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给你,如果哪天你真的决定放弃宇宙回到那里,把这个启动就可以了。”
斯坦尼号拖来了一个后备动力系统给他,“真是奇怪的勘测车,不过,很感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真的要去宇宙了。”
他将焦点对准了斯坦尼号的勘测眼,不知该如何表达。但,他是喜悦的,斯坦尼号的愿望就快实现了,而自己或许也可以回归了。
“明天再陪你在毕升上看一次中国吧,我知道你是从那儿来的,而且在毕升上看那里好像格外漂亮。”
是啊,多久了,久到他身体内的工作计时器都已经达到最大计时限额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爱这叫作毕升的环形山了。他低下勘测眼,仔细地看着动力系统,就好像将所有的希冀温暖都通过勘测眼看进了他的身体里。
四周依旧荒芜,但或许,没有那么荒凉了。
他看斯坦尼号停在毕升上,他想要过去,但斯坦尼号大声地说:“别过来。还有,再见,嫦娥三号。”
他就那么愣在那里,然后,伴随着巨大的爆破声响,这荒芜燃起了火,虽然这没有氧气的月球之上根本无法燃起大火,可他分明看到那火烧尽了毕升,也烧尽了那团漆黑,那斯坦尼号渴望着的漆黑。然后留下的只有钢铁的残骸,伴随着失重渐渐消失在看不尽的黑里。
他才知道,斯坦尼号这种最新机型在没有工作价值后会自动爆破,以减少所占月球空间,任无尽的宇宙吞噬。
伴随着爆破,毕升那隐蔽的角落被炸开,阳光照到那透明的晶体上,晶体开始疯长。他看着那晶体,然后对焦、拍照、传送。这是他来到这片荒芜的任务,也是来到这片荒芜大部分勘测车的任务,当然,也包括斯坦尼号。
21世纪,人类资源严重透支。人类科学家坚信月球上会有神秘的能源,所以开始对月球进行大规模勘测。到了22世纪,那曾被坚信着存在的神秘能源依旧没有被发现,而地球能源全面枯竭,人类开始向其他星球移居,但总有一部分人抱着残存的幻想,等待着某一天发现神秘能源。为了节省能源,所以短期勘测车被投入使用,这种勘测车如果在一定时间内没有传回有用数据就会被爆破,斯坦尼号便是如此。
他在很久以前就偶然发现那所谓的能源在毕升下面,可是因为被岩石覆盖,他的摄像头拍摄不到。他在这荒芜之中待得太久,也放弃了任务。直到他碰到斯坦尼号,原本想告诉斯坦尼号,可是他的中央控制系统不允许他对其他勘测器透露一丝一毫关于任务的信息。他以为每日和斯坦尼号在毕升旁边,斯坦尼号会自己发现的。可是,他却真切地看到了消失,那是比荒芜更苍白的存在。
他是勘测器,可他觉得自己真切地在流泪。他用自己机械的臂膀环着后备动力,看着那蓝色星球,就好像看到了温暖。晶体在他身后的毕升上疯长,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整个月球就会被晶体覆盖,而自己也会从此沉睡。
就这么结束了吧,嫦娥三号,知道在那漆黑之后的某个角落,一定存在着另一个斯坦尼号。
可是他没有听到,斯坦尼号爆破时说:
“我知道能源在毕升下,可我发现能源之后,我就要用后备动力回到你向往的温暖了。所以,嘿,老兄,你带着你的复古装备回归吧。”
学校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我推着自行车向停车棚走去。磨旧的轮胎在沙砾地上轧过,发出“咯吱咯吱”
的声音,如同我的干涩嘶哑的嗓音。
太阳爬到了很高的位置,稀疏平常的白云以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慢慢地溶解在灰蓝色的天空里。
我甚至不用低头看表,就知道自己已经迟到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够漫长的,仿佛过去了八九年。我在二十分钟前醒来。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路旁边的老电线杆跟我打声招呼,或是绿叶在树枝上一齐跳起舞来,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可我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学校门口,什么也没有发生。门卫室里坐着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中年男性,穿着深绿色的制服,正仔细地核对一份表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似乎都不怎么转动。
表格上一长串学生的名字用红字印出,每一个都编了号,右侧是年级信息,再往右便看不到了——剩余部分被他长满浓密黑毛的手臂挡住了。
“喂,叔叔。”我敲了敲窗户,打断道。
他放下表格,不情愿地抬头看我。
“身份牌。”他简单地说道。
我伸手进口袋摸索一阵,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塑料壳。这个就是校牌,上面贴着我的姓名与照片,两面都有。照片中的我显得十分忧伤。
我把校牌拿出来递给他,他瞟了一眼,点点头。
“可以进去了,你。沿着黄线走,到211号教室。”
他的目光立刻又回到表格上。
进入教学主楼后,我发现地上果然有一条新漆的黄线。可我在这个私立学校已经上过几个月的课了,从未听说过有什么211教室。
管他呢。我深吸一口气,沿着黄线往里走。没多久走廊被分成了左右两条岔路,根据黄线的指示我向左拐,走了几十米,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向下的楼梯,黄线一直延伸到下面。
我鼓起勇气顺着楼梯向下走,到了底下陡然变暗,每隔十米才有一盏小灯。
我借助微弱的光线,又拐了好几个弯,像是身陷迷宫一般不停地转圈。
越深入,我越觉得有点诡异阴森,这条黄线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停住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掉头回家,但是当父亲充满期待的脸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当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希望我好好地接受教育,不要在学校惹上麻烦。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黄线终于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处消失,我抬头看,微弱的灯光照着一道红色标志:211教室入口。
我轻轻敲了敲门,灰尘震落到地上。
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他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眼镜,脸上的皱纹并不明显,难看的棕色斑点却十分突出。他头发的一部分仍然是黑的,不过可以看出来正在逐渐失去光彩。
“请进。”他的声音十分精神。
我看到教室里熟悉的面孔,便放下心来。
这间教室很大,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设置在教室的对角线上。里面几百张铁桌摆放得严酷、整齐。四面一共只开了两扇窗户,由于位置太高,阳光很难进入。
“第二百号。现在人都齐了。”他扫视一圈,目光冷得叫人心里打寒战。
所有人都不说话。
在这里,在这间教室里,所有人都不说话。除了那个老人。
感觉尤其怪异。我用脚尖碰了碰旁边的人,低声问:“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动作,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第二百号,起来,我问你,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有名字,他却用数字代码来叫我,我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是学习……获取知识……呃……培养——”我想如果这个老人是代课老师,就不应该惹他生气。
他气愤地打断道:“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回答?是为了用这种行为向我这个老头表示你深深的轻蔑与不屑吗?难道我这把年纪了,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被尊敬吗?”
“不是这个意思……您误解我了。”我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解释。
“不是误解不误解的问题,我是在教育你——和你们,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不把年长的人当回事,要知道,我——”他到说这里便停下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看来他是不准备往下说了,脸上的怒意也消了些,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那现在就让我们开始伟大的计划!”老人在空中展开了双臂,底下虽然没有声音,但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坚定和期待以及不能言语的麻木。
我却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伟大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
还没等我思考,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老人的指挥下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从出口离开教室。当老人喊到“二百号”时,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
“这是要去哪里……”我试探地问道。
“你怎么废话那么多,跟着我走就是了。”老人不耐烦地说。
“可是再过不久就要放学……”我低声咕哝了一句,他忽然发怒道:“你怎么一点求知的热情也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学习。”
“对不起。不是没有,只是……”我连忙道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道歉。
“把这个戴上。”他一把把我拉过去,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硬橡胶鞋底“咚咚”敲打地板的声音。另外那一百九十九个人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丝毫存在的讯息都没有。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终于解下了我的眼罩。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到处都是光亮的房间。我几乎睁不开眼。
仔细定神一看,我发现自己不仅是在这个房间里,而且是在这个房间里一间巨大的铁笼之中。
“怎么样?”老人问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房间,这是你的。”
“我的书包忘在那边了,我能不能……”我小声说道,实在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啰嗦什么啊,这里给你提供了最好的学习环境,永远不断的高强度电灯,安静隔离的房间,严格控制的空气。”他边说边抓住了我的手腕反扣住,开始除去我的衣服。
这一举动使我无比惊惶,出于本能我反抗地扭动身体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可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身体瘦弱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继续挣扎,他一巴掌掴过来,打在了我脸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掌印。
“不要乱动,在这里你不能穿衣服,这是规定!你必须遵守规定,跟我抱怨也没用,上头制定的。除非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待在这里学习,对吧?”
我很没有勇气地点了点头。我无法设想如果摇头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有逼你来这里吧?”他继续问。
我摇头,既恐惧又绝望。
“这就对了。试卷在那里,参考书籍在旁边。三十天之内必须全部做完。到时候我来检查。”说罢,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把笼门锁好,随后退出房间,关上门。
钥匙插进锁眼的那一刻,在眼睛里打转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哗哗地流出来。我伏在床上哭,白布枕头被我弄得透湿。
墙上挂着一只钟。指针指向五点半。
“你醒了吗?”忽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仿佛吹在脸上的四月清风。我立即坐起身来。
“你是谁?”我问道,脸朝哪个方向都觉得不合适。
“你猜呀。”她笑着说。连家都回不去了,我现在可是一点闲聊玩笑的心情也没有。
“你是老人派来的吗?”我转过头望了望桌子边上一堆齐膝高的试卷,散发着油墨味的白色纸张一张叠着一张。整齐得触目惊心。
“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还有,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出来?”
“身份实在不便告诉你。我现在在你上边的房间,你看不见我的。”
我用手抹了抹眼角,问:“你了解这里的情况吗?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弄进来了。”
“当然。除了老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里了。我已经看过无数批像你这样被困在这里的人了。”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震惊,便接着问:“在我们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我是说,被带到地下室来看书做试卷一个月不准回家?”
她轻描淡写道:“不止如此。一个月过后,你们都会被扔进机器里,‘咔嚓咔嚓’,脑袋和身子分家。大脑被提出来植入机器人的头部。”
怎么还要被扔到机器里咔嚓咔嚓!我什么坏事都没干啊。
我缩到角落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双手紧紧扯着床单。
“他凭什么要拿走我的大脑!”我带着哭腔说道。
“是你运气不好。不过你也不要太绝望。开心一点嘛。总会有办法的。现在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晚上我再来看你。”她飞快地说完了这句话。
女孩的声音消失后,我一个人愈发感到难过。难道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要在这里全部完蛋?
不行,不能是这样。总之,要把我的身体和大脑分开这种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
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还是振作一点吧。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座铁笼占据了房间绝大部分的面积,有一张不大的木床,一张木桌,靠近墙边有洗漱池,上面放着廉价宾馆里常见的劣质牙刷。底下是脸盆毛巾,积了一层厚厚灰。马桶也有,整套设施可以说是一应俱全。标准的牢房。
我走到桌边坐下,把试卷和参考书籍大略翻看了一遍。内容主要分为五个部分:
文法,计算,思想,科学和机械语言。
书中全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对于科学和机械语言这两类我更是全然不明白,如量子论、结构化学,读上几行字便让人觉得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所云。
最后我选择相比之下较易理解内容也最少(只有薄薄的两本)的“思想”部分开始。
第一本书的名字是《论从前苏格拉底时期至约翰·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之无用性与危害性》,另一本书名为《思想的后果》。
我翻开《论从前苏格拉底时期至约翰·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之无用性与危害性》
读了下去。前几页是对巴库斯崇拜的批评:“如果酒神精神传播开来,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全部乱套啦?”接着又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那帮哲学家整个骂了一通:“一会儿说万物是水做的,一会儿又说是火做的,也太不严肃了!”“赫拉克利特说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巴门尼德又说没有事物是变化的,他俩最好打一架来决定谁是正确的。”
被表扬的也有,比如柏拉图的乌托邦,书中这么说:“我们要建一个理想国!
好,好,就是好!”我在心里疑惑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不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再往后一直到近代哲学,Liberalism和Romanticism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只有一些马克思、黑格尔和功利主义的内容。
《思想的后果》我也读了两章,看到“苏格拉底的下场”和“布鲁诺的下场”
便停住了,因为我联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又开始难过起来。
七点,一个八十年代计算机模样的机器人推门进来,缓缓移动到铁笼前停住。
他的身体中伸出一只手臂,递给我一个锡纸包裹的长方体。
“您的食物。请用。”他的声音就像是完全由金属摩擦产生的。
我接过形状怪异的长方体,把锡纸剥开,里面是一块黄白色的大号肥皂似的物体,实在令人怀疑这东西是否能够食用。
“蛋白质四十克,脂肪二十八克,饱和脂肪五克,碳水化合物一百六十克,能量三千四百千焦。”机器人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稀里糊涂地听他讲完,之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我继续问道:“你喜欢牛肉汉堡,还是鸡肉汉堡?”
他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房间。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在思索一个月后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也要以这样的形式延续。
“肥皂”难吃至极,仿佛是塑料与石灰的混合体,正在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却又对眼前这玩意儿毫无办法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说,“门没锁。”
我抬头的时间,她已经到了我面前。异常漂亮的十六七岁少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披着一头散发着光辉的乌黑长发,明亮又含情的眼睛,雪白的脸庞,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正如拜伦的诗句:“增加或减少一分明与暗,就会损害这难言的美。”
她朝我微微一笑,走进来把手中端着的餐盘放到桌上,动作轻盈优美。我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香气。她就是那种令所有十六七岁男生都会为之神迷、醉心的少女。
我看得呆了,竟忘记了自己只穿着一条白色内裤,我顿时觉得无比尴尬羞愧,遮哪里都不是,便故意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不好意思,这里不让穿衣服,不过这个季节这样倒也凉快。”
她的嘴角浅浅上扬,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