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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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吴鲁芹

吴香芹(1918—1983),上海人。著有散文集《美国去采》、《四玛磨酒会及其他》、《师友·文章》、《瞎三话四集》、《英美十六家》、《念导集》、《文人相重》等。

数字人生

人生已经沦落到仅剩几个数字,几个数字就可睹道尽人生。

这一结论或者感慨是六七年前由一些琐事麻烦所引起的。当时觉得孔老老夫子若是生活在所谓二十世纪工业先进国家,恐怕会修正。“小子何莫学夫诗”的理论的,至少会略微让步让小子先学会数一到九,学会运用这些数字,体认这些数字的变化无穷,光芒四射。

我对一些数字肃然起敬,已是中年以后,可以说成熟得相当晚,这是客观条件使然,因为我到海外栖迟,早已年逾不惑,也许正因为如此,对几个数字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尊敬之外还带几分惊恐。上段说起感慨或者结论是琐事麻烦所引起,琐事是指两次微不足道的车祸。一次是大小女从寒舍驾车下山,转弯时大约略微偷工减料,使左边来车在角度上无法不碰,车身当然受了一点微伤。可是祸不分大小,报起帐来手续同等麻烦。尤其令我自尊心略有不安的是向保险公司报案时,报完姓甚名谁之后,对方说:“更重要的是阁下保险单号码。”好像贱名无足轻重,可以等闲视之。接着就问当事人驾驶执照号码、对方驾驶执照号码、保险单号码,以及判断是非责任警察的号码,总之在抄号码报号码的忙乱中,我忽然体悟到几个数字居然能有那么多的变化,那么多的代表作用,那么大的支配力量。另一次不但是“祸不单行”韵德语显灵,而且是“祸从天外飞来”。就在前祸未平之后两天,大小女携二小女若森荪俱乐部游泳,第二辆车在停车场给人把尾灯撞坏了。回家带来一张闯祸的人留字,文曰:“亲爱的会员同道,对不起,我倒车不慎把你的尾灯撞破了。我曾经请俱乐部管事的用扩音器报出你的牌照号码,等你出来当面说明,可是等了一刻钟还等不到你,我得回家晚餐了,我的电话号码(一堆数字)、我的保险单号码(一堆数字)、我的驾驶执照号码(又是一堆数字)。这是我的错,我的保险公司会负责赔偿的。请与我联络。”这次我有经验了,立刻用各种数字把自己武装起来。而且不再用“来将通名”的方式,不再等对方问有关数字,径行把各种号码像唱山歌一样报出去,效率比得上电话接线生,伶俐有如洋机关中的女书记,自己也要哑然失笑了。

这一晚我似乎是意犹未尽,竟然起了历史考据癖,把皮夹中支配我生活的各种数字,分类排开,看看我是如何沦落到仅剩一堆数字的。呜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数字亦如病菌,侵蚀的过程也是渐进的,渗透之后,就呼朋引类,扩张势力,日子一久,范围愈广,泥淖也就愈深了。回忆我初到异域定居,和我有关的数字并不多,而且都是必要的,如护照号码、社会安全保险号码之类。那时我还十分遵从量入为出的好习惯,凡事都是银货两讫,相信欠债总不是好事。我当然亦知人国问俗,而且二十多年前就来游历过,并非初履斯土,但是不欠债是美德已经先人为主,不容易改弦易辙。我的一位美国老朋友说:“迟早你会发现你的美德是行不通的。”他的理论是:长安居,大不易,不赶快建立信用就更不易,而建立信用不能靠美德,美德是抽象的东西,不易捉摸。可以捉摸的是银钱往来。质言之:“欠债能还始有信。”

朋友预卜我的美德行不通,很快就灵验了。因为不出一两月,我进出加油站,付现钱等找钱,感觉到的确不便,这一转念之间,就等于尼姑动了凡心,大势不好,抵挡不住诱惑了。于是自言自语“申请一张购油信用卡吧,”焉知道教训跟着来了,因为表上有一栏叫做“信用资料,”本人只有从缺。某日油公司大约是管欠帐的部门来电话查询了,我们的对话,回想起来,是颇足令人莞尔的。对方问我何以这一栏是空的,我说就是没有资料,但并不是没有信用。“那么阁下买车也是全部付清的?”我说岂只是汽车而已,所有的购买都是银货两讫。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从火星上降下来的怪物。但是生意上门,万不得已总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冒一下险吧!”过几天信用卡就寄来了。

从此水闸一开,一泻千里,不可收拾了。有时是动了“方便”的凡心,自投罗网,有时是不请自来,多少表示阁下信用卓著,自愿来笼络投效了。不出两三年,我就有了三种不同牌子的加油站信用卡,两家大百货公司的信用卡,三家“放诸四海皆准”的信用卡。所谓“放诸四海皆准”者是指全球各地通行,无论是飞机公司、观光旅馆、百货商店,以及盛宴小酌,一律可用,“方便”的结果是身无分文,身外有债,被一堆数字支配到俯首称臣,旧时常说忙来忙去就是为了开门七件事,现在是为了维持这一堆数字屹然无恙。而且日子一久,就成了习惯,几乎是相依为命了。

当然这些数字除去帮助建立了信用卓著,亦确有其实际功用。某次在法国南部一小镇朵颐称快之后,发觉囊空如洗,问侍者接受某种信用卡否。答曰“唯”。这时就难免不感谢信用之无远弗届了。可是欠帐不难,还帐只要心底里还尊重量入为出的大原则也不难。难的是数字泛滥,尤其错不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还是古代的观念推理。今天一切所谓“电脑”化了,记帐亦然,据说电脑出错的机会不多,可是不错则已,一错就难追究。我曾写过若干封信给“亲爱的电脑计算机,”有时亦庄亦谐,有时语中带刺,有时是苦苦哀求,可是电脑无情,不为所动,一笔错帐往往经过几个月的纠缠,方能水落石出,最后恐怕还是靠了一点人的因素。然而当今之世,不进入“电脑化”是不行的,这是大势所趋。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位老作家一向住在新英格兰某小镇,小镇上有一小银行,彼此相识有年,老作家不惯随身带支票,需款时,就用银行中的空白支票提款。但是某一天这小银行也开始电脑化了,老作家还想依惯例提款,抱歉得很,办不通了。因为他不记得帐户号码,而电脑没有那一堆数字,就自然挡驾。老作家真是所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的,他说就像失掉了老伴,觉得天下大变了。

事实上,支配我们生活的还不仅仅是一堆与欠帐有关数字,证明我们身分的有驾驶执照号码(一堆数字),管我们病痛的有医药保险号码(一堆数字),还有一种保险是深恐我们身后过于萧条家属衣食不济的,当然又另是一个号码,又是一堆数字。此外你可能是某些团体的会员,免不了另有一堆号码。日常你必需记得的数字,可也不少哩。如电话号码,因为随时会有人殷殷垂询的;如汽车牌照号码,否则扩音器中传出停车场中某个号码的车忘记关灯,你就得每次自作多情,移步去看个究竟。我们读古人传略,常觉得古人名字真多,某公讳什么,号什么,字什么,又亦字什么,再加上斋名、笔名等等,写上一两行,不足为奇。百年后若有人考证,今人没没无名,而号鹤独多,一堆数字紧接着一堆数字,漪软盛哉,无义无情。比不上字与号,斋名、笔名能约略传出一个人的神采。可是一堆数字的魔力实在未可小觑。拿本人来说,代表我的各种数字,除去形容不出吴某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以外,其它比较具体的事,如岁人若于,旅行次数多寡,买哪一类的衣服,吃哪一等的馆子,都可以有案可稽,一目了然。

我有时偶发奇想,觉得人类不大安分,小焉者如女人,上帝已经给她一张脸了,她硬要不惜工本另造一张;大焉者如男人(多半是男人),他相信人定胜天,于是把大地糟蹋得体无完肤,而且自鸣得意,说是进步,劝落后的地区赶快跟着工业起飞,飞起了之后再去担心空气污染吧,河流污染吧。凡是在大工业城市住过的人遇到风平浪静之日,污染的空气,特别浓得化不开,呼吸自然短促,很有点此恨难平的模样。东坡居士若是生在今朝,有幸住在工业先进地区,恐怕会把那首《临江仙》的下半阕改为:

长恨此身非我有,一堆数字为凭,夜阑风静气难平,湖海污染尽,何处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