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卧床后,父母常不在家,家务只能请她来托办。她爽快地答应了,先放下了自己的新家庭,回到这个她离开已久的家,还同时辞去了自己刚找到没几天的工作,一边照顾还未上学的女儿,一边尽心赡养奶奶。我觉得她的付出真的很大,也没怎么忍心去看她有没有生出华发。也真的是转眼,她这样帮我们走过了半年。的确是亲情,脉脉相承地延续,像奶奶照顾太婆般,不管多不便我们也要一起照顾奶奶,更何况奶奶根本不是我们的负担。
寒风凄厉,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盈满了感动与温暖。或许这不只是半年,更不只是几代人,是家族乃至人类一起走过了的那么多年,其间总会有一样东西随着血脉,承载着生命深处的感动繁衍传承下来,那就是亲情。什么都能丢了,但亲情真的永远也不能下岗。
11月29日。阴,转雨。
预报的天气如约而至,你却徒茫没有一丝准备。雨丝无声无息地打湿了地面,宛如盐洗般透亮。习惯性地的站在马路左边,习惯性的等待。等待一把雨伞,撑出幻蓝色的天空,干净得像晴天。
吧嗒。
一滴聚拢的水珠凉凉地落在头顶,仿佛有落叶一般纯粹的颜色,惊醒了你。
他不会来的。他不会记得有一个女孩一直在等他一把守护的雨伞,拒绝湿润的雨水和微凉的空气。他。和你。就是两个陌生的名词,在彼此的寄忆里都成了不被提及的疼痛。遇见、回眸、错身、忘却。只是分针跳一步的距离,却足够一辈子奢侈的回忆。喜欢,习惯。原来喜欢真的不过是习惯了那一个人而已。所以即使分手,也还是会习惯性地等他,习惯性地想起。直到最后,习惯性的忘记。
也许这本来就不是爱情。
两颗猜忌的心,害怕付出,害怕承担,害怕这不过是早晚会醒来的梦。也许是因为发生的太过美好,所以才会将这蕉鹿梦误会成一团虚无。爱情,容不下怀疑,亦,不需要太理性。敏感,只会产生距离。年少的爱情终究是写在水上的故事,透明却留不住。亲手酿就的伤口,只好亲自去承受,亲自习惯没有他的分秒。错失了才明白伤害的不只是自己。
雨停了。没有彩虹,只有一样灰色的天空。
再也遇见不了如他一样干净的蓝色了吧。眼睛似乎有些发痒。揉了揉,却湿了一掌的泪水。你蓦然回头,身后,是一把蓝色的雨伞。
原来错过,是因为一直没有回头。
傍晚的时候我得到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消息。
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橘红色,小巷里拥出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他们脸上挂着的真诚渴望的微笑,是我曾经有过并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微笑。在黄昏的金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柔软。
我朝着家的方向骑车,经过一根根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他们病怏怏地挺在马路两侧,好像跟这个迟暮的时候有什么话要说;我现在的状况便如同这些电线杆,心中怀有一种隐秘却又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感。
他的名字是杜悠羚。我叫他鬼。鬼在高一下学期转到我所在的学校来,第一天就因为参与打架被叫到校长室。“打架是第一次,以前从未这样过,我不喜欢这种事。”事情结束之后他这样对我说,我当然相信,因为他第一次打架是打跑了几个专找我茬的浑蛋。
他是永远都不会安分的那一类人,一个学期就被抓到逃课九次,发型违规六次,未穿着校服的次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四五天上课睡觉。除了睡觉便是在教室后面罚站。但鬼从未迟到,一次也没有过,每天早上我到教室时,他都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精准地仿佛从不误时的钟。
虽然在别人看来鬼是一个不守纪律、无可救药的异端,他其实有着自己对于生活所坚持的原则。
鬼身边最常见到的东西是速写本和女孩子。据他自己说,一般情况下速写本用作绘画工具,女孩子作为调情对象,但是“有时也会反过来,同速写本调情,把女孩子当作绘画工具”。在这两方面鬼的造诣都相当之高。
回到家后我匆匆吃晚饭,一边想着再过十几小时鬼就不在这里了这件事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另一方面这件事的发生恐怕也是意料之中的。明明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总使人感到难以置信。
同鬼认识三个月后我才知道,他的爸妈在他七岁时就离婚了,自那以后他一直跟着叔叔生活,原因是顽强的七岁少年鬼既不愿意和爸爸也不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
鬼的叔叔是个极和蔼的人,说话谨慎而礼貌,秃头,胡子刮得非常干净,仿佛对他来说毛发是一种罪孽一般。他很少露面,我统共只见过他四次。环城河边的那幢别墅几乎完全为鬼一人占有。
周末我通常都会去他家看书,听CD,喝啤酒。他的书房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许多鲜为人知的美国侦探小说在那里都找得到),我在那里读钱德勒、哈米特和加德纳。夏天窗边会吹来柔软动人的风,我们边喝冰啤酒,边听现代音响里流淌出来的Bach的大提琴组曲。过后想起来真是无比美妙。
他常常找我讨论凯鲁亚克、塞林格,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我主要是听,偶然评价一两句,绝不抢占他的主动权,我因此被他说成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忠实的倾听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夜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城市,有一丝让人窒息的感觉。
人行道上的梧桐树,在路灯下投射出斑驳的倒影——不知道这些彼此相隔十米的树,会不会觉得孤单。
七点零五分我在座位上坐好,屁股准确无误一毫米不差地落在坐凳上,晚自习开始。满身酒味的老师来巡视了一趟,拎出去了一个嘴角沾着薯片残渣的同学。
一切都安静、井然有如一架运行良好的机器,使我不快。
望着桌面上摊开的了无生气的试卷,抽屉里塞满的愁容满面的课本,我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把我攫住,无法挣脱。重力计算公式、化学元素周期、哲学概念、三角函数……可是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隐没在外面黑暗里的飞鸟发出刺穿空气的声音,我双手按在合起的课本上,百无聊赖地玩弄钢笔。
曾经有一本畅销书很严肃地给出了一条定理:你相信的事一定会发生。之前的我嘲笑过这个无稽的想法,但是此刻坐在教室里、低头玩弄钢笔的我却开始有点儿相信了。
因为鬼靠在教室后门上,歪着头望着我,嘴角上扬三十度,形成一个最简单的微笑。他穿着浅色的法兰绒衬衫和淡蓝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干净的白色网球鞋。
如此便是他一贯的装束。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打喜力啤酒,“走吧,老师都不在。”他说。
我起身在全班的注视下走出教室,跟着他上楼梯,拐几个弯后找到了天台的入口。
“逃自习课。你胆子不小!”他装模作样道。
我从最开始的哭笑不得慢慢到现在已经习惯了他廉价无趣的玩笑。所以我不予理睬。
“明天就走?”我问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毫无意义、不需回答的问题。
“或早或晚,这一天总要到来。我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他抬头看天,夜空中稀疏地镶嵌着寥寥数星。
“想好了去哪里吗?”
“内蒙古。草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
我们俩在栏杆上并排坐下,他拉开灌装啤酒的易拉环,先喝了起来。我也开了一罐,我们彼此不说话,九月的晚风亲吻着裸露的肌肤,隐隐的凉意使手臂微微隆起了一些颗粒状物。
我在心中描绘着大草原的景象,无拘束的风,向远方策马奔腾的少年,望不到边的绿……鬼能进入这些画面,但我不能。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对自由的渴望也不及他那样清晰、明确而强烈。我比他大十个月,他却显得比我更年轻。“我还年轻,到哪里、怎么样都不怕。我怕的是等我老了,会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明白道理。人生只有一次,十七岁也只有一次,十七岁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十九点三十分对我来说也只有一次,过去了便不复追寻。可我也仅仅是明白道理而已。
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掐死了青春,往后的生活不论面目如何,也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黑暗中的鬼一个劲地喝啤酒。我用手肘碰他。
“可记得田老师那件事?”
“当然。”
田老师是数学老师。那一天当他叫鬼的名字时,鬼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像打游戏机似的读着一本书。
“杜悠羚!”田老师拍着桌子叫第二遍,鬼才缓缓抬头,一脸不解。
田老师忽然变得凶猛,一把夺过鬼手中的书:“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鬼抓了抓头发,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轻声吐出一个字:靠。
下课后我陪他到四楼办公室,路上鬼边打哈欠边抱怨田老师不仅影响他的阅读还影响他的睡眠,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虽然我没有应答。
我们穿过走廊上拥挤的人群,终于来到办公室门口。我说我在外面等你,他点点头然后全然无所谓地走进去。
田老师故意装作没有看见鬼,眼睛只顾在练习簿上转来转去批改作业。鬼也知道他的意图,只是在一旁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才首先开口道:“田老师。”
田老师这才偏过头去看着鬼。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到办公室来?”他的语气平淡而冷静,还夹杂了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他作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审判罪恶。
“看书。”鬼尽量按捺住自己的焦躁不安。
“不,你错了。”田老师语重心长道。他以一种自以为窥探到了某种人生真理的语气说:“你在上课时间看书,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知道。可是不管怎么样都是看书。看书无罪。”
田老师顿了顿,大概是没想到竟然会有学生敢反驳自己,道:“我一贯的观点都是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
“我的观点不是这样的。”鬼厌倦地打断道。
“那你的观点就是错误的!”田老师猛地一拍桌子。他发怒的时候就喜欢拍桌子。如果别人不认同他的观点,他会感到自己深受侵犯。他也常常印证蒙田的一句话:只有疯子才斩钉截铁地肯定。
这之后是一阵长久的静寂——说静寂当然是指鬼与田老师之间的静寂。别的声音是有的:窗外学生的喧闹声,老师们的喁喁私语声,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的声响。
田老师突然打破沉默,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中取出鬼的书。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封面是不单调的蓝色。
田老师随意翻看几页,脸色骤然大变,他指着书上的一段文字说:“你自己看,这都是些什么!”
鬼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
“这都是什么狗屁东西!你的事情很严重你知道吗,在班上阅读色情小说,你这是传播色情文化!我有理由认为你的心理极度不健康,你的家长是怎么教育你的?”
鬼沉默了好几分钟,而后终于开口。“老师,”鬼说,“我认为你很浅薄。”
话音一落鬼也不做任何解释便走出办公室,留下田老师目瞪口呆又惊又怒地愣在那里。
后来我问他何以至于要把局面弄得那样糟糕,他说他的耳朵再也不能忍受田老师的声音,那里面充满了虚伪、空洞和无知,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如果是我,也许我会效仿默尔索的做法。‘当我想摆脱一个我不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时,我就做出赞同的样子。’”我说。
“可我不是《局外人》,我有话要说。”鬼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鬼被停课一个星期,记过处分,广播通报批评。没有被开除,他还出了名。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望着远处城市的点点灯光道。
“所以要抓紧时间存在。”鬼把喝光的啤酒罐捏得咔嚓咔嚓响。
“你明天就不属于这里了。”我说。
“是啊,我不属于这里,”鬼站起身来,激动地大喊,“我——不——属——于——这——里!”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上空奔跑。
等鬼平静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并递给我一张卷起来的黄色信纸:“我去厕所一下;这是给你的。”
我把信纸拉直了看,上面写了一段话。
致我的兄弟、朋友: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多少有点舍不得。我知道你能明白我,这里不是我生长奔跑的地方,在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阳光、水分和空气。所以我渴望远行,我必须去实现我选择的这一可能性。你不必为我担心。
也许这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见不到你了。我有一些对你的真诚祝愿。
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无论你以后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违背自己意愿地生活,不要热衷追逐名利权,不要轻易屈服,不要沦于平庸。
保重。
你的兄弟、朋友
鬼
看完他的信,我从巨大如洪水般的感伤中挣脱出来,朝厕所的方向看去。果然他还没有回来。
故事里,我又梦见了你,始终完美无瑕的白衣,一指烟熏,便颠覆了整个曾经。
时光流转,梦想在现实中搁浅。我们是彼此交错的流年,风吹花落间,逐渐遗忘和丢失从前的自己。
总有那么清晰的一瞬间,我会想起你那不羁的模样,背景是一大片纯蓝色的云海,碎发随意地搭在你那如墨般的冷眸,风过,你的指间残留着银白色的烟霭,一身白衣在骄阳下折射出天使的光晕,耀眼到无法靠近。
那时,你是邻班的不良分子,每天总会为了所谓的朋友将自己陷入罪恶的泥潭,但你从未在意别人眼中的嘲讽与妒意,因为你的大名总会出现在全校前十的光荣榜。
有时,我也会对你的事迹评头论足,不似于他人的劝诫,而是由心而生的敬佩。毕竟,你是那般美好的少年。
也许,你本是洁白无瑕的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妖娆,平淡而不失优雅的生活。
我是你口中很是要好的兄弟,一起欢闹,一起分担。我依旧记得那日我被他人纠缠时,你那冷漠的双眼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你狠狠地夺过我那被他人紧拽的右手,俊脸却始终温文尔雅地微笑着,你说,她是我兄弟,你们碰不起。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希望你会说,我是你爱的人,你不会再知道,那时候的我,从未把你当作朋友,而是爱人。
而这些多余的言语,你不会再看见,更不会再听见,因为不久之前,你已弃学不读,只为追寻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梦想——流浪。
我记得你站在雨中的豪言壮语,冷风卷起你的白衣,我看着你,褐瞳中映出你的暖笑,你说,你不甘于学校的教育,你想自己出去闯荡,寻找一片属于你的蓝天。
那日,我穿着深蓝色格子长裙送你踏上北上的列车。车厢外人声滚滚,我隐在人群中,看着你那始终单薄的白衣,手中烟灰落尽,你扔掉烟头,失落的眼神在人群中搜寻我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启程的鸣笛打断了你的寻觅,你黯了黯眼,提着打包好的记忆,一步又一步,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若你问我,为何要逃离,我只能说,对不起,并不是不够勇敢,而是不能面对,自己逐渐失明的现实。我无法想象,在始终空白的世界里,无法追寻你的身影。我只能逃离,关于你的一切,包括你想与我一起流浪的梦想。
繁华街角响起了《时光机》,忧伤而空旷。“谁的笑谁的温暖的手心让我着迷,伤痕好像都变成了曾经。全剧终看见满场空座椅灯亮起,这故事好像真实又像虚幻的情景。”
亲爱的少年,如果可以,我愿陪你颠沛流离。
火车夹在两根铁轨中间,在黑夜中来回反复,铁轨“咣啷咣啷”,真令人心花怒放。眼下正是四月,火车里空空荡荡,火车驶过一座铁桥时整个车身都发出空洞的呼应,像悬浮。我努力把火车想象成天堂,事实上,天堂在黑夜之中绝对就是一列火车。火车送我到明天,终点站不可能是你们梦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