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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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靳以

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叙,天津人。现代作家。三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任复旦大学教授、系主任。解放后,曾与巴金共同主编《收获》,作品有《靳以文集》等。

黄浦江的早晨

我走下车来才发现夜色已经淡下去了,滚滚的黄浦江横在我的面前。多少年来它就是这样平稳地流着,近百年来它也和中国人民一样忍受着耻辱和痛苦,江面上横行着宰割中国人民的强盗船,到处漂泛着陈腐的渣滓。十年前随着上海的解放,它也扫清积秽,浩浩荡荡地畅快地流着。它重新为人民所有,成为人民热爱的一条美丽的江。如今,初升的太阳的灿烂的金光正静静地落在江心上,码头边待发的轮船,还亮着千万盏明灯。因为潮水高,庞大的轮船就像一座水上的楼阁。

我站在江边,向东眺望,那是浦东,烟雾迷蒙处,是全国平炉利用系数最高的上钢三厂。过去帝国主义者也曾把魔手伸过江去,建立了修船厂和油栈,这些如今都是人民的财产,一切耻辱的烙印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中国人民受凌辱受压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朝北望去,这就是过去的一寸土地一寸金的外滩,望不尽的高楼大厦,都是中国人民双手造起来的。多少年来帝国主义分子盘踞在那里吮吸上海人民——应该说是全中国人民的血,而中国人民在那里却没有任何自由。那用大石块垒起来的中国江海关,过去为外国人掌握,出入的无非是洋人和奴才,那里连中国文字也不通用。今天它是中国人民的海关,保卫着中国人民的利益。那座蹲伏在南京路口的有高高尖塔的大楼,就是曾经不许鲁迅先生坐电梯上楼的华愚饭店;今天它是和平饭店,招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和平代表和其他外宾。它的对面是古老的汇中饭店。过去每天下午靠街的大窗口上坐满衣冠楚楚的吸血虫们,捧着圆滚滚的肚子,露着贪婪的微笑,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如今这座建筑已是建筑工人的工会,出出入人的都是修建房屋的工人们。过去压榨中国最凶狠的汇丰银行——英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金融大本营之一——今天已属于中国人民了。门前两座铜狮仍然踞伏着,它是时代的见证,说明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中国人民才能把帝国主义驱逐出去,使一切属于人民所有,一切都为人民的事业服务。

江边,从前停的是外国船只,是洋人洋奴和地痞流氓的天下,是善良的中国旅客的鬼门关;如今,那些疗疮早已连根拔掉了。经过几年来辛勤的培养,树木已经长大了,土地盖满青青的嫩草,玫瑰和月季绽出红红的花朵,现在我就是顺着这花间的小径安闲地向前踱着。左右的长凳上坐着准备功课的学生和即将离去的旅客。对着南京路的小广场,有几位老年人正在打太极拳,看样子都是六十以上的人了,飘着银须,可是身手矫健,正像壮年汉子。我被一位红光满面的老人和一个不足二十岁的青年吸引住了,他们在推手,那个青年不时地被老年人推得站不住脚,向后翅起着,那老年人赶紧又一把拉住他:当他们停手的时候,我向那面不改色的老年人致意:“早晨好,先生,您在带徒弟吗?”

“不,是一家人,他是我的大孙子。”

我稍稍吃了一惊,接着就问:“那么您今年——”

“我还小呢,今年才刚七十。”

“那可真看不出,身体好,精神也好。”

他捋捋胡子笑了:“也就是从解放这几年才好起来的。几十年来我在这黄浦江边当搬运工人,我的脚把石子都磨圆了。日本强盗进上海,穷得我没有路可走,我跳过黄浦;亏得穷哥儿们把我救上来,当时我还怪他们多事呢!解放后,日子才转过来,我还光荣地到杭州去休养过。如今我退休了,在家养老,可是我不服老,要把身体搞好,多活些年,再做一些事情,看看共产主义。你看看我们这老弟兄几个,都是老伙伴,有的比我还大,要进入共产主义是我们大伙的愿望,谁也不愿意少走半步。”

他大声笑着,所有的老年人都笑起来;他们一无挂碍,过着幸福的晚年。他们充满着快乐的心情,等待着人间最高理想的实现。

我在江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我想:如果这时候有船来坞多么好!最好是一只远洋轮,载来多少年没有回过祖国的游子,他对于上海是完全陌生的,或者只有旧日的残破的记忆。当他走上岸来的时候,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美丽而快乐的图画,一幅望不尽的长卷,他自己也就成为快乐的画中人了。他会深深体会到,可爱的祖国并不是一个空洞的名词,第一眼望到第一脚踏上祖国的土地的时候,他就被强烈地吸引住了。

当我在遐想的时候,果然有一只轮船进口了,驶近的时候我才看到那不是远洋轮,是民主三号。这条船对于许多人说来是并不陌生的。它曾经在沪甫途中触礁沉没;当时,由于乘客中的解放军同志协同船上的人们努力抢救,尽管无法挽救它沉没的命运,可是全体乘客都安全脱险。只有一个资本家,他不愿意和全船的人“同归于尽”,背上救生圈,独自一人跳入茫茫的大海中,结果只有他一个孤独的牺牲者。沉没的船也捞起来了,经过修理,仍然在海上行驶,可是那个想自走一条道路的资本家,从此深沉海底,无踪无影了。这时,一只汽轮拖带了六只满载的货船迎面驶来,民主三号就鸣着汽笛放低速度,这样使我看清了船舷上站满的乘客,他们正热烈地向岸上挥手呢!现在是早晨六点钟,早操的音乐响起来了,路上有好些人停下来随着音乐锻炼,一切是那么自然,一切是那么和谐。过了一些时候,一艘高大的船从十六铺开过来了。因为载得轻,浮在水面上的船身显得更大。我觉得十分眼熟,终于看清了它就是去年江南造船厂只用五个月十二天造出来的五千吨货轮和平二十八号。我曾经参加过它和大连船厂造的同型货轮和平二十五号的会师典礼。它们共同掀开了我们造船史上崭新的一页,如今两个船厂的工人都在为祖国造着万吨的远洋海轮,有一天它们将到海外去探望生活在异土的中国人民,送去祖国的问好、祖国的荣誉和骄傲。

海关的大钟悠扬地打了八下,街上的人,电车公共汽车里边的人也少了,人们早已守住自己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早晨八点钟的太阳正辉煌地照着黄浦江和上海,它也同样地照着中国广大的乡村和数不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