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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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罗大冈

罗大冈(1909—),原名罗大刚,浙江绍兴人。自北京中法大学毕业后又进入法国里昂及巴黎大学学习。曾旅居瑞士。在欧洲期间,曾用法文发表诗和散文诗。主要作品有论文集《先是人,然后才是诗人》,译著《波斯人信札》、《阿拉贡诗文钞》等。

淡淡的一笔

盛夏的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尤其是在海滨。灿烂的晚霞反映在远远的水天交接处,只剩了淡淡的一抹余晖。风和日暖,波光跃金,绚丽辉煌的一天,正在宣告结束,无限的余情,表现为临去秋波淡淡的一瞥。

和宿鸟归巢一般的游客,渐渐散尽。海滨的黄昏异常幽静。在已经微暗的林荫道上,我成了唯一的行人,孤寂的漫步者。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难于用言语表达的感情。我想起卢梭的名著《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不,卢梭肯定没有体验过我的心情。

我心中有一股热流,它是由幸福的感觉和感激的情意融合而成的,但是也不是没有感慨。我想请求未来的史学家们,记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祖国一个美丽的海滨,一个幽静的黄昏,一个极不平凡的黄昏,因为它给人们带来无边的舒畅与安宁的感觉。但是史学家是不会考虑我的请求的,他们对海滨黄昏的美景不感兴趣,除非把它和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联系起来。可是哪里会天天发生震动世界的大事,不然的话,人类世界早就震成碎片了。何况世界上使我感动的不仅是那些惊天动地的壮举,还有那些极平凡的人或事也使我心弦颤动,灵魂深处引起共鸣,因为它使我在平凡之中看到了伟大。

就在这美丽的海滨,距今几十生前,从海上入侵我国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强盗们霸占我们的土地,掠夺我们的财富和资源,鱼肉我们的人民。在那些年月里,能在海滨幽静的黄昏中从容不迫地漫步和沉思的,当然不是像我这样的平常老百姓,既无钱财又无权势的寒知识分子。祖国的美丽海滨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安宁平静,是经过先知先觉的革命志士们领导人民进行了艰苦的斗争得来的。美丽的海滨黄昏,看起来好像很平常,其实并不平常,很不平常。

我一边漫无目的向前走,一边幻想一个小说家在海滩上看见一群红领巾,围着几个在沙滩上晒太阳休息的白发老汉,听老人讲故事。这几位七八十岁的老汉都是本地农民或渔民家庭的子弟,年轻时过着勤劳困苦的生活。后来洋人强占了沿海的土地,烧毁农村和渔村,建起漂亮的消夏别墅和繁华市区,青年农民和渔民被迫当了伺候洋人的仆役,实际上是奴隶。到了老年,他们穷得连家室都没有。只有人民的政府关心他们,让他们在敬老院里过着不愁衣食的清闲生活,安度暮年。

小说家和红领巾们一起,坐在沙上,全神贯注地听老人们自述生平。从第二天开始,他带了笔记本来,一边听,一边埋头记录。在他的想象中,一部以美丽的海滨为背景的,半殖民地人民的血泪深仇记,已经渐渐出现轮廓……

但是,这个小说家毕竟不是真的,他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我不会写小说,我十分羡慕能用生花之笔,描绘我们勤劳勇敢的伟大人民生活和斗争的小说家。我的能力充其量只能将日常遇到的平凡小事,在我平凡的心灵中引起的感情波澜,用平凡的文笔记录下来。如此而已。

正在由于自己不是小说家而长吁短叹时,一种突然的感觉使我惊喜:正是这儿,就在这马路上,二十年前……“似曾相识燕归来”,我又回到原处,二十年前意外的遭遇如在目前,虽然这条路已经完全变了样。当年,在路的两旁并无整齐的大树,而如今,夹道的两行塔松(雪松)整齐丛密,都已长成两三米高。美丽松枝像披散的长头发,垂拂路面。这条大约一公里长的林荫小道,给人的印象如同进入童话境界一样。可是二十年前,我记得很清楚,这里只是一条光秃秃的沥青马路。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季,我第一次获得到这美丽的海滨来休息几天的机会。一天晚餐后,我照例独自在海滨漫步和遐想。只要不是风雨天气,海滨的黄昏是十分迷人的。我面对着远远天边一抹淡淡的晚霞出去散步,直到华灯初上,满天繁星,才带着沁人心脾的习习凉风回到宿处。觉得神志纯净,仿佛对于宇宙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在黄昏漫步的半陶醉状态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一垛临街的矮墙前面。我并非有意站住,可是敞开着的大门,使我看见在狭小的院子里,有三、四个儿童在欢乐地玩闹,天真的儿童把我吸引住了。他们之中最大的不过五、六岁,最小的一个男孩看来只有两、三岁。旁边没有大人看着他们。孩子又唱又跳,玩得十分快乐。较小的孩子摹仿较大的。我是喜爱孩子的,不由自主地站在门口,观看院中孩子们的狂欢。这时,那个最小的娃娃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口。他张着两条小手臂向门口奔来。我以为他不高兴我这个陌生人观看他们玩闹,出来驱逐我。我正想躲开他的冲击,不料他很快就跑到我面前,向我怀中扑过来。我还来不及蹲下身子抱住他,他已经紧紧地搂住我的双膝。他抬起红苹果似的圆圆的小脸,眼光充满天真的温爱。一般地说,小娃娃只能对最亲爱的人,例如对他的母亲,有这种表情。一刹那间,我心灵深处受到小娃娃天真热情的震动而感到温暖。我不知怎样感谢他才好,正想把他抱起来,不料那活泼的孩子使劲挣脱我的手,转身就往院子里跑。我当然不敢追赶他。他一口气跑到大孩子们身边,然后回过头来瞧我一眼,天真地笑了。这是得意的笑,胜利的笑,因为他以为自己跑得快,我追不上他。

我离开了孩子们玩耍的小院子,继续我孤独的漫步。我心想,刚才那个小娃娃也许看错了人。在昏朦朦的暮霭中,他也许把我看成了他的父亲、哥哥,或者别的亲人。他的亲热的搂抱、温爱的眼色,都不是给我的,是给另一个人的,所以等到他发现自己看错了人,他立即返身跑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说,孩子对我的亲热表情是出于误会,我可是没有把他的误会当成错误。因为不管对方是否误会,我在一刹那间感受的人间温暖和幸福是真实的、深刻的,绝对不是误会。我想,如果我的形象是可怕的,即使在黄昏的薄暗中,孩子也不可能把我错看成他的亲人。被一个天真的孩子错看成他的亲人,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但是也是不平常的,值得我高兴。我在文学书本上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凡是热爱孩子的人,不可能是恶人。”把话说清楚点,应当说:“凡是热爱孩子的人,都是天性善良的。”我并不是替自己吹嘘,而是因为在文学作品中,这类例子是很多的。在实际生活中也是如此。例如法国诗人雨果,在他的诗作《做祖父的艺术》等以及他的小说《九三年》等中,都有热情洋溢的描写儿童的篇章。而雨果富于深厚的人道主义感情,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偶然对我表示友好,使我的灵魂受到感触和鼓舞,更加向高洁升华,这就是我认为幸福的一件小事。

我一边回忆二十年前的往事,一边在暮色苍茫的林荫路上逡巡。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垛矮墙,门洞,和门内的小院。幻梦重新成了现实,多么令人激动!可是小院子空无一人,当年的孩子们上哪儿去了?现在,他们都已长成二十多岁的男女青年,包括亲热地抱住我膝盖的那个小娃娃在内。他们正在学习或在工作岗位上发挥青春热力,准备做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接班人。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今晚,在迷朦的暮色中,在你们玩耍过的小院门口,深深地怀念你们,因为你们曾经给他几秒钟的幸福之感。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小院门口站着一位壮健的中年妇人,她斜倚门框,侧着头,用猜疑和稍含怒意的目光,注意我这个在她家门口东张西望的过路人。她心里一定在想:“这老家伙可能是个坏人,要不然就有神经病。”我仿佛听见了这位夫人对我不怀好意的评论,不觉吃了一惊,赶快低下脑袋,加快脚步,匆匆离开这个我恨不得多留连一会的梦中乐土。

二十年匆匆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在这条路上遇到的很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件小事。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再过二十年,哪怕再过两个二十年,只要我还能活着(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小事。

幸福是最难用笔墨表达的。最纯真的幸福往往只是昙花一现,然而给人留下无穷的余味,正如海上的晚霞,在远远的高空,淡淡的一抹,使人不自禁地用无限怀恋的心情,久久注视着它。

一九八四年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