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蔚蓝如洗的高空,望浮云白羊一样跑过,有时置身云气里,眼前尽是缥缈的轻纱,它们裹住机身,一瞬间又飘散开来,向着远处重聚。
在浪涛平静的海上,圆月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举目四望,没有岛屿,心若悬空,偶尔听见游轮驶过溅起的浪花声,仿佛幼时母亲于耳边吟唱的安眠曲,一遍一遍萦绕在心间。
再紧闭的身体也会在那空旷里打开,渐渐松弛,成为这个世界柔软的部分。
被美景渲染的世界,光和所有尖利的器物都会变得柔软,包括石崖、塔尖、屋顶、钢板和一颗颗人心,都会摘掉粗劣的外壳,裸露出轻盈的灵魂,宛如跳舞的兔子离开冰冷、黑暗、孤独、绝望与自私,没有任何负荷,跳入明朗的天地。
曾站于东极高山之巅,望向底处的河流,它们扭摆着身子,蜿蜒成细细的绸,从西往东要缠向谁的腰身,并不可见。那些被水绕过的群山巍峨如中国传统家长的脸,一成不变,固守己见,无法撼动。但从更高的地方看过去,它们不也和低处的矮物齐平了,在视野里亦只充当微茫的模型。
最为让我景仰的是天空,人间纵是起风起浪,热烈喧嚣,它安之若素,只是日,只是月,只是云,只是星,按照时辰规律如常更替,不为他物混淆视听。天空之上,独爱的又只是一抹淡蓝,蓝得轻盈,蓝得宁静,蓝得无动于衷,蓝得只有自己。
二十年来,独自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良多斑斓世事,觉得心之向往的风景一直是维持人生继续向前的星辰。
它让生命不会衰老,让眼睛永远饱含下一站的憧憬。
也有一些时日,是与友人结伴而行。
在秀美壮阔的山河间,或是人潮汹涌的街衢中,两个孤独的人因为一个方向而把影子融合在一起,凭借彼此的信任前行,在美好或者糟糕的境地里,双脚触碰着每一处灵魂的质地。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夜里看清华园的荷塘月色误了时辰,匆匆跑到公交站点,已无回大望路旅社的线车。我提议,可以先找其他线车坐到目的地附近的站点然后再转坐出租车,即便途中要绕大半个北京城也无妨,纯当观赏。友人点点头,笑了笑。随即我们上了去往木樨地的班车。
已是深夜10点半,车上依旧人影绰绰,不断有人上车,不断有人下车,我和友人坐在窗边傻傻看着外面的夜景,并不多语。一小时后到了木樨地,下车后发现夜更深了,黑暗咬着路边仅有的几丝光亮,漫无边际地向远方扩散。昏暗的路灯下是友人的脸,坚毅,瘦削,瞳孔却发出光亮,仿佛体内燃起了灯盏一般。
我问:“你怕吗?”友人摇摇头:“不怕。”我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友人说:
“与你并肩在这黑暗里,有什么可怕的。”
等候中,我们相互露出的笑容里把时间渐渐缩短。当看见夜的寂静长廊出现那越发清晰的车灯光亮时,我们跳了起来,激动地挥手,像一种胜利,又像一种告别。
坐上夜班车的那一刻,我问友人:“如果刚才的车一直不来呢?”友人回道:
“那我会一直等,只要……你还在。”
车厢里,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发光的荧幕里跳出小说或者游戏,有人紧紧攥着身边的行囊,有人相互依偎靠着彼此的肩膀小憩,有人拿出食物刚放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在无法言说的处境中,在广袤的人类世界里,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景致。我们默默存在如草籽,各自暗藏不清晰的过去和未来。车窗外的夜已经接近黎明,洒水车浇灌着柏油路,一些亮着“空车”标识的的士在风中疾驰。我们的车开过天安门,开过王府井,开过建国门,开过国贸,渐渐靠近希望的终点。
也是在北京的夜色里和友人分别的,因为各自的生活轨迹不同,便要如那日的雨水一道落下,散了。
在人影稀少的公园车站旁,雨水落下的力度越来越粗重,竹叶、杏花树、低处的月季发出沙沙轻响。友人送我上了巴士后,便沉默地站在车站的广告牌前,身形单薄,像只纸骆驼。巴士很快就开动了,我往后看玻璃窗,见友人撑着伞尾随车子跑了几步后停下了,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友人一直都了解我的脾性和习惯,知道我天生便是感性之人,对待分别定会不舍。他在车后挥着手,似乎想把刚才没有说出的话用这般简单的手势讲出,只是那身影越来越远,窗外的雨模糊了我的视线。
或许是一年后,或许是十年后,我们再见面,你是否还会想起那些夜晚,我们落寞得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儿,但幸好有你在,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那是年轻生命里不容忘记的故事,也是一道珍贵的风景,被岁月保存,一直安放于我们的脑海,不起皱,不褪色。
有的时候,美景不在别处,而在于有一个懂你的人在身边。
他(她)或许是你的亲人,或许是你的爱人,或许只是你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岁月也是一帧越老越美的风景。
经过幼年的好奇、少年的无畏、青年的冲劲、中年的熟稔直至老年的淡然,人从最初的落脚到最后的停顿,经过了无数的路途,那些旖旎或是暗淡、喧闹或是孤寂的景致都像透明的血管植进我们的身体,沿着它们,我们可以找寻到另外一个自己。
不断忘记苦痛的周遭,也不再理会旁人无心或有意的闲语,循着年轻的道路,过水涧,观流岚,告别所有对幸福或灾难的定义,投身万物中,放下爱恨与空虚,多久以来于心内酿制的窘迫,让它挥发,不留余地。
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疑是无路时又峰回路转,自由奔跑,放歌。
去迎接时间缔造的绵绵风景,走着走着就笑起来,雀跃起来,又在俯身接近一朵花骨朵的瞬间掉下泪来,擦一擦,没事,便继续上路。
从青春的面庞到老去的身体。叠加的岁月为你我披上稳重的衣着,头脑冷却炽热,意识逐渐清醒,便也知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世间在循环中前进。繁花入泥,落叶归根,再伟大、辉煌的个体终究要回归自然。
风一更,雪一更,绿树听鹈,凉云暮叶,人生只是一短途。
我们终究也会变成风景,在静默中凭人观望。
我以为所有都是错的,但现实不会错。
所有说到底,是我错了。
窗外下着雨,我坐在亭子里。把一本书打开,我试图睁开眼睛看看书里写的是什么,可我终究还是看不见,老伴说我瞎了,别激动,其实她的意思是我老了。
我确实老了。算算时间,我刚刚打开这本书,花了六十秒。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只需要十秒而已,对,而已。年轻的时候,我想想,那时我还只是大学生,十九岁,没有奔二,别八卦,真的没奔二。
那时候,寝室窗外也是下着雨,只是比现在要朦胧多了。我拿着热腾的盒饭,撑着伞,抱怨地踩着脚下的地,盘算着如何通过概论考试。我想象成自己知识渊博,然后把嘴翘起。走到门口,抽出钥匙,门自然地开了,我踩着地,低着头,往里走,走了大约十秒,就恍惚了。
恍惚中,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花了六十秒重新打开书,依然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亭子外的雨水停了,太阳出来。唯一的感觉是暖。
几个年轻人从我身旁经过,这次我看清了,他们的脸很红,红得我闻出了酒精的味道。让我啰唆几句,他们好像是在谈论KTV聚会的事,我的耳朵是好的。
我摸摸耳朵,再次抬头,他们停止了行走,靠在亭子左边的栏杆上。其中一人抡起绿色的酒瓶,扔在了安静的河水里。我很好奇他们之间要发生什么事。结果那人哭了,旁边的几人拍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慰几句,但好像没有作用。我努力站起身子,但椅子就是不让我起来。嘿嘿,我就把自己想象成是那人,然后我真的就站了起来。
我走到他的旁边,也学着旁边的几人,把手伸过去,但是透过了他的身子,反而是身边的几个人将手拍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很糟糕,我努力回想,于是记忆蜂拥而来。我的生活并不好,因为大学荒废,我在社会上找不到工作。我开始闹心,心搅得厉害,我以前太爱炫耀,同学聚会也没脸了。这只是表面的。
我好像回忆起,真正让我几近崩溃的是父母。提起这两个字我头就疼得厉害,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记忆里的我看不见自己长什么样子,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我试图寻找,身体就越是颤抖。后来还是雨滴救了我,滴进了我的眼眶里,才脱离了这一场荒谬的离奇。
我往回走,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然后把手中摊开的书合上。
一切像来之前一样,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可怕。突然一只畜生从我背后蹿出来,在我脚边舔来舔去,一对夫妇牵着手从身后踏着轻微的脚步像是飘来一样,我用余光瞥到了这些,我也很惊讶我的余光竟然如此透彻清晰。他们牵着狗,很是恩爱的样子,男的背影和刚才抡起酒瓶的人贴合在一起,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而女的身上透露出一丝冷气,背后的长发像是要覆盖我整个视野,任何物质都难以使它游离开我的眼。他们就这样牵着萎缩在中间小心翼翼的矮脚黑狗往刚刚几个年轻人靠着的地方走去。黑狗像是惧怕什么,失去了控制地往回跑,往我这里跑,我看清了它的模样,和我小时候养的狗有同样的特点,全身黑色,头顶却有几撮白色,和回忆中的白色一样依然透着丝丝冰冷。那对夫妇好似一点也不在意,拿出一个吹笛,嘴唇在玉色的材料上轻轻触碰几下,黑狗就掉头跑了回去,但是在跑回去之前,它对我笑了,狗也会笑,这是真理。
他们继续牵着黑狗向河水中间走去,绿色酒瓶在水中向上漂浮,在他们穿透过栏杆的时候,正好整个身子都浮上了水面。夫妇站在水面上,互相依偎着将绿色酒瓶捡起,妇女柔和地将她揣在怀里,用衣角缓缓擦拭,然后递到黑狗的嘴里。黑狗摇摇尾巴,卷起一阵风,在那刹那,我似乎发觉了些什么,但却不敢亲自验证,犹豫了好久,他们已然消失在原地。
我有些坐立不安了,之前出现的人,都让我的神经绷紧得厉害。我决定去喝杯茶镇镇,暖暖。走了很久,我依旧穿梭在人群里,因为我找不到茶馆的路了。正当我打算去问路人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我身边,问我××茶馆在哪里。
我一脸惊讶,她向我眨眼睛,然后被一个熟悉的女子从紧密的人群中拉走,我按照她的提示,从后面保持一定距离跟了上去。这里距离刚刚的亭子不远,旁边是一排的竹子楼,我所找的茶馆正好是在中间,它总共有两层,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我踏进门,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老太牵着她的孙子从门口跨出,刹那,头又疼得厉害。我摇摇头,继续向里走,那可爱的小女孩正嘟着嘴向我看来,我对她笑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了,她的脸很白,像是被浸透过一般,她的眼睛更是透彻,触碰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至于那熟悉的女子,我压根看不见她的样子,但手上有和我一样的白色银戒,那种闪亮的光,在阳光下,可以吞噬掉这个世界所有的灿烂。
女子一只手摸着盛满的茶水,另一只手像是为了安慰,在女孩身上轻轻拍打。
而女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往她对面的位置走去,笑着坐了下来。奇怪的是,她不再看我了,后来也没再看我,而是安静地喝起茶来,好像在我坐下来的一刻,莫名地被蒸发了似的。这种被动的感觉越来越剧烈。
我也点了一杯茶,是我喜欢的沙漏茶,是这里的特色茶,也只有这里才有。
沙漏茶蕴含着逝去不再的意思,但也覆盖着轮回的韵味。品尝的第一口是薄荷的清凉,第二口是咖啡的苦涩,第三口是夹着醋味的辛辣,再喝,就是白开水的味道了。
当初和她来的时候,她也是带着自己的妹妹,然后兴奋地指着沙漏茶叫了好久。这个她就不再说了,还是看看眼前吧。
摸着磨砂的杯壳,我拽着空白的冥想愣了好一阵子,这才端起沙漏茶往老嘴里送。当我放下杯子的时候,对面的她们却多了个人,有着宽广的臂膀和健壮的身子。那人将小女孩抱到肩膀上,显得甚是亲昵,三人并排坐在一起,温馨的感觉却让我萌生逃跑的欲望。
最后我没有逃跑,而是颤抖着手将钱付了之后,跑出了茶馆。
这次的我头脑特别清晰,一下子就跑到了原来的亭子里。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安下心来的另一个老巢。当我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却又有一班小毛头拿着政治书坐在我周围,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唯一的感觉是不正常,这里平常是安静的地方,在今天一天之内,就变得让我陌生起来。
还是回家吧。出来太久有时也不是太好。
缓缓地起身,往公交车站走去。全程只花费一分钟,但上个公交却花了老头子我十分钟。当我爬上公交时,一群人将我挤到了角落里。我只能干干地站着,拉着上面的扶手,在经历了摇晃又摇晃的游戏之后,我下了车,却发现下错了站。因为我的家在站点后面,而这里的站点后面,明显不是我的家,而是一座精神病院,一座病院。我垂着头,感觉口里干燥,随意进了一家超市,买了一瓶营养快线,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喝的,现在也是。从口袋里摸出零碎的钱币,放在斑驳的木桌上,售货员用一种震惊的眼光看着我,只差没有把我震死。
走在路上,沿着白天的路灯,就能到家,对于这一带,我的记忆还不至于模糊,天天重复的路程,怎么也忘不了。当我路过病院的时候,碰巧遇上了我的老伴正从医院门口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惨白,我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反而被她扣住了手。
“你怎么又乱跑?”她的第一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应该是我问她为什么从医院里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也没再多问什么。紧紧扣住我的手,嘴里嘀咕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又是笑又是哭地,蹒跚着步伐,将我一直拉到医院门口。门口站着许多警卫,他们蜂拥过来将我围在中间,在我身上不断做着什么工作,直到我晕去之后,我也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
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冰冷的梦,当我醒来时,看见的第一眼是我自己,但听到的话却是让我恍惚了过来。
“这孩子压力太大,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他好像在一直翻找以前痛苦的记忆。”
我把头缩进被子里,抽搐着身子,开始摇晃,但是发现床并没有发出声音,我所做的一切,好像并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做出反应,就彻底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个怎样的寒夜啊。大风猎猎,却吹不冷我的心,因为我的心里淌着母爱的暖流。有馨暖的母爱温慰着,让我在料峭的寒意里仍捧着一颗温暖的心。
那是一个寒夜的故事,而我心却觉得异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