩还为此抱怨过。可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市场,英雄无用武之地。
老张做砻的手艺就这样荒废了,就像之前农村妇女学纺纱织布一样,纺车束之高阁,织布机在老屋的角落里沾染灰尘,几经岁月,最终散架消失……
乡间曾经有许多农具、工具在千百年来发挥着它们独有的作用。在制作这些农具、工具的过程中,一些乡村手艺人身怀独门绝技,名声远播。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和文明的深化,这些农具、工具日渐被机械替代,以至于它们的模样都被人们遗忘,就像蓑衣、斗笠、独轮车、龙骨水车、禾斛,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随之而去的还有乡间手艺人学徒的规矩、尊师的风尚……
当我对老张谈起做砻、谈起谷砻和制砻工具时,老张呵呵一笑:“哎,别说了,我学错了手艺,那些工具怕早也当废铁卖了。不过,你这一提起,还应该找得出来。木棒槌、篾刀、凿子应该都还在,回头我是要找找。谷砻恐怕没有了,40年了,有也不多。有空我去村里村外看看。这东西留着有意思,有意思。”
说到师傅,几十年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长相,以及师傅的村子和家里的模样。老张说:“不做手艺了,我还去师傅家拜过年。我父亲去世时,缪师傅还来过我家。师傅生病我也去看过他。由于距离100里地,后来联系也就少了。师傅去世,我也没有得到消息,更没有去送师傅一程。”说到这里,老张沉默了一会。
这沉默是对师傅的怀念,是对乡间手艺人不寻常生活的追思。
张师傅做砻的手艺已经走到了尽头,老张也即将进入古稀之年。有多少这样的手艺、这样的手艺人需要我们去传承、去记起?这才是我们该思考的,包括传承的方式与途径。
作为民间手艺人的老张,梦里听一听谷砻砻谷的声音应该是他感到最为温馨的事情。我想。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