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特殊的。”他摆正脑袋,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我不是任何一种人,你不能把我归类,我是特殊的。”
我等着他把话说完。
“如果说我们都走在一条马路上,我走的路是对的,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大多数人,大多数白痴都在向反方向逆行,但是他们都众口铄金地指责我走错了方向。
我需要一个人来肯定我,告诉我走的路没有错。”
“你的路没错。”我告诉他。
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往后的日子里,他一天比一天阴沉。除了李羽明之外我也和班级里的其他人有交集,他们对李羽明的态度大多不屑一顾,我意识到为了我自己也不能天天和他走在一起。大概他察觉到了。
李羽明没有说什么,只是和我自然而然地拉远了距离。他的生活状态更糟糕了,闲时也不再拿书本读上几页,上课也不再认真听讲,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在操场上像僵尸一样仰着头,以及风来时他钥匙链上铃铛叮当作响的声音。我感觉到无奈,这是自然法则,如果不去融入集体,孤独可不是一般人能够长期忍受。久而久之,我差点就忘了他。直到高三的六月暑假,李羽明突然打电话对我说:
“我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我父母不同意我以后想做的事情。我说想去从事文艺方面的工作,但是他们极力反对,竟然擅自帮我填报志愿,于是我离家出走。”
“就你一个人能去哪?”我问。
“还有我女朋友。”他干脆地回答。
“又是你女朋友。她支持你这么做?”
“当然。”
“你们一起住宾馆?”
“没有。她只是偶尔来看我。”
“我今晚和你一起。住你房间。”我说。
我立即往家里打电话请好了假。一放学我就按照李羽明说的地址去了那家宾馆。宾馆不大,但装潢不错。我去时李羽明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的样子实在憔悴很多。见到我时甚至失去了礼貌性的微笑。他的床头柜上摆着那串银色的小铃铛。
这天晚上,他开始口若悬河地聊起他的过去,聊起他没有告诉过我的所有事情。
容不得我插一句嘴。
“我十岁那年许愿想做一个科学家,我满以为我会成功,那时候总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态去做所有的事情。后来为什么放弃呢?大概是意识到科学家并不能制造出一个活生生的机械美女吧。不过有幸的是我十二岁那年就遇到了那个女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环境,那个小小的沙坑,我想你也记得,我们玩耍的位置,总会有一个女孩在那。我们经常玩儿在一起,后来每天约定好第二天的见面时间,这么着,升入初中之后我和大多数人都断了联系,除了那个女孩儿,我们一直在那里见面,久而久之我们就在一起了。她送了我一只铃铛,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她身上也有一只。后来失去科学家的理想后我总觉得自己得找点儿什么寄托,不然活着可就太没有意思,于是我又决定去当一个画家,确切点说是漫画家。我的想象力总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我的脑子里构架的东西实在太多,我每天都能编造出一个故事,那时候我又觉得我天生就是做画家的料,可是由于家庭里的经济负担并不支持我去学美术。没有办法,我又只能放弃这个理想。没人给我安慰,没人告诉我说我就这么放弃真的好吗?那个时候我的女朋友告诉我要体谅家庭里的负担,我什么都释然了,这么一晃三年过去就到了高中,我终于明白我自己想要什么,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一台永动机啊,因为我嫉妒那些成功的家伙,人缘好的家伙,每天快快乐乐的家伙,但是我又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他们,于是我只能去努力不断地寻找方法,直至有一天我对自己满意。事实上,我嫉妒所有人,也可以说同时瞧不起所有人。哦!你肯定对她特别好奇,她是个十分不错的女孩,我说的东西她都能理解,即使我们一起走在街上不需要言语沟通什么也不觉得尴尬,我知道这才是爱情!你不这么觉得吗?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不需要我使用交际技巧,省去了一切世俗的麻烦,只要知道对方还喜欢我,这么着就够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像是在森林里猛然失声的小动物,接着李羽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思考他说的话。不久就传来李羽明均匀的呼吸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我还是拿起他的手机翻看他的聊天记录,手机上就有一个备注“铃铛”的女孩,极为平常的聊天,情侣间的嘘寒问暖。
我悄悄地放下手机,打开门来到楼下的前台,问前台负责退订房间的经理,李羽明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还是两个人来的。经理回答是一个人。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儿来看他,经理说不知道。
在回去房间的上楼过程中,我一直试图回忆起李羽明所说的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我记得六年级暑假就被夷为平地了。那里现在竖起了一栋栋高楼。
我在李羽明床边坐下。他睡得正熟。
刚刚有话想要对他说,但是错失了机会。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时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他的消息。但是我走在街上偶尔会听到铃铛叮当作响的声音。每逢这时我就会回过头,脑子里一下蹦出那句没有说出来的遗憾。我想,要是当时说给他听了情况会更好些吗?
你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何必活得那么聪明。
那一刹,冰墨就像烟火从我所抵达不了的世界彻底坠落,我试图寻找零零碎碎的记忆来拼凑成一个完美世界,谁想,有些人,一旦离开,就真的离开。最后,徒留苦涩的苍穹,所有星辰也不再拥有光的轮廓。
看完书本的最后几行小字,樊离松了口气,把桌上的星巴克咖啡送入口中一饮而尽。“矫情的小说,没想到我樊离会静静地看完。但这结局确实悲了点。”窗外阳光从缝隙中蹿进来,铺在眼前的粉色封面上,有种玄乎的感觉。在阳光下,四边的轮廓几乎在视野中消失了,中间亮白的一块给人一种莫名的感伤。樊离盯着看出了神。
“樊离,看什么呢?”林萧从洗手间回来,在桌上抽了好几张面巾纸,将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还是不太满意。
“一本小说而已,你不会感兴趣的。”说着,将它揣在手里,用手指在上面摩擦了几下,放入了旁边的迷彩包里。
“你真要离开柳城?”林萧将头往前靠,手中握着的杯子隐隐在摇晃。
“是啊,几小时后便是要离开了,那边学校的手续都已经办好。”樊离玩弄着手机,始终不敢抬头看着林萧,他怕离别。
“我明白了。”林萧没有再追问下去,她一直看着樊离的脸,将此刻的他默默地定格在了某一个地方。
两人奇怪地跌进沉默里。樊离开始坐立不安,他是无法沉默的人。
“回去吧,这里很冷。”樊离站起身,将林萧戴着的米色围巾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然后看着林萧有些红润的眼,他明白,这次离开会很久,但待在这里彼此沉默,让他感觉比离开还要难受。
“我帮你拿着包吧。”说着,林萧把樊离的迷彩包往身上背,这书包还是她在他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买的。
樊离是体贴的男人,他从不愿意林萧分担自己的事情,但今天看着林萧坚决的样子,他只能无奈默许。
就这样,林萧背着樊离的包,樊离揣着林萧的咖啡,两人一起走到了汽车站,然后互换了手中的东西,没有挥手,也没有说话,樊离也无法想象两年前自己会这样淡然地和林萧分别,连个煽情的拥抱也没有。
回到家,樊离便一头栽进了床里。
父亲在一旁催促着整理行李,樊离也无动于衷。就这一下午,樊离想好好地休息,他真的累了。结果是樊离一下午也没有休息好,他一直在想关于林萧的事情。
与林萧认识是在他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樊离是个抽烟喝酒的混混,在班上的成绩也属于从下往上看几眼便是能够找到的。而林萧就是很不幸地和他成为了同桌。
一年的相处下来,樊离因为林萧,潜移默化地被她所改变。
林萧算是班里的尖子生兼班长,让她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樊离没有一节课是不睡觉的。林萧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不爱学习的家伙,好奇心翻涌而来。在帮老师整理新生登记表的时候,她便悄悄记住了樊离的家庭住址。樊离的家其实离她并不远,走三十分钟便到。林萧也从来不知晓自己为何会为了这家伙变得如此有耐心,她便只能以“我是班长”来压着自己不寻常的行为,在一次放学之后悄悄地来到樊离的家门口。
而这次林萧的到来,终于让她明白了些事情。根据居民的描述,她才找到了樊离的家。他们的家只有两层,在整个小区里面是最不起眼的。林萧刚到他家楼下,就差点被包装着雁荡山纸袋的绿色酒瓶给砸中。酒瓶是从二楼的窗口下来的,砸在坑坑洼洼的灰色地上,破碎的声音让林萧突生恐惧。因为她还看到了在樊离的院子里,这样碎裂的酒瓶还有很多。就在酒瓶坠落之后,她就听到了楼上传来陌生男子的怒吼。
“你这样整天睡觉有什么用?你对得你妈吗?你妈刚走,就这么颓废。你母亲辛辛苦苦瞒着病从柳城拼死赚来的钱供你上学,你却什么也学不到。”
“对,我不上课,我不上课又怎么了。我上课我妈就能回来了吗?要不是你天天喝酒,无所事事,我妈也不会最后累死在工厂里。你整天睡在她旁边,难道就没发现她生病了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们?也就只有出去赌赢了那么些钱才会想起我们。成绩!可笑!你又何时关心过。”是樊离的声音,林萧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樊离的声音夹杂着哽咽,在林萧的耳边不断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