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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李若冰

李若冰(1926—),陕西径阳人。著有散文集《在勘探的道路上》、《柴达木手记》、《神泉日出》等。

昆仑飞瀑

我曾经漫游过不少名山大川,但不知为什么那巍然屹立于祖国西部的昆仑山,总也牵挂在我的心头,使我时常想着要回到它的身边。

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什么时候萌生了这种思恋之情。呵,人的感觉器官是这样奇特,也许第一眼的印象非常重要,以致影响此后的记忆、观能和感情。我回想二十六年前,当我第一次和野外勘探者,踏入人迹罕至的柴达木,远远看到昆仑山的时候,它整个儿被飘流的云雾萦绕着,带着莫测高深的神秘风韵,只有绵绵蜿蜒而时隐时现的峦峰,在天空勾勒出了一线伟丽磅礴的轮廓。其实,等你靠近了才会发现,它是那么眨巴着乌黑晶亮的眼睛,袒露着宽阔丰润的胸脯,以其坚韧刚健的风姿,挺立在荒古大漠上。尤其在墨黑的夜晚,当你在沙漠里奔跑了一天,困卧在它身边的时候,仿佛觉得有双无形的强大手臂环抱着你,抚慰着你,促使你安稳而甜蜜地睡去。其时,你在朦胧中也会感觉到昆仑山的倩影,像安睡在它温馨的怀抱里。

但是,当我再度看见昆仑山的时候,却感到过去对它了解得很少。这次,我来到这里,正是高原八月,天气凉爽极了。我和旅伴心情兴奋,一出格尔木城,就直往南面走去。沿途,我看到这荒凉无边的大戈壁,虽然仍有十年浩劫的痕迹,但已有新开垦的黑沃沃的农田,和将要收割的金黄的小麦。再往前走,那一丛丛自然生成的浓密的怪柳,舒展着顽长嫩绿的枝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戈壁一见到绿色,就有了生机。各色的鸟儿欢叫着。那乖巧的云雀群,鼓翅在高空上下扑旋,唱着自由快乐的歌,一直陪伴着我们,飞上昆仑山。

等刚走到昆仑脚下,我的旅伴就感慨万端,喘着气说:

“昆仑山呵,是大戈壁生命的渊薮!”

我惊异了,他的诗情竟来得这般快当。

“你看见了么,山上水电站的小屋子?”

我抬头望去,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条嶙峋层叠的深谷,而山口凛然坐卧着一尊像猛兽似的山头,虎视耽耽地察看着过往的行客。只在穿过它的视线,绕了一大圈,我才看清几根凌空飞架的天线,通往嵌在高峡中间的小屋里。我们一边往上爬,一边耳旁传来隆隆的吼声,这莫不是水电站机轮的运转声么!此刻,在谷口听起来,显得异常高亢洪亮,有种撼天动地的气势。与此同时,我还隐约分辨出一丝仿佛从昆仑心窝里飞弹出来的音响,其声如行云流水,朗朗悦耳,和机轮的轰鸣声糅合一起,回荡着一种更慑人魂魄的旋律。

我们越往山上走,越觉得呼吸急促,气不够用。而且风也越来越狂,有时不得不背转身倒走。等爬上深谷里的水电站营地,才算缓了口气。我们先遇见一位姓郝的陕北绥德汉子,长得高大健壮,是水电站负责人。还有一位长得瘦削结实的老王,是专管水务的。他俩脸庞都像久经酷风寒霜洗炼过,闪射着褐红透亮的色泽,并肩站在昆仑狂风中,犹如两根铁柱子似的。我开口便说:

“你们这里的风可真够厉害!”

“风季早过啦!”老郝嗬嗬笑着说,“如果你们赶冬月或春上来,那才真叫飞沙走石,风刮得人连路也看不见,身子也站不定,栽楞爬坡的。这里是昆仑山的风洞嘛!”

我这才察觉到,我们已置身于昆仑山一条罕见的幽深的大峡谷中。搭眼回望,两边石山高高耸立,直插云天。周围悬崖倒挂,绝壁陡峭,既看不透前头的边缘,又摸不清后面的底细,俨然是条深奥狭长的天然风道。我简直难以想象,人们怎样在这陡壁险境里造就了这座水电站?难道他们是倒栽葱式的在空中施工么?噢,我猜得还有点门道。据说,那些来自青藏高原的汉、回、撒拉族兄弟和支边青年们,正像山鹰般飞身登上悬崖,用绳子把自己吊起,在峭壁上勘察测量,正是在半空中搭起脚手架,一步步攀援而上,给大坝喷水灌浆。他们就是这样在无比艰险的峡谷里,在不同的窄狭的工作面上,一任狂风飞砂的扑打,一任严寒酷暑的煎熬,开挖着导流、冲刷洞,搬运着笨重的闸门机件,安装着电器仪表……

这一阵儿,我们已走上四十八米高的薄拱坝。忽然,眼前涌现出了一泓碧绿如镜的大湖。呵,应该叫它作天湖,因为它竟奇迹般飘流在这远离人间的高峡里。天湖呵天湖,你是这样恬静地轻荡着涟漪,这样温存地拂动着花浪,清澈得照得见天上的飞霞,碧绿得映现着昆仑雪峰的影子,致使不远千里来到你湖畔的行客,依依不舍,留连忘返。

还是老郝提醒了我们:“这座水库容量两千四百万立方米,是昆仑山雪水汇集成的。“那深山里还有不少条河吧?”

“嗯,上游有清水河、雪水河、干沟河。离这不远四十里,还有个昆仑桥,肚子很大,也在峡谷里,如果能早些开发利用,电容量冒估也达一亿多千瓦!”

“呵呵,你们这儿的前景很乐观哪!”

“我们如今是有多少水,发多少电,满发是九千瓦。”他矜持地笑了笑,却转过了话题,“你们到这里来还适应吧?”我说:“适应,才上来有些气喘。”老郝立即快活起来:“这儿海拔三千米以上,目前是中国第一座最高的水电站!”噢,中国第一座最高的水电站!我从他们谈吐里已晓得,这座水电站从设计到投产,时间竟拖沓了二十年之久。站在昆仑水电站身旁,我感到格外激动,也格外惋惜!如果不是“四害”横行,贻误了那十年春华,那十年光阴,这座水电站不是会早些出现在昆仑山上么?那么,在我国许多富饶的高山峻岭之上,不是还会出现比这座更高更漂亮的第二座、第三座水电站么?我想,一定会的。就在这昆仑深山中,不是还潜藏着个肚儿挺大的昆仑桥,早在等候着有识之士去开发么!我和旅伴们不由得欢呼起来。

就在我们沿着水波粼粼的湖边漫步,穿过坝头那间小屋子的时候,有种扣人心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鸣响。这时,我惊疑地掉转身,寻声望去,蓦地只见在宽阔的大坝前面,深谷里白云翻卷,水烟升腾,一条飞银吐珠似的瀑布,发出唿唿的喧响,急速地翻卷滚动,直落万丈谷底。飞流荡漾的瀑布,仿佛拨弄着巨大雪白的竖琴,悠然在水云浪花中旋舞,欢奏着喷薄激情的英雄交响乐。起初,我们进山时,远远看不到瀑布,只听见隐约的哗哗声,轻柔的汩汩声,而此刻身在瀑布面前,它的声韵是这般豪迈奔放,这般壮怀激烈,好像昆仑山里埋伏着千军万马,正在浩浩荡荡地疾行,向着广裹的大漠挺进似的。多么宏伟壮观的昆仑飞瀑,多么慑人魂魄的昆仑飞瀑呵!

我们在欢腾的飞瀑声中,转弯下了条大坡,走进靠山的电气运行控制室;瞬间,喧闹的瀑布声隐去,代之以静谧肃穆的气氛。这间大大的控制室是现代装置,在这里工作的同志似乎很轻松,也很悠闲。随即,我也发现,这儿每个人的眼睛却异乎寻常的专注忙碌,手脚也出乎寻常的敏感麻利。这里管水管电,这里一举一动,牵扯着水电站的生计,关乎着山下格尔木城的命脉,而且维系着戈壁农田、工矿和草原的兴衰。我看见立在操纵台前,掌握水电命运的人,多是支边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他们毅然摆脱世俗的羁绊,长年在昆仑高山上生活,在荒寂的峡谷中战斗,使巍巍昆仑焕发出了新的生命,新的血液,新的光华。我想,应该称颂他们是昆仑勇士,是可爱的昆仑山人!

从电气控制室出来,我们迎面又看到了飞飘迷人的昆仑瀑布。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又看得见瀑布的底部,使我感到眼前如同矗立着一座晶莹的万初雪峰,流水和云天相连,喷溅着珠玉翡翠,闪灼着斑斓眩目的光点。我倏忽觉得,仿佛是娇丽的云雀、天鹅和仙鹤群集的长阵,是这样潇洒自如地飞荡着,以气盖山河的流势,凌空呼呼欢叫,旋即俯冲而下。转眼间,它却宛如莫高屈飞天肩披的长长的飘带,飞落于幽深的谷底之后,霎时拍波击浪,掀起狂涛巨浪,继而在闪闪的霞光里,哼着自由悠扬的歌,跌宕有致地向大漠奔去。我被这飞瀑震慑了,被它瑰丽多姿的景象迷惑了。呵,这飞瀑来自何处?它莫不是从天宇里倾泻人间的金波银流?它莫不是从昆仑胸脯里喷涌的奶汁玉浆?

我翘望着昆仑飞瀑,心如潮涌。这飞瀑,发源于伟丽的昆仑深山里,和无数条大小溪流相溶合,于是铸就了一派势不可挡的巨流,永无休止地流,向戈壁荒漠,流向城乡村镇,流向八十年代的今天,流向斑斓透亮的明天。这飞瀑,始终鸣响着昆仑母亲亲昵的声音,有时像讷讷的甜蜜的呼唤,有时像声震环宇的呐喊,它无疑是永恒的自然,执著的爱恋,生命的元素,它是这般源远流长,无穷无尽,飞载千古。此时,我从飞腾不息的瀑布声中,倾听到了祖国大地心脏的激跳,也触摸到了中华民族向前奋进的脉搏!我站在昆仑飞瀑面前,思绪驰骋。我还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这样无限热爱着自然的创造,然而也无比热爱着创造的自然。此时此刻,我怎能不惦念这昆仑山英勇的开拓者,和那荒古大漠艰苦的勘探者。我想到,在祖国的名山大川里,飞荡着不少闻名于世的瀑布,但是,没有昆仑瀑布这么吸引我,这么使我留恋的了。这犹如搏击长空的海燕般的昆仑瀑布,正以无与伦比的滚滚洪流,必将穿过千沟万壑,必将跨越千难万险,向生活的大海奔去,向历史的未来奔去。

昆仑飞瀑呵,我愿意投身在你的怀抱中,化作你飞流里的一只云雀,随你飞去!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格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