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民族大学张原博士访谈录
徐杰舜
徐杰舜(以下简称徐):很荣幸张原能接受我的采访。去年你入学不久。有一次你的导师王铭铭教授把你和你太太介绍给我——一个张原,一个汤芸,两个人名字合起来就叫“汤原(圆)”嘛,当时我对你们就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的接触当中我觉得你的思维相当敏捷。为人也很助人为乐。挺关心别人。后来我又听说你以前玩过摇滚。现在还有一个摇滚乐队。那我就更想听听了。所以我就想请你先介绍一下你的背景。
张原(以下简称张):先讲一下我的家庭吧。我出生在一个干部教师家庭,我父亲以前是贵州民族学院的老师,后来转到了做行政工作,在人事处;我母亲原来是中学老师,后来去税务局工作。家庭背景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从小就受父母比较好的影响,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培养了我阅读的习惯。从小到大每天只要有时间,我就会看书。
徐:你祖籍是贵阳吗?
张:对,对,我祖籍就在贵阳;应该是明朝贵州屯军的后代。
徐:那不是和屯堡人差不多吗?
张:不太一样。屯堡人他们是留在了当地,我们又是走出来的,所以没有保持屯堡人的文化特征。我的家庭,一方面因为我的父母使我保持了一个良好的阅读习惯;另一方面,他们比较喜欢带我出去旅游,所以基本上每个假期都会出去旅游,也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这么说来,我与文化人类学也是有缘分的。而且我的爷爷他就是一个彩扎的艺人,和那些道士会有很多交流,这使我对民间的宗教也很有兴趣。那么搞摇滚乐是一个什么样的机缘呢?因为从初中和进入高中之前,我基本上算是一个“好学生”。在进入高中的时候,因为青春期嘛,人就会有独立的一些想法。那时候可能也是因为看书看得太多的原因,人太早熟了,就开始喜欢摇滚。
徐:那你给我们说说当时影响你最大的书是什么?
张:当时影响最大的书,一部分是哲学方面的书吧,尼采的、萨特的,此外还有卡夫卡的小说,以及国内的一些20世纪90年代那些先锋派的小说——那个时候我看得最多,他们就要追求人与人要不同嘛,就要反思这个社会对人的压抑嘛。然后受此影响就会听摇滚乐,就爱上了玩这种音乐。
徐:你是哪年生人?
张:1978年的,70年代的人。就是20世纪90年代初那个时候,正好是中国摇滚乐的勃兴时期,我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觉得那个音乐能表达我的一些思想,后来还学会了吉他。高中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写歌,当时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组队,只是和几个好朋友一起玩音乐。但是也是因为这样,我的高考算是失败了。没有考上父母期望我考上的学校,或者我心里想考的学校。
徐:当时想考什么学校?
张:其实当时我心里还是有这样一种愿望,虽不说是要考北京大学之类的学校,但是至少也想过中山大学之类的。高考算是一个挫折吧,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因为经历了一些东西,会有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至少我觉得我的人生是丰富了的。一方面我觉得阅读很丰富,另一方面是搞了乐队以后,阅历很丰富。进入大学之后,大学的时间比中学的时间更加宽裕,我就正式组建了一个乐队。
徐:你考上了哪个学校?
张:贵州民族学院,我也跟大家说过,我是“民族学院一条龙”嘛!从贵州民族学院到西南民族大学,再到中央民族大学,正好是一条线。
徐:你进的是什么专业?
张:进的是民族文化系,当时叫做民族语言文学系,这也和我喜欢文学有关系。组建了乐队之后,马上我们乐队的人就自己开了一个酒吧。那几年在大学的生活其实还是蛮丰富的,我们还组织了一个诗社,叫高原诗社,1998年有一期的《大学生》杂志还专门介绍了我们诗社。也出去旅游,自己背着背包,新疆、西藏啊也都去看了一下。所以那几年觉得人生很丰富,做了很多事情。而且虽然我读的是贵州民族学院,但是我也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觉得我读的这个民族文化系,或者当时叫做民族语言文学系,我认为如果说当时贵州民族学院属于所谓的三流大学的话,那这个系是属于一流的系,因为当时的老师构成有几批:搞中文的是一拨,搞新闻的又是一拨,然后就是搞民族政策的一拨,还有就是搞民族学,他们当时叫民族文化学,称呼有点奇怪,但是和人类学有点相近。
徐:大学时候你的本科老师是哪位?
张:大学本科的时候,有两位杨老师,其中一位叫杨昌儒的,搞民族政策学的,最初的一些民族理论的课是他上的;还有一位叫杨昌国,他后来是系主任。还有一位老师已经过世了,叫潘定智。前两位杨老师都是较年轻的老师,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最后转向了人类学,可以说事实上是由这两位老师开始的。当然在大学的时候,我还是偏重文学,对文学特别地感兴趣,我当时写的学士学位论文是比较文学的,是关于《十日谈》和《二拍》的比较,题目叫《市井俚语的胜利》,实际上是谈一种市井文化怎么表现在文学上面,当时的系主任杨昌儒看了这篇文章,而且可能因为我那天答辩的效果还不错吧,就对我有了深刻的印象。然后就有这么一个契机,他就想叫我留校。当时我很犹豫,因为我早就想自己出去做生意。当时因为酒吧没有时间管,已经卖了。我想可能就像刚才徐老师“表扬”我的吧,说我爱关心同学啊什么的,可能是在社会上待久了,就沾染了一些江湖习气,比较仗义地去帮人。我觉得在大学时候我积累了很深的一批关系网络;而且这一批人,大家算是共同成长吧,他们当中有生意做得很成功的人,有各行各业做得很成功的人。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动摇,有几个选择:一个是当老师,一个是到报社,因为我关于新闻的东西也写得很多,我们那边都市报的记者我也可以去做;还有就是在税务局,因为我母亲在税务局工作,她可以让我进去。后来我想了一下,我想我个人的性格,还是比较适合留在高校里面。而且从那个时候开始,基本知道人类学是怎么回事了,觉得那个东西是我所喜欢的,和我有缘分的。因为它实际上就像我以前玩摇滚音乐一样,也是要思考一些社会的和人的问题;人类学的很多知识,会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而且人类学关于异文化的一些东西确实可以开阔我的思想。另外当时我们的音乐里面,加进了很多民族的元素,所以可能就因为种种这样的一些信息吧,我就留校当了老师。
徐:什么时候留校的?
张:2000年留校的。我是1996级的。毕业以后,也是很偶然的机会能够继续在人类学上走下去。那个时候还是在当学生辅导员,工作比较轻松,杨昌儒和杨昌国老师经常就会谈论到一些关于文化人类学的问题。我当时就在图书馆借到一些资料和书,自己在看。看了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对这个学科越来越感兴趣。不久就有一个非常巧合的事情,就是西南民族大学有一个相当于高校教师进修班,而且是文化人类学的进修班,发了一个函到我们学校。我是最需要这样一个机会的。我就给当时的系主任杨昌儒讲,他非常支持我,说应该去。去了以后,我的人生就从此改变了。因为在2000年之前的时候,我社会活动很多,人还没有定性,也就是说充满了很多的可能。我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我参加的那个乐队,虽然我因为转到人类学这一行以后,退出来了,但是那个乐队至今还是非常火的,在贵州都是很有名气的,而且还出了专辑——我可以做那样的事情。而且我也可以经营我的酒吧或者网吧,现在我的网吧也还在继续经营着,虽然我没有用心在做它。又或者是当记者,总之有很多可能。
但是就从2000年开始,从我接到那个函以后,我的人生就这样定了,要向这条路走。我觉得这和我之前的那些经历都是有联系的。进了西南民族大学以后,也很有意思。我进去的时候,当时正好是这个学校院系要调整的时候。因为西南民族大学的民族学,在开始的时候是以民族史的研究为特点。后来它改变以后,变成以民族理论与政策为主。在我去的时候,开始他们第三次调整,开始朝人类学方向转变。当时我的导师张建世老师正要成为民族学点的领衔。我正好是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事实上那两年进修我学了非常多的东西,关于民族史的东西我学了,关于民族理论与政策的东西我也学了,还有关于人类学的东西我也学了,。就这三样东西,都摆在你的面前,而且也应该说,教我这三门课的老师对我印象都还不差。两年进修完之后,老师就觉得我不错,我自己觉得拿一个进修班的文凭不好,而且我喜欢这个方向,于是我就开始考研。我考的那一年,民族学正好从民族理论与政策中分开了,成为以人类学为主的狭义的民族学,而民族理论与政策成为另外的一个点。老师就叫我选,我就坚决地往人类学这方面靠。回过头想,我觉得前面那两年很有意思,因为我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在西南民族大学学习期间,老师开课是很开放的,叫很多外面的老师来上课。当时是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的李绍明老师给我们上课,他讲了一句话让我至今很有体会。当时我进来一下子学了这么多,一会儿是民族政策,一会儿是民族史,一会儿又和民族学有关,我的脑筋会乱。我搞不清楚人类学与这些学科的界限,要怎么看待这些事情,这是一个问题,因为那时候我学的知识有点庞杂。当时李绍明老师说了一句话,让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他也是在谈到学科史的时候,介绍说,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民族学和人类学,看样子是要分了。怎么分呢?人类学会以文化为它研究的关键词,民族学会以民族或民族问题为它的关键词。我觉得他讲的有一定的道理。后来我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就知道,至少他对人类学的评价是对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人类学关注的是文化,而不像我以前在贵州民族学院认为的,民族问题和文化的研究搅在一起。正如我们说“人类学在农村作研究,但不一定是在研究农村”,所以我喜欢人类学也是这样,要超越出去。实际上,这句话也让我对人类学这个学科的研究清晰了。我当时的导师张建世老师,中山大学毕业的,是梁钊韬和张寿祺先生的学生。当时有各种各样的老师上课,但是他一直坚持人类学的传统。他受过人类学严格的训练,所以对我们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应该说因为有他直接给我系统地上课,才有后来引起我和王铭铭老师的缘分。当时我在贵州民族学院学的东西,说实话在理论上还是受进化论的影响,受摩尔根的框架影响比较深。我第一次去上他的课,发言的时候,我旁边有两个同学是从法律和其他专业转过来的,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有基础的。但是当我发完言之后,张老师就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的深刻,他说,你貌似比他们两个有基础,但是其实你的问题是最大的。他就把王铭铭老师的《文化格局与人的表述》这本书拿给我,说,你先看看,人类学的理论今天已经走到哪一步了,你把这本书看完再问我问题,不然你老陷在进化论那里面。我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拿着王老师的书认真地读,我觉得受到很多启发,就开始做笔记。发展到后来简直就是在抄书,就把那本书抄下来了。我觉得那个工作还是很值得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理论的东西就有一条线索了,然后再和我们张老师交流的时候,在理论方面就打开了。当时我就暗下决心,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做王老师的学生。而且张老师也是非常开放的人,他说,你跟我五年就够了——因为我是从2000年进来,2005年才出去——之后你应该出去,毕业时,张老师已经是博导了,但是他不要我考他博士,他说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放开。我觉得他对我很支持,也是他把我和王老师的缘分拉近了。我真的很感谢他。
徐:也就是说。经过两年的进修班和三年的硕士班,共五年的时间,你的基础打得比较扎实了,对人类学的认识也比较清晰了。我原来想请你谈谈怎么从摇滚到人类学博士生的过程,刚才你已经谈了你硕士学习上的过程。但是摇滚这一块讲得比较少,那么你能不能再升华一下。给我们谈谈,从摇滚到你博士生生涯的这一段?
张:我接触摇滚的时候正好是15—16岁青春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上了。实际上我接触得最早的中国摇滚就是崔健的音乐。崔健的音乐事实上是对这个社会很有关怀的。
徐:是不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
张:不是,《一无所有》算是他最有名的歌,但是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块红布》。我记得王铭铭老师跟我说过,他在英国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文章最后的结尾,就是崔健的《一块红布》的歌词。《一块红布》是很有寓言性、象征性的一首歌。我当时喜欢摇滚的第一印象,像小孩子嘛,首先是喜欢它的歌词,其次喜欢像崔健音乐里面那种思想。他对这个社会问题非常关心。第二个原因,摇滚音乐里面还可以有尊重个人的因素,或者说把个人展现出来的东西。那正好是15—16岁的小孩子,最需要的东西,最需要自我认同的时候。所以当我喜欢上这些音乐以后,我就开始听国外的,也听了很多,也开始拿着吉他学。我学吉他还挺快的,学了半年左右,基本上弹一般的歌都没问题了。然后可能学了8个月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写歌。那个时候其实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作新赋强说愁的那种感觉。这个时候就会吸引自己要看一些哲学的书。开始是看尼采,后来比较喜欢存在主义萨特的书,还有卡夫卡的小说。我特别喜欢卡夫卡的小说,因为他的小说很有想象力,而且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是很有意思的。我觉得我喜欢的那类摇滚乐和人类学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是对现代社会的一种反思,或者说在知识上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刺激。
徐:你的这个观点我蛮赞同的。有些流行歌曲就是谈谈情说说爱。无病呻吟一下。但是你所说的那类摇滚,它反映了年轻人的一种对时代的责任,对现实的反思。它也体现了年轻人的生存状态,一种态度。就是社会要对我们年轻人多关怀。但是后来的摇滚可能就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