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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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公孙燕

公孙燕(1925—),本名查显琳,安徽怀宁人。著有散文集《上元月》、《雨中花》、《飘香梦》等。

风雨居别记

从去秋搬到淡水河边的这座山上,今天虽然小雨霏霏,山路泥泞难行,我还是决心握别这里,结束此地半年客居。连朝风雨,台北的春天迟到得令人悒郁,阴霾的天色像灰绒雾幕,看样子在短期之内不会放晴了。平心讲:对这儿如洗长空,夕照下的远山,山脚下像条白带子似的淡水河,半夜火车穿过山洞的尖叫声,送丧人的唢呐……无论是声音或颜色,此地一切都使我感到无限依恋。

新春固然久雨,但雨还有雨的动人风致。山间外竹林,将被如油的春雨洗得像一簇簇翡翠团。雨中不辨晨昏、布谷鸟已在烟雨内殷勤的呼唤了。

远方还有苍老的鹅叫声,旋又被檐滴给淹没下去。银灰的山雨织成无边的静谧,像张细网笼罩在人们心上。

推开门,抬头便看到观音山。晴和时的山如属于大自然的笔架,矗向蔚蓝的天空。偶尔也会有一袭比蝉翼纱还轻薄的白云,从峰岭飘荡过去。远处是无涯的水稻田,像棋盘整齐罗列,一只只赭灰大水牛,在主人细长竹鞭下,正安然无怨地忙着春耕。山上不知名的野草闲花还多着哩!此刻受了灵雨的诱惑,争奇斗艳地发放出红的、黄的、石青的,像彩虹一样多的光彩。

我更爱听夹杂风雨中,拉长声的鸡鸣。此起彼伏,是有感于流光之匆匆呢?还是骄矜本身的“唯我独尊”?

我的故居的另外特色,便是环绕四周的“更寂寞”的芳邻——我说的是坟墓。结庐于此,对人群之熙攘,早已厌倦了,我所谓的“更寂寞,”实在是故意替过度的荒凉找个借口。那一丘丘的圆土,在我居室的前后,随时给我启示,为我阐述人生真谛。尤其是傍近我的茅草屋的山坡那边,荒家垒垒,挤得那么近那么紧,又像是不甘于人间冷落似的。远远看来,竟像是一片波涛。春天来,草变绿了,我就姑且命名为人生“更寂寞”的碧海吧!

另外使我偏爱此地的,是山居半载,友情的阻隔。也许地方偏僻一点,山又高了一点,无论谁都不愿作一个不速之客。既无名胜可游,又无奇景供欣赏,熟识的朋友绝迹了。自来我个性孤独,因而正好达成企图已久的远避尘嚣,作个名符其实的遁世的人。

迟眠早起已成了习惯,我愿利用中午,作一次较长的睡眠,醒来脑筋昏涨,便不停地在门外散步徘徊,尽情享受山野风趣;去比较这个小天地中晨昏之不同,和晴雨的幻变。比如山雨欲来,门对面的青山会为白云封锁,或像有一股炊烟,慢慢的一圈圈缭绕上去,这时群山若隐若现,似浮动到我的门前。要是天朗气清,这一排并不巍峨的山,像屏风一样将蓝天遮挡住,在葡萄紫色中泛出青黛;天也高了,山也远了,自己就显得更渺小了。

夜一来,山上更静了。无风山竹亦摇曳作轻微鸣佩声,似有眷恋于人世的仙子,乘夜幕低垂乃白天而降,我就会警觉地支起耳朵,去听是否有人姗姗而来,悄叩我的心扉。还有给我引来凄凉之感的,是提早入室的蟋蟀。每值夜深人静,伏在墙角奏起抖颤悲歌,那声音一如成串镀银的小花朵,在空气中不停开落。如果在夜读,我会阖上书本,如果借笔遣怀,我立刻放下笔,痴痴张望萧然四壁上的身影,空洞无思地坐下去,不觉东方之既白。

山上无电灯,长夜必须秉烛待旦。一支多泪素蜡,眼看它一寸寸减低下去。灯芯最为敏感,有一丝微风,也会跳动不已,像期待生命的毁灭非常之焦急。这些都是促成我失眠的原因;其实并非失眠,应该说是“无眠”更恰当一些。这半年中,在无眠的生涯内,我就变得更消瘦了,白发就更多了。

逢上月白风清,便感到良宵苦短。凄风苦雨时,就显得夜之漫长无尽了。因为雨多,晚间又多了一种以前稀罕的夜声——那便是如暮鼓似的蛙噪。这种声音的烦人,不是用言语能形容的。有时像绵亘的沉雷,我用手指堵住耳朵,依然白费。近来我之所以“无眠,”便因为这群蠢东西在作怪。有一夜,我实在无法忍耐了,像是坠入蛙群中,真怀疑自己也变成那么一个丑陋的小生物。于是我举起烛,遍照斗室,唉!就发现有几只大小癞虾蟆,在湿泥地上舞蹈不已。气得我伸脚把它们踢翻,谁料它们竟气胀成大肚皮,向我直翻着白眼,仿佛不屑于我的跋扈,朝我抗议说:“难道世界上,只许你一个人生存吗?”

我感到一种愧赧。为了一点私心,就使用暴力去毁灭别的生物,维护自己而剔除身外一切,这态度实在有欠光明磊落。因此当另一夜晚,觉得足下似有物蠕动,待低头一看,原是一条花蛇,正悠然入洞。我不仅没有惊动它,还为其与人无争的那种神态,感到衷心的折服。至于还有一批夜客,除了为我暗中偷换的年华,有意无意的作着点缀,其过访并无任何居心。比如甲虫,老鼠等等;我除以宾客视之,还以过剩的情愫予以厚待哩!

有时由窗棂中,飞进一只小小萤火虫,我因它携来一盏幸福之灯,而为它讴歌。看它尾间的蓝绿光芒,飘摇来去一如鬼火,有时又疑心是那“更寂寞”芳邻来了。在这么愁苦长夜,光临陋居,是为我来叙述人世的沧桑吗?

在穿梭的漏夜来客中,我最不了然的是飞蛾,看它怪神气的披着银色绸衫,带着满身风尘,毫无礼貌便撞入了我的书斋。更昂然扑向灯火,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烧焦了,像一支无力的箭,跌落在破案上。我感到一阵惊悸,对于光明的追求,会有如此下场;自己又有了说不出的悲哀。

刚和它们厮混熟了,我又要走了。我要迁到岛的南方,那更温煦的地方去。我默祷今后变成一棵常青树,能恢复青春,就不再迎迁这批客人了。雨不停落着,我仍然要冒雨走,我所留恋的只是埋葬于此那一把不再来的短暂岁月。

迩来茅草屋已漏雨,每夜窗内外一样淅沥到天明。但愿我一搬走,小屋便在风雨中倒塌,不再去栽害人家的年华。当我怀满惜别情绪,最后巡视斗室时,才发现床底下一片青草已萋萋如茵了。

我连头都没有扭回,向前走,一口气下了山。我分明听到斜风细雨里有子规鸟向我祝颂别词,而我惦念的倒是赶快搭乘火车,经过一夜旅程,明天能呼吸于南台湾的万里晴空之中。让我绝情的告别山上的风雨故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