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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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严阵

严阵(1931—),山东莱阳人。著有诗集《琴泉》、《江南曲》、(竹矛》等。

水仙

水仙花又开了。

看到它那翡翠似的长叶,雪片似的花瓣,以及它在纤细的花茎上托着的金色的花蕊,在冰盘的水镜里,倒映出一片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色彩那般缭乱而又模糊的光影,我不由想起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使人十分难忘的故事。

一九七九年初春,我到上海来,听朋友们说,诸葛英英教授的问题已经得到彻底平反,而且她也已经于数月之前从西北荒漠的流放地重返上海。于是,欣喜之余,我便穿过灯火阑珊的小弄,向她的住处信步走来。

诸葛教授是研究中国诗词格律学的,原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全国解放以后,她先从美国到了加拿大,后来又从加拿大到了法国,几经辗转,才从海外返回到多年离别的祖国。

也许是由于为了集中精力研究学问的缘故,诸葛教授回国时虽然已经三十出头了,却并未结婚,而且后来也一直没有结婚。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一九五五年的冬天。

我记得,那是一个温馨的冬夜。万籁俱寂,空中飘着江南那令人迷醉的细雪。当我穿过被霓虹灯不断变幻的彩光映照得像缤纷的玉屑一般的雪片,来到诸葛教授的住处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小巧素雅的会客室中一团绿火一般的柔光。

那团绿光便是她放在会客室正中小圆桌上的一盆刚刚生出几枝嫩蕾的水仙花。

诸葛教授的为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因此,她选择这样一盆花放在室内显要的地方,是不会没有道理的。记得我当时就曾凝视着那把室内的空气都似乎染成一团宁静的暗绿的水仙花。默默想道:看,它那素洁,它那静雅,它那显示出青春生命的绿光,和它那一尘不染的姿影,是多么像它的主人啊,无怪乎诸葛教授是这么喜爱它了。

可是,当我把自己的这一想法说出来时,诸葛教授却神秘地摇了摇头,含笑说着。

“啊,不,还有比这更加值得重视的原因呢!”

诸葛教授喜爱水仙花,到底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可惜她未及细谈。因为当时她刚接到一封仍在美国工作的老同事邀请她继续赴美任教的来信,所以,那一晚上的话题,也多半是在谈一些出不出国的事情。

那对祖国的梦里,那对家乡的离愁,似乎依旧历历在目。诸葛教授当然无意再度出国。因此,在那一夜,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把自己在水仙花旁边伏案著述的一张近照,题诗寄给了那位美国同事。

我记得,在那张照片的一侧,她用毛笔工整地写下了这样两行秀丽的小字:

百草千花相藉死,

冰盘才见水仙开。

她为什么要在照片上题这两句诗呢?我当时未及向她细问。谁知后来不久,她就被打成****,送往农场劳动,一去就是十年,帽子还没摘掉,“**********”便开始了。

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人,在这场所谓的革命中,情形究竟如何,当然不难猜测。结果她又从农场,被揪回机关,打成特务,然后流放到大西北的戈壁沙淇中间。

小弄还是当年的小弄,只是今夜没有落雪。

当我在微薄的春寒中推开诸葛教授的小门时,想不到,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会客室里那一团引人注目的绿光,那放在房间正中小圆桌上的一盆像透明的水晶一般莹莹闪光的水仙花。不过,这一次,水仙已经开了。看到它那碧玉一般的花茎顶端,缀着一簇粉白的花儿,在冰盘中怡然静立,蓦然之间,不由使人产生一种超群脱俗的感觉。

当诸葛教授从水仙桌旁站起身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才见到她的屋子里早已经有了一个客人。

等到大家都坐下以后,我发现这个小小的会客室,似乎仍和当年一样,笼罩在一片暗绿色的清光之中。所不同的,仅仅是在谈话间歇瞬息静穆的时候,会偶尔感到有一缕微微清芬的气息,在室内暗暗浮动。

诸葛教授头发虽然白了几根,人也显得瘦了一些,但并不见老。听说她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曾经和牛并肩拉犁,在沟里跌倒,昏死过几次,还听说她在大西北放牧骆驼,有几次,也曾经被风暴埋在沙漠中间,我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她个人的一些不平凡的经历,不料见面以后,有关这方面的话,她却一字不吐,眉宇之间,也见不到有什么幽恨暗愁;只微微含笑,把那个早到的客人,向我介绍:

“这就是我那位美国老同事。”

说到这里,她隔着桌子中间的水仙花盆,向那位与她年纪相仿佛的男客,投去慧黯的一瞥,然后坦然地说道:

“不瞒你说,他是一个好人,为了我,终生未婚,他这次不远万里而来,就是为听了诸葛教授的话,我不由想道:诸葛教授回国以后,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如今人也老了,又孤单一身,既无牵挂,又无后顾之忧,在老境将临之际,有人真诚相伴,这次,当然非出国不可了。”

可是,想不到,我竟猜错了!

当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客人,从沙发上失望地垂下他那白发满额的头的时候,一刹那间,诸葛英英教授离开了会客室。

在我和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客人相对无言的瞬间,只有水仙花那清奇的幽香,在默默之中,拂面而来。

诸葛教授重新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她一面把木盒放到桌上,一面说道:

这是一件我丢失多年的纪念品,如今在清理抄家物资当中,我重又找到了它。

说到这里,她忽然把她那柔和的目光,落到了我的面前:

“还记得吗?若干年前,第一次见面谈到水仙花的时候,我曾说过,我所以喜欢它,除了种种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事隔多年之后,如今,我觉得是应该把这个原因告诉你,并借以聊表寸心,回答这位终生想着我的好友。”

诸葛教授一面说着,一面便把木盒打开。这时我们看到,她从木盒里取出一幅全绫精裱的国画卷轴。

当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画卷展开,并把它挂在会客室墙壁上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是近代著名画家吴昌硕所绘制的一幅水仙精品。这幅水仙图,构思奇特,布局精妙,在盛开的水仙的背景上,画着一片隐约的远山,使人看来,韵味无穷。

更使我惊奇的是,在画的边款上的陈毅同志的两行亲笔题字。那两行字是:

百草千花相藉死,

冰盘才见水仙开。

诸葛英英教授站在这幅水仙图的面前,端详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道:

这幅水仙图,是我从国外归来到上海任职时,陈毅同志亲手送给我的。陈毅同志当时是上海的市长,他能在百忙之中,亲自看望我这个刚从海外归国的教师,并送名画,以志留念,当然使我非常感动。于是从此以后,我就特别喜爱水仙花了……

诸葛教授说到这里,回头看看桌上正在盛开的水仙花,又向我和她国外的那位老同事,凝视了一会儿,这才接着说道:

我那时喜欢水仙花,不过是喜欢它的素洁和雅致。对陈毅市长当时为什么要选这幅画送我,并无深思。经过多年波折之后,回头再看这幅画,我才略有所悟;原来陈毅市长是把祖国寓为清波,而把我们这些回归祖国的人寓为水仙。水仙只有在水的滋养下,才能获得蓬勃的生命,开出美丽的花朵,把芳香留在人间。我们也应该像水仙花那样,即便寒流袭来,水里结了冰,也还是要照样开花。

说到这里的时候,诸葛教授突然转身拉开窗帘,对着灯火万点的上海之夜,久久凝眸。

半晌,她才在遥远的市声衬映下,接着说道:

“虽然它有过风雪,有过沉沉的雷鸣,有过布满蒺藜的路,但我依然爱它,依然像水仙花离不开水一样的离不开它!虽然,我不敢以水仙自寓,也不敢以陈毅同志留在画上的题诗自比,但是,我却应该以它自策,自勉!我觉得,在被‘******’弄得群芳凋尽的年代过去之后,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为祖国和人民,献出自己新的芳华……”

在诸葛教授的话音之间,我不只一次的感到,那水仙花的幽秘的奇香,正在空气里默默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