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章(1930—),原名膝凤章,江苏江都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为革新者画像》、《彩霞万里》,散文《水港桥畔》等。
水港桥畔
苏州城里,有不少这样别致的小街小巷:长长的,瘦瘦的,曲曲又弯弯;石子路面,经夜露洒过,阵雨洗过,光滑、闪亮。在它的旁边,往往躺着一条小河,同样是长长的,瘦瘦的,曲曲又弯弯。水面活溜溜的,风一吹,荡漾着轻柔的涟漪,就像有啥人在悄悄地抖动碧绿的绸子。每隔二三十步,就有一座小桥。有耸肩驼背的石拱小桥,有清秀玲珑的石板桥,也有小巧的砖砌桥和油漆栏杆的小木桥。正是唐诗人杜苟鹤形容过的:“君到姑苏见,人家皆枕河,故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不过,诗人还忽略了另一特色:这里的桥瑰下,大都有一月茶馆,或者是一月卖水兼卖茶的水灶。天麻麻亮,茶座早已客满。上了些年纪的人,捧着凸肚的小茶壶,在这里谈天说笑,讲山海经,度过一个又一个早晨。这是苏州古老、幽静的小街小巷闹腾的一面。
我们绸厂,就在这样一条道道地地的苏州石子小街上。厂里的老工人,都喜欢到街西头石拱桥瑰下那月茶馆喝茶。茶馆的招牌已老得发黑,字迹也模糊不清了,这并无关紧要,在这条街上,啥人还不知四海春茶馆呢?这里的水开,茶香,加上送茶倒水的服务人员热乎,所以生意颇好;每天发两个市:早市和午市。早市从天刚亮五点钟左右至九点,喝茶的大都是做中班的工人;午市,实际上是下午市,从两点多钟至傍晚五点,喝茶的大都是下了早班的工人。主顾都是老主顾。茶堂里放着七八张四仙桌子,啥人占哪张桌子,坐哪个座位,似乎也是一定的,就好像大家订过不成文的协议。喜欢拣老座位坐,据说这是喝茶人的习惯。
我们厂里纹工出身的设计员花桂五老师傅,是喝惯早茶的人。他总是坐在茶堂里壁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泡好茶,他习惯地推开窗。窗下面,便是那条长瘦弯曲的小河。小河东端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红、紫、黄、橙的瑰丽的朝霞,碧绿的河水,也染上了一层胭脂红;河对岸倒垂的柳枝条,一下给镀上了金,光彩夺目地随风摆曳。几只翡翠翅膀的百灵儿,特别神气,在金色的枝头跳跳蹦蹦地啾鸣。耸肩拱背的石拱桥,容光焕发,披起了朝霞绣制的彩衣。桥顶上,一位老人在打着轻柔的太极拳……花桂五老师傅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又喝了口香茶,他出神地对着窗外。大概他又被这小河畔清晨幽静美丽的景色陶醉了!在这里,他的心情舒畅极了,他的胸襟开阔极了;他的想象的马儿展翅翱翔了;他的智慧的马儿腾蹄驰骋了。这里的一景一物,常常触发着他对新图案的构思,帮助他对绸缎新品种的设计和创作。据说,他设计的、受到国内外消费者欢迎的鸳鸯绸,就是他看到朝霞洒满小河这个美丽的景色有所触发而创作的。有一次,我和他坐在靠窗的四仙桌旁,边喝茶边下棋。我看准苗头,给他来了个马跳卧槽将军,得意地喊道:“将军又抽车!”等了一会,却不见他还手,我以为他难住了,在想解围的棋招哩,就更得意了。我摆了摆头,又重复道:“将军抽车!”可是,还不见他回答。抬头一看,他的眼睛已不看在棋盘上,瞟到窗外去了。我有点扫兴,说:“喂,你看什么?这里将军!”他这才掉过头来,笑道:“你来看,漂亮哩!”我丢下棋子,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桥洞里,穿出一条小船来。船头坐着一个农村女子,穿一件淡蓝的夹袄,一条略为短一点的青布裤子,露出套着粉红袜子的一双小腿膀。头上扎着红白条子花边的蓝布包头,扎得俊俏极了,包头上绣着红如意的两只角,正好扎在盘在后脑的发髻的两边,像一对蝴蝶。发髻上还插上一排玉珠似的茉莉花,蝴蝶也许在采花吧?女子那么安闲、恬静地坐着,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船梢,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起劲地摇着槽。小船出了桥洞,沿着岸,穿行在垂挂的柳枝帘里。柔软飘曳的柳枝梢头,沾着小河的水,轻轻地掠过船头,掠过女子的秀美的包头和衣襟,也掠过船梢小伙子那双摇橹的大手。
我不在意地笑道:“我当什么?这是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到城里走亲戚呀,姑娘的脚膀旁边,还放着一篮子鸡蛋哩!”
“是走亲戚!”花桂五师傅说,“不过,你看她穿的衣裳,你看她衣裳上面的花纹……”。
果然,那女子衣裳上出现了美丽的花纹。原来,太阳斜照,给轻轻摆曳的柳枝,投出优美的黑影,映在女子浅色的夹袄上。船在动,柳枝在动,影在动,夹袄上的花纹漂亮极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佩服地赞道:“你呀,真是处处不离本行!”
于是,我们继续下棋。花桂五师傅当然敌不过我那个马跳卧槽将军,输了一局。不过,据说,三个月后,他设计的做翠纹锦的新品种图案,却得到很大成功。翠纹锦的图案是:在翠绿的绸面上,隐现出淡淡的柳枝条,枝条之间,夹着朵朵桃花。看起来,层次分明,浓淡适宜,给人一种淡雅、优美的感觉。在全国绸缎新品种评选会上,翠纹锦被评为一类品种。
这时,他捧着凸肚的小茶壶,默默地斜倚窗边。在品茶,还是在进行新产品的构思呢?在观赏朝霞涂抹的晨景,还是让想象的鸟儿展翅翱翔呢?
茶堂里哄笑起来。不用看,我晓得,是保全工周潮龙老师傅打罢了太极拳,回到他的老座位上喝茶了。他一来,整个茶堂就热闹起来。
在茶客中,周潮龙师傅的年纪要算最大,六十开外了,却是好身坯。每天大早,周师傅先要在石拱桥顶打一套太极拳,打得鼻尖上冒汗珠,全身火辣辣的,才进来喝茶。他和花桂五师傅不同。花师傅喝的是闷茶,不声不响的坐在一边;他,茶来,话也多了。他是个快活人,又喜欢说笑话,有一肚子的掌故,说不完的山海经。就连花桂五师傅,有时也被他许多生动的故事所吸引。
有一次,老保全工对花桂五师傅说:“你是图案专家,你注意过蚕宝宝额头上的图案没有?”花师傅愣了一下说:“是不是蚕宝宝额头上的四个小黑点!”他赞道:“对,你观察得细致!不过,你晓得这四个黑点是从哪里来的?”这位老设计员竟被问住了。于是,周潮龙老师傅便说起蚕宝宝头上黑点子的故事来:在很古很古的时候,人要耕田,拉不动犁耙;要织绸做衣服,没有丝。天上给玉皇大帝守门的蚕宝宝晓得了,它想下凡来帮助人们做些事,并怂恿玉皇大帝的脚力老牛下凡帮他耕田。老牛胆小,不敢私自下凡。蚕宝宝就说:“别怕,你伏在我的头上,我带你下去,有什么怪罪,我担当好了。”就这样,蚕宝宝把老牛带下来了。而今蚕宝宝头上四个黑点就是老牛的脚印。
茶堂里,茶客们听得出神。这些吃了大半辈子丝绸饭的老工人,都给他说得迷住了。
坐在茶堂角落里,有个专喜挑毛病的人,忽然提出了问题:“老牛又大又壮,蚕宝宝只有一点点,怎说蚕宝宝把老牛驮下来的?”
周潮龙老师傅呵呵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蚕宝宝刚到人间的时候,比老牛要大几十倍。吐出来的丝比麻绳还粗,不好织绸。蚕宝宝看看不行,自己就变小,变小,变成现在这么一点点,可是吐出来的丝,织起绸来,柔软轻飘,再好也没有!”
“这是真的吗?”一位茶客认真地问。
“当然是神话!”花桂五师傅插嘴说。
老保全工却正色说:“神话是神话,可是,说实在,蚕宝宝的风格确是很高。你们看,它要把肚里的丝全部吐出,交给人们,然后才肯死。”
多好的故事呵!
周潮龙老师傅讲故事,我常常听得忘记了喝茶。
难怪,周师傅喝茶的桌子,总是这茶馆里热闹的中心。
现在,这位老保全工,正一本正经地劝说茶馆服务员长宝阿婶每天打太极拳。长宝阿婶四十开外的年纪,胖得连颈项也看不见了,却爱俏。头发剪得短短的,翘在脑勺后面,发夹上总要插上朵什么花。她拎着把大铜壶,气喘吁吁的给客人冲茶。一面发愁地说:“我再胖下去,路也走不动了。”
坐在角落里那位爱挑毛病的人道:“何止走不动,还要中风。”
长宝阿婶大吃一惊,拎铜壶的手颤抖了一下。
周潮龙老师傅说:“中风还不至于。不过,我还是劝你打打太极拳。打太极拳好处多,瘦子会胖,胖子会瘦。长宝阿婶,我收你做个徒弟吧!”
长宝阿婶脆溜溜的嗓子叫起来:“啊唷,打太极拳,两只手画呀画的,像鬼画符,难看死了。”
茶客们都被她说笑了。
老保全工热心不减,继续劝说:“有什么难看,你看我不是每天都来一次?”“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女人还不一样?男女平等嘛!”
大家又哄笑起来。
这桥瑰下的小茶馆,是老人们悠闲的、乐趣无穷的天地!
但是,偶然,茶馆里也有几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茶客来喝茶。他们都是厂里的男女青工。开始,我有些奇怪,这些小伙子和姑娘们,怎么也对喝茶感兴趣。一经观察,才发现他们是来向老师傅们讨教生产经验的,或者,他们在搞什么革新,碰到了难题,前来取经。他们知道老师傅们喝茶的时间最空,于是,就来和老师傅一道喝茶,谈谈说说,学到了许多在车间里学不到的东西。不过,来这里有一点总不大习惯。年轻人没有捧过小茶壶,捧在手里那么别里别扭的。有个小姑娘,是织金玉缎的小织工吧,她大概还是第二次用凸肚茶壶喝茶,套着茶壶嘴吸的太猛了,茶呛到鼻子里,又喷出来,差一点溅到老师傅的脸上,脸涨得通红,吓得她再也不敢碰小茶壶了。还有几个青年,那么专心注目地聆听老师傅说话,常常忘了喝茶。当长宝阿婶拎着大铜壶,为这些年轻人加水的时候,看到小茶壶里茶还没有动,就大不满意,叽咕道:“这么开的水,这么好的茶不喝,不晓得还想喝什么神仙茶!”
胖阿婶,你不用不高兴呵!他们不是嫌你的水不开,茶不香,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茶”呀!
我喜欢这里的长瘦弯曲的石子小街,长瘦弯曲的碧绿的小河,以及河上跨着的各式各样的优美的小桥;但是,我更喜欢到这桥瑰下的茶馆里喝上一碗香茶!
一九六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