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他至少要让人把衣服穿上嘛。”她望着我,如此评价道。
我感到脸有些发热,于是避开她的目光道:“之前有一个机器人来送过——晚餐了,你怎么又给我送来这些?”我指着桌上的餐盘。
她眨了眨眼睛说:“这是特地为你做的,机器人食物我想你也吃不下。”
“你长得很漂亮,这一点你知道吗?”我凝视着她说。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地微笑,笑得那样美,叫人承受不了。
“你喜欢音乐吗?”我立刻进入了恋爱的心境,开始问一些充满情趣的问题。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本来明天我要参加乐队演出的,”我说,“现在看来不行了。”
她稍一歪头好奇地问道:“什么样子的乐队?”
“摇滚乐队。一共四个人。我们自己写词谱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地下车库,每个周末上午都去那里练习。闲的时候就不排练,大家在一起喝酒写诗。好的诗就用来做歌词。”
“你是吉他手吧。”她抓起我的手,轻轻触碰手指上厚厚一层茧。
“猜对了。又高又帅的阿和是主唱,头发快要长过肩膀的庄哥是贝斯手——因为他的长头发已经被好几所学校开除了,还有小铁,负责鼓和键盘乐,不过他的西塔琴弹得十分好。”我一口气把整个乐队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大概是我无意识地有想让她亲近我的生活的希望。
“挺有意思的。”她的眼中波动着迷人的光彩。
“想听我弹吉他?”
“想。有机会的话。”她点了点头说。
“没问题,等下次……”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即将要被机器咔嚓切成两半,哪里还能有机会给她弹吉他,不免无限辛酸惆怅。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过来一点。”她的眉毛倏然活泼地一挑。
我凑近她——现在我们之间的最近距离只有五厘米,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我能帮助你离开这儿。”
“你有办法?这里地形复杂得像迷宫一样,来的时候我被蒙上了眼睛,根本不认得路。一路上通过的门都是上了锁的。”
“我知道怎么开锁。”
“那老头呢,遇上他就麻烦了,他的力气那么大——”
“每个月一号的凌晨。那个时候所有的机器都进入检修状态,他在那时必须全神贯注地工作,不能有丝毫分心。也就是说,他注意不到我们。”
今天是二十九号,那么逃跑的时间应该是后天凌晨。
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激动,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我很快松开,因为她的脸红了。
“我们一起逃跑吧,你在这种地方肯定也不太好受。”
她犹豫地笑了笑点头。
“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她说,随即风一般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她走后我开始享用晚餐。也许用狼吞虎咽这个词更合适。
饭菜非常可口,甜虾沙拉、三文鱼蔬菜汤、牛肉饭和榨橙汁。
我没想到自己的胃口竟会这么好,这些全部都被我一扫而光。
收拾餐具时我一边哼着披头士的《AllYouNeedIsLove》,心情十分舒畅,毕竟被拿走大脑这件事不需要担心了。
第二天下午,老人突然出现来检查我的读书和作业情况。
“不错嘛,‘思想’科目的大部分都写完了,参考书可看了?”老人显得比较满意。
“看了。”我答道。
“继续努力看书,早点做完试卷可以早点回家。”他盯着我的眼睛说,目光冷峻得像结了冰的铁针。
“嗯,我会的。”对恶人撒谎不能算是罪过。
“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啊?缺什么跟我说。”老人在我的笼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地摸一下这个,碰一下那个。我有点说不清楚的紧张。
“这里很好,什么都不缺。”确实不缺,比如那块“肥皂”,营养物质含量丰富。
“好了,那就这样,”老人说,“不用想其他事,用功读书,对你自己是有好处的。”
稍晚一些时候,我感觉到黑暗已经如水般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这座城市。夜降临了。
我的心情异常激动,不断地设想出去之后同漂亮女孩的美好生活。
指针停在十一点半。她如期而至。
“过一会儿就逃跑,准备好了吗?”她坐在一旁看我吃她带来的甜点。
“嗯,有你在,信心十足。你也吃点吧,等会儿要走很长一段路。”
“我不要,你吃。不用担心,肯定能成功逃出去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做的布丁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的预感,你不信?”她笑道。
我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信。”
“好了,现在要出发了。把这个穿上。”她站了起来,递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
蓝白格衬衫,卡其色七分裤。大小刚好合适。
“谢谢你。”我说。
我们走出房间,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牵着我的手轻声说:“眼睛现在适应不了黑暗,过一会儿就好了。”
在漆黑的走廊里,我们踮着脚前进,生怕声音太大被老人发现。她的长发总是拂到我的脸上,我吸入的空气里满是沁人的淡香。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我听见她摸了摸门锁,然后找出了一把钥匙把门打开。
接着便是楼梯,没有扶手,是坑坑洼洼的石阶梯,我光着脚总是踩到硌脚的沙子。
“哎,慢一点。问你个问题可以吗?”她虽然穿着裙子,动作却比我还灵活。
“你问。”她一点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你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吗?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出去过?”
“是。不过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突然停住了,在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
“这个我明白。但是……我们两个人不是存在于一个时空里。”
“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了?要是这样,我也不想走了。”我听不懂她的话。
“怎么会?别瞎想,我们抓紧时间。”她转而催促我。
我于是跟着她继续走。又过了很多道拐弯,黑暗像是变淡了,眼睛好受多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十分,应该马上就要到211教室了。”她戴着夜光表,每隔一会儿就拿出来确认时间。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一扇铁门前。握着她手的手心又热又潮。走了这么久的路,额头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这是最后一扇门,过了这扇门一直走,到尽头就是211教室的出口了。从入口出去,顺着你原来进来的路线。”她边说边掏钥匙开门。
刚打开门,忽然一个黑影闪过,我们吓得立即缩到门后,靠着墙,背脊冷冰冰的。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谁都不说话。我自作主张地搂过她来,让她的头贴在我的胸膛上。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也抱紧我,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最后她推开我说:“不会是老头。他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刚才的黑影应该是清洁机器人。”
我长舒一口气,我们起身,猫着身子走到211教室。我把灯打开,整个教室瞬间变亮。课桌椅还是整整齐齐,黑板是墨绿色。老人坐在讲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拿着教鞭。
我吓得差点昏过去,女孩紧紧握着我的手。
“等你们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老人悠悠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解释道。
“我想的是哪样?哼……你竟然帮他,我要让你们全都完蛋!”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凶狠。
她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之前没有告诉你真相。我是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的,因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空。”
我担心地朝老人那边望了一眼,她继续说:“就好比我们都生活在梦中,但却是不同人的梦。今天你得以见到老人和我,完全是因整个梦系统出了故障。两个梦不小心交织在了一起。”
“不用怕。在这个地方,两个时空的交界处,他只是个影像,不能伤害你。
我也只是一个影像。所以请忘掉我,忘记这一切吧。”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她一刹那间化作一团光芒,笼罩住了老人。
老人对我瞪大了眼睛,却无法动弹。
在教鞭、墨绿色黑板和整齐课桌的注视下,我狼狈不堪地跑开了。我找到了来时的黄线,一刻也不停地跑。几分钟后我见到了天空、树木、红色砖墙。
东方微微泛白,四下静寂无声。我精疲力竭地倚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报亭边。
我靠在那里,半睡半醒地等到清晨的阳光使一切都明晰可见。我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汽车鸣笛声、行人过往的声音。我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呢?我是在等她吗?
她已经说过她不能和我一起离开了。真是蠢。
“我们不是在同一个时空里存在的。”我想起了她的话,头感到一阵刺痛。
我知道我等不到她了。
几个路过的小孩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到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双拖鞋,慢慢地往乐队的车库走去。
他们都在那里。阿和、庄哥和小铁,还有阿和的女朋友,他们一起在吃早餐。
见到我,庄哥首先上来狠狠地朝我胸口捶上一拳。“昨天演出你跑哪里去了?
去你家找不到人,打你手机也不接。”
“给我找个地方坐,再给我弄点吃的。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细细地叙说了一遍。
“还有一百九十九个人仍然沉睡在地下。”我说。
他们全不信。
小镇少年
文/秀伟君
小镇的七月晴空,八月阳光,都是你嘴角最透明的彩虹。
你的故事现在开始。
【一·蝉鸣】
你三岁的时候拿着高高的竹竿把握不了平衡,一下子跌倒在路边的石阶上,夏日的蝉鸣勾起好奇心,一定要亲手捕到一只蝉。于是三岁那年独自一人绕转过无数棵绿树,终于捕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只蝉。你用手抚摸蝉透明的翅膀,然后透过它去看阳光,那时候看见阳光便以为会有彩虹,五彩斑斓的色彩成了最渴望的景象。
这些很老很老的记忆被炎热的风浪炙烤,仿佛看见了升腾的烟雾,就像你那琥珀色的瞳孔,缓慢着发亮。
你双手举着蝉回家,把蝉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罐头盒子里,每天仔细观察蝉的一举一动。可是没过几天,蝉就死了,像是失去了最亲的伙伴一样抚摸着蝉有些僵硬的躯体,默默流泪。三岁的你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你的外婆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作蝉吟。蝉的吟叫,你说只有自己能够听懂。
三岁的你爱蝉,老是做梦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蝉,欲振翅飞上恋桃镇最高的那棵树。你是那么喜欢聆听蝉鸣的声音,像同挚友攀谈,盘腿坐在树荫之中,抬头望向随风摇曳的树叶,听懂了那是蝉在风中起舞的欢愉。你乌黑稍稍发青的头发和蝉壳的颜色一模一样,窸窸窣窣的发丝,被热浪席卷,然后缱绻成一团像慵懒的猫咪。
蝉是你的伙伴,所以那时候的你特别惧怕夏天的消亡,当换上长衣,听见蝉鸣消弭,突然变得失落,当逐渐发觉这一切自己无法改变,于是又开始焦急地等待来年的仲夏,像等待友人一样坚持与不弃。春夏秋冬,骨骼拔高,脑袋已经可以触及最低的枝丫,你伸手摇晃树枝,就在那一瞬间,安静的天空被一阵聒噪的蝉鸣划开了一个口子,你点燃了一夏的喧闹,找到了分开已久的朋友。
恋桃镇的夏天像是盐汽水开盖瞬时的气泡,炸开阳光温暖的味道。
【二·桃花】
恋桃镇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桃树,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桃镇像是涂了胭脂的娇俏姑娘。这个小镇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肤色自然有着桃花的红晕。桃花谢后,收集凋谢的花瓣把它们塞进书本里,一夜过去书页每个角落便都是桃花的香甜了。
你最爱吃外婆做的桃花馅的酥饼,搬板凳坐在外婆身旁,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桃花的花瓣花心分离,然后平铺在竹板上晒干,陶醉在清风中,你看着外婆劳作的身影,安静地许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