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野的房子
文/杨欣雨
丹野门前的紫百合开了,晨曦的时候丹野寻着太阳的光亮来到走廊,晾在外面一夜的拖鞋木屐冲里对着丹野。空气中有室内烟熏的香甜,吹过一阵风很快被樟树的清香带走,丹野穿上木屐,鞋底上沾的砂砾磕在走廊边缘,印出一串小小的脚印。向门外去了,好像脚底陷进了一个湿润的小沙地,软软糯糯的像隔壁邻居家猫的肚皮。丹野低头一看,是突然开放了的紫百合,丹野移开脚,却不小心将刚刚披上的露珠划到了自己的袜子上,这个季节的早上还是凉凉的,水滴浸过纤维滴散在脚背上的感觉就是这个季节的讯息吧。
丹野看着刚刚开放却又面临残喘的百合低下身来,捧起一把土在花丛周围捂了一个战壕圈,希望邻居家的猫今天睡个懒觉不要对这株花有好奇心呢。做完后走出了院子,在大门的花筒里拔出一支发簪,双手轻挑慢捻地将自己的长发折成一个饱满的圈。
小山涧里云腾雾绕,扎人的薄气和细微的道道光霞绞缠在人们行走的小路上,个子高的人还要担心不小心撞上长得旺的树干。
“是丹野啊,今天和往日一样早嘛!”是每天清扫街上树叶的大伯,脖子上搭块陈旧干净的白毛巾,不管有多冷都穿着工字T恤,推着独轮小车。
“您又在劳作了。”二人停下来互相点头,丹野衣袖上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滑落,显得她纤瘦而优雅。
“又是一年丰收时,你要去看看喜悦的美景吗?今年的稻穗听说像海一样广袤呢!”大伯说,细密的汗珠在脸颊上抖动。
“是啊。我们镇每年都如此,在享受之前需要付出,我也一样,我的心愿还没有了结就无法安心享闲呢。”
“再见。”丹野鞠了个躬道别,这对话的时分蜿蜒的曲径上叶子又铺了一层。
镇子被群山环绕,海岸线边的稻香早早地就飘了过来,白色汗衫的男人比往日更多了,擦着汗的人指挥着将一捆捆粮食搬运上渡船送往更需要它们的地方。人群慢慢汇集起来,学校放公假,小孩子们在商铺门前玩皮球。“一是红冈花,二是长龙湾,三是龟田山,四是旋气丸,五是樱的湖,六是……”
皮球滚到了丹野脚下,她停下来捡起圆滚滚的彩球。“是谁的球呢?”
一个着青花衫的女孩子跑过来:“大姐姐,是我的球。”
“刚才你在背什么?”
女孩子把球拿过去:“是顺口溜啦,拍球的时候要背出来的句子。”说完女孩跑回伙伴中继续玩球去了。
“哟,是丹野啊!”刚开店门的安本唤道,“你还是来了。”
这是安本的木材店,门口上挂着刻有“安本家木”的标识。
“我先生说想用最轻巧结实的材料。”丹野轻启薄唇说道。
安本还在手忙脚乱地将木盒放在店门,“好……好的,你稍等我一下,哎哟……”
安本被盒子压疼了手指,手迅速红肿了起来,像冒尖的红蘑菇。
“你没事吧?”丹野淡淡地问道。
“没事,只不过被压了一下。”安本退回阴暗的店内,好像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全,不被发现脸上迅速升腾起来的红。
“那劳烦今天能来一趟吗?今天是到那个日子了。”
“没问题,只要店里不忙,其实……嘿嘿,也没什么生意好忙的。”
安本撤下门口最后一块遮光的板,阳光像是久未呼吸的鲸鱼从水中疯狂蹿出水面一样,肆意享受着呼吸,顷刻间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安本脸上的年轻也终于得到朝气的映照,生机勃勃起来。
收拾妥当,安本回神寻找丹野,可是小街上人们欢乐地来往,却唯独不见刚才一直挺立在那儿的丹野,难道是一阵风把她和她身上的花纹一同吹走了?安本探出身来寻望,哦,原来她已经走了,背影在明亮升起的太阳下虚幻般地走远,宽大的和服兜了一世界的风般涨得鼓鼓的。安本扯开嗓子喊道:“慢走!”说完余兴未尽地看着丹野远去。丹野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没有回头。
一片山坡。
丹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八乘八的方巾坐垫,一坛沉香,一包火柴。把方巾认真地铺平,跪坐其上,面前是一座孤独的墓,从墓的中分线位置眺望海岸线,隐约可见其波光粼粼的光斑,墓志铭上有死者的生辰、姓氏、卒年,落款是妻丹野枫中。
青草还没有如同树叶一样开始泛黄,沙沙的触感包围了自己。丹野小心地从香盒里抽出一炷细香插在香坛中,稳稳地立着搁在墓前。火柴,划燃,哧哧的火苗在晴空万里的天幕下实在不算什么,虚弱得像是骄傲阳光的陪衬,于是丹野小心地护住火柴,俯身点上了香,沉香的气味在海风的几番掠扶下终于坚强地复苏,一道青烟蜿蜒地盘旋出来,并合风的轨迹充盈在坟的周围。
“田中,今天我很开心。因为今年很晴朗,而且没想到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也不必像往年那般撑着伞来看你了,沉香的味道还是一样,喜欢吧?”
目及之处海天一线,隐蔽的墓好像和这片山融为一体,不细看,只以为是一处后生的山包,和蝴蝶、花鸟为生。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回去完成你留给我的事呢,放心,它快完工了,等着看吧。”丹野收起方巾,取下燃尽的香,把香坛里的香灰倒进土里,然后整理发髻缓缓踱步离开。
山路并不是很好走,幸亏修了平整的路,不然穿着木屐的人只怕是寸步难行的。
丹野的房子和其他修建在山涧里的房子别无二致,被爬山虎围绕的栅栏,樱花树成排的野外休息座,适合一家人野炊的庭院,低得没有防护作用的木质围栏。走到大门口,推开门之前不忘将发髻上的发簪取下放回花筒。
吱嘎而开,却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哟,丹野,去哪儿了?”安本一身是汗,身旁堆满了木材,看来这些是他一件件自己从山下搬到山上来的。
丹野的长发贴在衣襟的花朵上,让她看起像是黑夜里的彩虹一般炫目,安本羞涩地避开丹野的视线。
“为什么你在这儿?”
“听说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啊,所以一定要赶快来劳作,害怕完不成呢。”
安本挠着头皮说。
玄关的门没有被打开,走廊上的鞋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不用非要在今天之内完成的。”丹野说罢,径直走上走廊,换鞋,拉开了门,然后关上。
安本尴尬地伫在原地,山上的气温更低,这使穿着单薄的安本内外受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那等你休息一会儿我再来吧。”安本说。看着里面没有反应,安本耸耸肩,垂下了头,准备回去。
“不用在今天之内做完,但是要抓紧时间做完。”门应声而开,安本惊讶地回头,脱下和服换上素白便服的丹野站在走廊上说。面上的妆已经被卸掉,这让丹野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安本诧异得一时说不上话来,手忙脚乱地去抱木材,“是……是。”
走廊上,安本擦着汗。
“按你说的,我把木头都刨成你要的样子了。”
丹野点点头:“嗯,那开始吧。首先,用最坚固的材料做梳妆盒的底拖。”
“好的,我会做!”安本拿过最合心的料子雕起来,年纪轻轻却从小拜在闻名遐迩的佐藤师傅门下,刻、刨、雕、钻、打都得心应手,一件件看似平凡的木头在他手下能成为让人爱不释手的精美家具。这就是在大工厂逐渐出现的情况下,凭靠独一无二的技艺依然生存得很好的传统木匠一系。
身旁这个女人很奇怪……做活时并不看自己,好像完全放心一样,虽说早就结识,但也是第一次雇用自己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檐上的晴天娃娃,一个……怎么说呢,一个陈旧的晴天娃娃。
“丹野,没有家人了吗?
“什么?”丹野回过头来。
安本小心翼翼地揣测丹野脸上的表情,害怕说错一个字招来厌弃。
“一个人住吗?没有家人什么的吗?”
“是的,没有。”丹野的视线又仰视回晴天娃娃。
安本不知为什么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这种简单的活艺明明难不倒自己,为什么今天感觉那么不自信了呢。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丹野的眼眸攒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有一些回忆在其中,转瞬而逝。
“不是的。”安本细细琢磨这话,而丹野却不等他再询问什么,转身进了屋内,坐在坐垫上,慢慢斟起茶来。
安本深深呼吸一口气,专心致志于手上的活。
傍晚,安本下山了。
阳光燃烧在山峦上,红彤彤的云朵分布在整片天空,太阳刺眼却不灼热,白化的世界里让人都变得透明,好似没有魂的躯体在飘浮,天地之间像一团鸭绒被,罩着让人误以为真实的温暖。
手已经发酸发肿了,不过这对于安本来说已经习以平常,哈欠在他嘴里已经打出了十来个,今天总算将任务的雏形做出来了。
回到店内,打开一间小小的暗格房,里面是同样小小的褥被,勉强够安本栖身休息。躺在褥被上,安本遥望着窗外的半圆月亮,狭小的空间使他随手一抓就抓到一样东西,是丹野前几日给自己的雇用函,函上是工整娟秀的字迹,当时让人觉得奇怪,如今一看却又备显亲切。
“我将于九月十九日拜启安本师傅……”
第二日,沸腾的小镇将安本唤醒,安本急忙向丹野家而去。
气喘吁吁跑到半山腰,不料脚崴了,疼得安本倒吸口气,止不住地呻吟起来。
呻吟声引来了正在休息的大伯,大伯赶紧跑过来扶起安本。
“啊呀,摔到了吧?你这是要去哪儿了?”大伯用毛巾为安本擦拭额头上浸出的汗。
“谢谢……谢谢……我,我去山头上。”
“年轻人,你先坐下,我给你看看。”大伯扶安本坐在大石上。“不用担心,不严重,是脱臼了,我给你移过来就好了,忍着痛!”不待安本阻止,大伯两手一错,只听得“咔嚓”一声,伴随着安本的号啕,抽心似的疼痛过后,安本觉得自己没事了。
“真是谢谢您了。”安本说,大伯拿回毛巾为自己擦汗,身上褐色的肌肤显得比安本更加壮实。
“你是镇上的木匠吧?”
“是的。”
“去山上砍树吗?”
“不是的,是去做工,我被雇用了。”
“能雇用你这样的木匠,一定是大户人家吧?”
“哪里,我也只是刚刚出师,还没自己独立做过活计呢。况且雇用我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是谁呢?”
“噢,是一个叫丹野的女人,因为就她一个人,所以连叫作丹野家好像也不合适。”
“一定是丹野枫中吧。”
“您认识?”
“我认识,我知道她是一个早起的人,常常能在早晨看见她出门去,她一直住在这里,早年和丈夫一块儿生活,现在只有她自己了。”
“她的丈夫怎么了?”
“她的丈夫死去三年了,那个精致的房子是他丈夫一手设计的,只是可惜自己无福消受,而丹野只能一个人居住。”大伯说着,好像眼前出现了那栋精美的建筑,欣赏不已。
安本恍然大悟,山涧的风吹过,将身上的汗吹拂冷却,他起身道谢后告辞,继续向山头而去。
寂静的丹野家,安本踮着步子探头探脑地寻望,院子里没有动静。安本像昨天一样翻栏而过进去,所有的门都合得严实,安本轻轻上了走廊将门推开一个缝隙,顺着看进去,他看见丹野在昨天斟茶的位置俯身而躺,不见面容。怎么,今天还没有起来吗?安本壮着胆子慢慢拉开门,穿有袜子的脚轻轻踏进木地板上。
这是昏暗的房间,只有顺着门照进来的晨光,丹野穿着祥云图案的睡袍,丝被横卧在另一旁,不知是什么时候踢开的,长发缭绕在肩和腰际之间,一旁的香全部燃尽,安本打量着这间和室,如同那位大伯说的一样,很精美,私密却不压抑,简约又处处看得出缜密的心思。丹野在其中像是水中绽放的花蕊,让寂谧之下多了随时能活跃的气息。
墙上有一张装裱的照片,上面是个男人。
想必是她丈夫吧,安本走过去仔细打量,男人的眼神很柔软,能设计出这样房间的人肯定是个领悟力极高的人吧。
“你在那儿做什么?”丹野的声音响起,吓得安本一个激灵回过头来,解释道:
“扫地的大伯说你起得很早,但我来了看你也没有开门,所以进来看看……”
“哎呀,头疼,还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丹野揉着头坐起身来,黑发垂顺直下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另半边脸在模糊的光线下隐约地明灭,手撑在地上,身躯佝成了精巧的弓形。
安本看见矮桌下藏起来的烧酒瓶,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那我先退出去了,你方便了我再进来。”安本说着往回退了出去,眼睛总不免向照片中的男人望去,男人平淡地注视着他。
屋外花香阵阵,金丝鸟在一棵树上筑了巢。安本坐在走廊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美丽的家就好了。院子里一丛长势奇怪的紫百合吸引了他的注意,这里怎么会有紫色的百合花呢?
心想着,丹野开门出来了。安本连忙起身。
“今天给你这张图纸,你按着上面的做出一个一样的来吧。”丹野递过一张图,上面详细标示出了梳妆盒的内部构造、花纹雕饰、材料用量、规格大小,详尽得不像话。
安本惊叹图纸上精湛的画技,说道:“有这么一份详细的图纸,做起来很方便。
嗯……不过,这个盒子的雕工很复杂,会费些时候。”
“没关系,时间是最多的了,但不能磨洋工啊。”
“好的……”安本取来工具在昨天刨出的木头上加工起来。
丹野看着这个年轻的匠人,返回屋里倒来一杯茶,安本受宠若惊地接过:“我会好好做的。”
“累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屋里有茶点。”丹野说完夹着茶盘又进屋了。
安本忍不住向这个奇怪的女人发问道:“丹野,那个男人是你先生吧?”
丹野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嗯,是的。”笑意从她的眼角一直荡到了嘴角,第一次看见丹野露出幸福的微笑,想必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吧,安本想。怅然若失地将注意力拉回到手上的活计,“你手上拿着的即将要做出的盒子,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丹野主动说道。安本凝神听了起来。
“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天瓦、地基、起居室、玄关、桌子、屏风,都是他设计出来的,连它们放在哪儿什么时候该修都写了出来,你看,就连那个小盒子上也有标注。”安本急忙拿起图纸一看,果真是这样。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安本感叹不已,不禁再次怀着崇敬的心情考究这座典雅的建筑。
“他是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自小喜欢看稀奇的书,造东西,造玩具,不知拆了多少小玩意,被父亲骂了多少回也改不了,后来家人也就随便他了,后来他在学堂里对工技课特别有兴趣,然后就开始画画,画的都是物件的设计样式。”丹野怀念般地诉说。
“他可以媲美艺术家了!”安本激动地说道。
“田中说,那些天天有人来拜门来访的工艺技人并不是他的理想,他有另一个喜好,就是四处游玩,跋山涉水,看遍世界的风景。他去了多少地方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会有新想法告诉我,还带回很多好玩的东西,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还真是不能全都记得名字呢。”丹野微微蹙眉懊恼着,安本见了心生怜意。
“与这样的男子结成夫妻,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安本咂嘴,手里不停把玩着梳妆盒的雏形。
丹野自觉说多了话,立马闭口禁言,好一会儿后,改说道:“我去看看稻田,你在这儿继续工作吧。”说毕起身穿上鞋,走出门去,把安本留在家里。
下午的时候,丹野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一篮新鲜的枣和两尾鱼。安本这时已在走廊上睡着了,身边撒满了木屑,雕具还握在手里。
丹野走过去推推他:“安本,醒醒。”安本睁开眼,伸着懒腰坐起来。“几时了……”揉着眼。
“你会做什么菜吗?”丹野取下发簪问道。
厨房里,安本在煎鱼,滋滋的油声和香味像音乐一样此起彼伏由弱到强,不精于厨艺的安本惶恐地不断铲锅,不敢懈怠一丝一刻。客厅内丹野在摆碗筷,米饭刚刚煮好,这是新收的稻子,也是最饱满的,圆润的饭粒争先恐后地膨化,挤满了饭锅。
“鱼好了,终于好了……”安本端上了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