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秋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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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烈女尤三姐:死得值不值?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曹雪芹让尤三姐与柳湘莲联系在了一起,真可谓别出心裁:

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请了一起(一批)串客(业余演员。票友),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她)看上了……”贾琏听了道:“怪道呢……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不知那(哪)里去了……倘或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当尼姑)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敲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罢回房去了。

尤三姐虽然也放荡过,但在其内心依然藏着一个温柔的名字:柳湘莲。她一见钟情,五年不忘,此时她折簪为誓,让读者动容。但是柳湘莲因打了薛蟠畏罪而逃,天涯遥遥,哪里找这个人?中国小说讲究巧合,(这种手法太假,并不高妙)贾琏奉父命到平安州去办理业务,恰好在路上见到柳湘莲与薛蟠。地球真是太小。

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见一伙强盗……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然后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平安州”是曹雪芹杜撰的黑色幽默式地名,平安州里不平安,正如有些地方写着“和谐”其实治安极差。

薛蟠虽是恶棍,但还懂得知恩图报,二人把手言欢,尽弃前嫌,结为拜把子的兄弟。薛蟠还热心地让家里人为柳湘莲说亲事,这样就能拴住他的心了。贾琏一听大喜,立刻说起尤三姐,柳湘莲是个豪爽的人,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湘莲道:“……既是贵昆仲(敬称别人兄弟。昆为哥,仲为弟)高谊……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小姨子)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等弟探过姑母……再定,如何?”

贾琏笑道:“……只是我信不过柳兄……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一直是)寒贫……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份)二哥带去。”贾琏笑道:“……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湘莲道:“既如此说……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是)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

“定礼”当然是指定情之物,这在传统文化中,很浪漫也很神圣。柳湘莲拿出祖传的鸳鸯剑,真诚到了极点;贾琏和盘托出,生怕有误,负责到了极点。按常规故事发展下去,下一步当然是在柳湘莲看望姑姑回京之后,结婚成家:

三姐喜出望外,连忙取来,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一切很顺利,一切都很阳光,但是当贾宝玉向柳湘莲道喜时,柳湘莲突然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尤三姐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

湘莲道:“……他那里(她哪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催着)男家不成?我……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定礼)……”……宝玉道:“他(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真真一对尤物(美女),可巧他(她)又姓尤。”

湘莲听了,跌足道:“……你们东府(宁国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行拱手礼)。

柳湘莲当着宝玉的面,当然不能说“西府(荣国府)”。他这几句话,成了中国的名言。宝玉一时兴奋,大夸尤二姐、尤三姐美丽,更让柳湘莲多疑起来,况且柳湘莲也听说过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淫荡成性,喜欢乱伦,于是他决定退婚: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请)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在外地)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贾琏一看柳湘莲只作揖而不下跪拜见岳母,一听柳湘莲很外气地称尤姥姥为老伯母,心知不好,果然,柳湘莲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姑姑已经为自己订了婚。

话说回来,柳湘莲这个人对女方的要求很无理,他自己“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无所不为”。(见第四十七回)却要求女方必须贞洁。尤三姐即使与他结了婚,又哪能幸福呢?

尤三姐流泪了,象征爱情的鸳鸯剑毁灭了爱情: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人家并没威逼他(她)死,是他(她)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伏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来,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

“贤妻”二字,道尽爱意与悔恨!

万念俱灰的柳湘莲出家做了道士。蒙回前总评:“三姐项上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消,是无情,乃是至情。”

尤三姐是用死来惩罚柳湘莲,犯得着吗?值得吗?

我记起一个美国的故事:小姨子爱上了姐夫,姐夫越来越深地爱上小姨子,但后来,小姨子却跟别人跑了。丈夫痛不欲生,贤惠的妻子流着泪握着他的手。一年之后,丈夫终于清醒,重新爱着敦厚的妻子,而妻子却突然自杀了,没有留下一句遗嘱。

她同尤三姐一样,也是用死来报复爱人。但平心想想: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