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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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少年,我愿陪你颠沛流离(2)

他是个安静的人,就连生气也是一团火在胸腔里静静地升温。我本以为这件事我会等到一个温柔的道歉,因为我被他那抑扬顿挫的语气和在空中跳舞的手指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猫趿拉着拖鞋回了书房,拖鞋亲吻地板的声音很大。

一切不开心一场泪后很容易被忘得一干二净,没心没肺的我还是原谅了原则深刻的他。

他的职业是一个诗人,整日窝在他那不见天日的书房里搞着创作。我总在深夜醒来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经过他的书房去餐厅接一杯水,路过他书房的时候看看下面的门缝有没有光。

他只是在默默地扮演着一位人父,却不懂得钻进我的心里。他大多时间是自己一个人,我上学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写诗,累了会带着猫出去走走,再或是喂喂他那永远不会吞吐泡泡的金鱼,他会做饭,但只会做那么几道菜,味道平淡的相似,但我从来不说厌烦。我渐渐秉信诗人就该有这样的气质,眼神的平静像一条河流,谈话的深度似面颊的微黄。

他的字好看,但却不大看见他写字,我一生中看到过他写得最多的字就是他的名字,在家长姓名栏里,在老友同学录里,在诗集署名的位置,永远劲道有力的三个字,我却断定他一定写得一手好字,唯一遗憾的是成长岁月里他从没有手把手教我一撇一捺。

他喜欢静静地抚摸着猫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望着窗,有时候电视的声音开得大,连猫看电视的神态都比他专注,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会故意弄出响声来,我心里觉得他的气质就像他手下抚摸着的猫,不管我的声响多大,他们依旧雕塑一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所以,就算有时候我刻意地等待,也渐渐变成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看看他的神情,看看他有没有睡着,是不是该给他盖上条夹被。

而这种等待是很折磨人的。

我的期待之中,渐渐随着年纪的增长,删去了诸如去参加动画城或是圣诞节收到圣诞老人的糖果这样幼稚的选项,多了一些很简单很简单的希望。我会希望在我路过他身旁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告诉我他也想要一杯水,会希望他能够对我说一句,今天咱俩一起下楼遛猫吧。

可是,在时间没有染白他的头发时,他依旧没有改变。

相反,我习惯了这种彼此很相近的人之间遥远的距离,于是饭桌上不会有任何过于激烈的争论,偶尔因为一些菜价涨了利息高了的问题也会津津乐道。我曾经那么的执着于他的转变,但现在却没有了这种想法。深夜十二点的书房,我依旧会留意一下脚下的光,会在午饭晚饭之前为他倒上一小杯葡萄酒。

这种没有嘶吼的生活,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拥有,像是楼道里的声控灯,你对它发出任何的声音,它也只有两种反应,你觉得正常,没有想法让它给你第三种答案。

他有些孤僻,没有很多朋友,当然也就不会有那种因为应酬一夜未归的行为。

十五岁生日,他提议要给我倒一杯他从外国买来的葡萄酒,他那天晚上喝得有些微醺,颤抖的手始终不能将瓶口稳稳地贴在高脚杯的杯口。最后,他不知道为何颤抖了一下,酒瓶跌到了地上。

那晚他和我一起打扫着满地的玻璃碎片,他醉醺醺地对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像是把这十几年的心肠一口气全都吐露了出来。我在他红色的脸颊上看到了他的喜悦,这是似曾相识的一种满足,如大雨后的畅快,我摸索着他的语调和他聊了好几小时。

其实故事很简单,他大概地忏悔了一下自己的冷漠与沉默,然后又给我讲了讲他和我妈的故事。

一场暗恋,一次试婚,一次分娩,一次婚礼落跑,一次离婚。

这些他的诗句里读不到的,我的小说里也看不到的故事一下子全都被他经历了一遍。

激动之余他送了我几句箴言,念了一首他写给我的诗。我听了很感动,或许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不了别人些许的触动,但对我来说确是满满的知足。我觉得这是一次热忱的交流,很早便应当温故的一次交流,扑去了多年来话匣子上的尘土。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皮划艇,他钓到过一条比胳膊还长的鳝鱼,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爱情。

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狂欢,却没有教会我怎样享受寂寞。

他喜欢原谅别人的错误,喜欢给尴尬处境中的人一个台阶,而我总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

他面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副处乱不惊的模样,而我永远都会在险急的时候乱了阵脚,行为粗糙。

他很会用简单的语言,传达出他别具一格的想法,而我永远徘徊在及格线的作文,永远得不到老师的喜欢。

他喜欢花花草草,喜欢一切安静的事物,而我却对花粉过敏,春季总会患上两次以上的流感,内心浮躁,畏惧静寞。

太多的不同,我和他在一些路上走着相反的方向,却不觉得距离彼此越走越远,他有太多的东西没有遗传给我,也有太多的东西没有指点过我。

于是我一直很坚定地相信,这就是不同,血缘牵绊的亲近关系里也羁绊不了阻碍不了的两种人生,这种截然不同,他和我却从未试图扭转。

他的爱像一把用旧了的梳子,有参差不齐的齿,却还能捋顺每一根细碎的情愫。

他给我买过一套十厘米厚的百科全书,每晚入睡之前一页一页地读给我听,一直读到我上小学。他会给我在平淡的晚饭后准备一杯香醇的奶茶,里面放满了我喜欢的珍珠果粒。他会给我买影碟,带我去游乐场,会认真聆听我在他面前跑调的歌唱。他会在我做错事情后,严厉地训斥我。因为我没有吃完碗里的米饭,他会要求我吃干净。上完厕所不冲水不洗手,他会立刻关掉我喜欢的电视片。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会毫不留情地在众人面前与我争执。他又不太善于争吵或是大声地喊叫,所以他的眼神就成为了我致命的缺口,因为我害怕他的眼神,所以我会乖戾地完成一切按部就班的事情,会听从他冰冷严肃的指令。

但是也会为这些无边无垠的琐碎而感到厌烦,因为他一针见血的话和过于坚决不容商量的语气我开始讨厌他,于是我与他开始冷战,不再给他准备红酒,故意把口水吐进他的杯子里,减少与他说话的字数。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因为他的一包饼干,一个出去玩的准许而烟消云散。

这些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的皱褶被时光铺平深陷,然后变成了我们之间被捅开的一个个豁口,我和他一直默默地依靠着,在短板处小心翼翼地行走,早起早睡,按时三餐,一切井井有条。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就算气急败坏之下会把他所有的行为通通记在自己的日记里,但隔天的清晨依旧会忘得干干净净。

一天一天的,猫开始长胖变大,猫崽生了一窝又一窝,红酒的牌子变了又变,茶杯里面的茶渍越来越难以洗去,头发越变越长。在一切默默地延伸着的时候,昼夜越发分明的时候,他苍老了。

但是他眼睛里的安静与空气里那些冰冷冷的因子依旧未曾更变过。

我渐渐忘记了起夜时脚下的多看一眼,在开饭的时候忘了给他斟满一杯酒,忘了提醒他该去理发了。

可是他却没有像我这样不负责任地忘记了这么多,依旧会因为一些小事对我指指点点,依旧会带我去吃我爱的饭店,依旧会让我帮他整理一下他最近写的诗,依旧会提醒我应该去买套新的连衣裙了。

我向自由放纵的年代迈进了一步,却遗忘了大把的呵护。

他向束缚暗淡的衰老蹒跚了一步,却依旧如初般地爱着。

曾经憧憬过很久的日子,如今却又忘记了清点好。

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喜欢和那只胖得不行的老猫在家里转来转去。有时候会主动跑到我的屋子里,对我说他很想和我聊聊天。脸上的表情渐渐由黯淡变成了微笑,那一颤一颤的褶皱让我看清了他那洁白的牙齿。也不会再如往常那样的刻薄古板,没事的时候会跑去楼下和邻居们打打麻将。经常去书店里看看我写的文章,然后回来告诉我他的看法。

这种改变,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我在等待中长成了大人,而他现在只剩下了抬着头的仰望。

那天傍晚,吃完饭我和他下楼散步,在楼道里用力跺脚想要唤醒声控灯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他两鬓刺眼的白色。昏暗的灯光下,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逗着老猫,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停滞的目光。

“走吧走吧,这人和猫都窝了一天也该出去透透风了。”

他把猫放在了地上,然后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楼。曾经轻松的步子,现在却不那么灵巧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

他的语气虽然变得平缓但依旧有些倔强,和多年前他骨子里的沉静固执一模我和他之前那种遥远的距离这些年仿佛被时光一下子拉了回来,我和他亲近了不少。那一个个豁口,就这样被他阑珊的背影覆盖住了。我越发相信时光是最好的作者,因为只有它才能写出最真实的结局。我和他渐渐走向了同一个方向,一个心手相依、形影不离的方向。

那晚从梦中带着一身冷汗醒来,我跑去餐厅喝了一大杯水,经过他的书房时,习惯性地低头却没有看到如往常一样的灯光。我悄悄地推开门,月光之下,他趴在桌子上睡着。

忽然之间,这种感觉就像水坝被拉开了闸门,囤积了许久的感情汹涌地流泻了出来。这扇门,很早很早以前,就应该被推开的。

我发现凛身上的乖戾和伶俐在我的身上渐渐隐淡的时候,但他身上大吉式的温暖却越来越清晰了。

所有的不理解和埋怨都被像丢垃圾一样地扔了出去。

总有一些安静,是聒噪掩盖不了的。总有一些爱,没有岁月的打磨,是不会铿锵熠光的。

等到更遥远的那一天,我搀扶着他,带着那只苟延残喘的猫。一起慢慢地下楼去,去晒晒那还在的阳光。

这份安静像一片天空一方丛林,森罗万象。我只需继续安静地陪伴,等待下一个不变的季节。

他的背影有些摇曳,风请你向另一处刮。

如果说家族的命脉可以在岁月流移中绵延,那么亲情是亘古不变的线索。如果世界炎凉翻覆,人心常变,什么都可以遗忘,那么亲情应该是万古常青,永远不能下岗的。

亲情,永远温柔着我们生命中最朴素却感人的一角。这次回家,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我家里忙得团团转。她是我的姑姑,奶奶的小女儿。在她出嫁之后,本应该在自己的新家庭中过着幸福而圆满的生活,最近却因奶奶腿病,为照顾老人而搬到我家来住。此时已近严冬,人们被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在穿经寒流时,依然要不能自已地颤抖。她强忍着刺骨的冰冷,甚至是病痛,将双手浸在冬天的清流中清洗衣物。她刚从医院赶来,带着一脸不是特别欣慰的表情。据说她患有手疾,那是坐月子时落下的病根,每到寒冷的冬天或是浸入冷水中,就会疼痛发痒,甚至无力。父母很忙,多半不在家,她在双手痉挛麻木的时刻,依然眷顾着打理好这个家,照顾好奶奶。

她弓着背,微微地颤动身子,幽咽着传来尽量压低的痛苦呻吟,看得我很是心酸。不久,她又起身,揉着憔悴的手,旋即又走出家门去收腊肉。看到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了那种暗涌的亲情,回想起了半年来的经历。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家务也一直由她来做。今年暑假,在一个幽暗的台风之夜,狂风骤雨乘着掩窗的空隙,放肆地侵入室内。不羁的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把地板全都溅湿。地面湿滑,空气中混沌地沉淀着阴暗,夜起的奶奶不幸跌倒,老人本就脆弱的腿骨轻易地折碎了。

那天窗外台风咆哮得凶猛异常,暴雨如注,父母没有管那么多,马上抱起奶奶坐车冲向了医院。我没有随同而去,只是那晚过得异常难熬。第二天,妈妈红着双眼,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家务一直由奶奶来做,如今妈妈很不娴熟地搬弄着锅碗瓢盆。但引我注意的是她缠满绷带的脚,和地上那双被血红浸透的鞋。妈妈告诉我,昨天到医院后太着急了,奶奶躺在推车上,她在推车时心中焦切,一不留神,带有冰冷而沉重的金属气息的轮子,带着车子的重压碾伤了她的脚,活生生地割去了她脚拇指上一块肉。天哪,那将是怎样的痛!忍过它又需要怎样的毅力。我不难想象那种连空气都凝滞的画面,妈妈愕然而惊惶的眼睛,感受到刀片般的物体硬生生地刺入自己温湿的肉体,猛兽噬物般在骨肉上的摩擦,割碎血管,甚至不忍去瞧那鲜血喷涌而出,殷红染湿新鞋。但她一定是强忍着先安顿好奶奶,再去处理自己的伤痛。的确是亲情,风雨无阻,甚至能让一名柔弱的女性坚韧到如此地步。

后来奶奶治疗、住院,我也曾多次去探望她。每逢我去,都能看见各方亲属十几人挤满小小的病房。那一刻,我觉得奶奶很幸福,小小的病房很温馨。术后奶奶身体很虚弱,受不了喧哗,叫我们都回去,留下一个人就行了。爸爸很豪迈地说了句“今晚我留下来,妈”。那刻我看见父亲的脸上有着像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奶奶虽没睁眼,想必眼前一定浮现了儿子从小到大的画面,我仿佛看见了我所未见的时代。的确是亲情,让儿子的承诺变得如此美丽。

奶奶出院后在家中休养,静坐于床,不可走动,我们对她百般孝敬。她时常望向窗外,像孤独的孩子。有一些好转了,就急着要下地搀扶着走。妈妈说奶奶最受不了的就是干坐着,她是那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一不干活就会觉得空虚,并且她最内疚的就是成为我们家庭的负担……她只想奉献,奶奶也根本不是我们的负担!

随着温热褪去,天气转凉,奶奶的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自己扶着墙还算自如地行走了。自己刚恢复就急着要走,却不时提醒我们时时刻刻穿拖鞋,走路要小心,免得像她一样。的确是亲情,让一个老人在自己重病时还能时刻为子女着想。

如果时光轴可以倒退的话,我会再看一次奶奶的母亲——我的太婆。她和我的生活没有过多交集,因为当我见到她时,她已是一副痴呆的样子了。她是在早些年前摔断了腿,长年治不好,困于床上十几年,心神崩溃变成了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是有着一张慈祥的笑脸的。妈妈说她总共在我们家住过十年,这十年来一直是另一位老人——她的女儿在照看她。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奶奶每天都要额外准备她的饭菜;面对这样一个神经错乱、时常做出可笑事情的老人,奶奶十年来发过多少次脾气,多少次对她叫骂过;面对这样一位叫自己的女儿为“姐姐”,时常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奶奶依然忍下来,去洗那些洗不完的裤子、床单……或许很苦,但奶奶还是尽力到了太婆去世。的确是亲情,再苦也要照顾下去,毕竟亲情也是可以延续的……回过神来,姑姑已经提着挂满腊肉的木条往回走了。那沉重的木梁,是用怎样的重量在折磨她已经使不上力来的手。她用两只手一起提着它,颤颤地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