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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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诗境禅境皆“梦得”

刘禹锡(公元772~842年),字梦得,中山无极人(今河北)。现代学者们往往将他归入“无神论者”,他的著作《天论》,更被当成无神论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其实,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终生以“事佛而佞”自居,与禅宗的关系尤为密切。矛盾吗?奇怪吗?矛盾源自我们多年来对佛教的误解。佛教,从来不承认有一个主宰命运的、全能的、至高无上的神,尤其是禅宗,可以说是最彻底的无神论者。不是吗,连佛都是人做的,人人都能成佛,还有什么神呢!

刘禹锡与禅宗的关系,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幼年时期。他自小就学于著名诗僧皎然与灵澈,禅的精髓早已随着一篇篇诗文渗透进了他的血液中。然而,他真正开始参禅,却是在他三十三岁之后。

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正月,体弱多病的唐顺宗登基后,将朝政大权全盘交给了王叔文,开始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作为这个改革集团的主要成员、时任兵部员外郎(司局级)的刘禹锡,宛若蛟龙得水,猛虎归山,正是宏图方展、大有作为时。桃花烂漫时节,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山野里尽情驰骋。春光温馨,满眼缤纷,他不禁有些醺醺然。山路的尽头,一座佛寺遥遥在望——这是他的方外之友会禅师住持的寺院。他也真有些渴了,便纵马前去讨一杯茶喝。

会禅师像是未卜先知,居然在禅房里备好了茶,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刚刚迈进门槛,会禅师便合十说道:“恭喜,恭喜,刘施主多年抱负,今朝总算如愿以偿,可以尽情施展了。”

“咦,你一个世外主人,山门未出,如何知道朝中主事?”

“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是踌躇志满时。那‘得得’马蹄声,已经告诉老衲了。”

于是,刘禹锡一边品味着清冽的新茶,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们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全部免除老百姓历年欠朝廷的税捐,取消声色犬马、危害百姓的皇家五坊、释放宫女与歌女近千人,削弱宦官权力,褒奖忠良贤能,罢废横征暴敛的小人,废除根深蒂固的弊端……

刘禹锡讲得眉飞色舞,会禅师似乎更是听得入了迷,以至于他在给客人续茶水时,杯子满了还在倒,茶水溢了出来他还在倒……

刘禹锡赶紧提醒他说:“满了,满了!”

会禅师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敢情,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啊!”

刘禹锡当然知道他这是在以禅机警示自己。然而,此时,他们权倾天下,凡持不同政见者纷纷被贬出京城,那种平生抱负得以施展的欢欣、众人敬重仰慕的舒畅,快意恩仇的爽朗,岂是会禅师这样的方外之人所能体会到的!

会禅师见他梗着脖子,便也不再多言。静默,冷凝在两个朋友之间,渐渐储满了整个禅室。于是,便有不奈寂寞的寒宰声从禅室一角传来。这时,刘禹锡才发现,那儿栖息着一只威猛的苍鹰。他借题发挥说:“鹰击长空,龙游大海,是何等的威风八面,何等的酣畅淋漓!”

会禅师看着苍鹰,缓缓说道:“是啊,那天,它从空中俯冲下来之时,眼里只看到了肥硕的兔子,哪里注意到了罗网密布!若不是老僧发现,将它赎买回来,现在恐怕已经是人家的盘中餐了。”

会禅师看了刘禹锡一眼,继续说道:“同样,名为经,利做纬;岂不也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都在不知不觉里被网罗其中!”

刘禹锡一惊,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前几天,以倔强正直著称的侍御史窦群,曾经严辞弹劾他,说他败坏朝纲,要将他驱逐出京城。因为有皇帝老子撑腰,刘禹锡才毫发未损。但是,唐顺宗体弱多病,万一……

那天,刘禹锡没有回京城,留在山里跟随会禅师打坐参禅。

“静见玄关启,歆然初心念……”禅修的美妙境界,使他惊喜万分,如醉如痴,因此,他真的将功名看淡了,时常与好友白居易一起到寺院里斋戒闭关,坐禅修行:“案上香烟铺贝叶,佛前灯焰透莲花……”

穷巷唯秋草,高僧独坐门。相欢如旧识,问法到无言。

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悟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

刘禹锡听说,一位名叫“君素”的禅师道眼高明,便慕名前去拜访。当他踏着荒草掩映着的小径,来到那个冷冷落落的小庙之时,君素禅师正像老农晒太阳似的,在门前兀兀静坐。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然而,当刘禹锡问到禅的要旨之时,君素禅师默默无言了。禅,无法言说,要靠自己感悟。

于无声处听惊雷。果然,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刘禹锡忽然领悟到:风所掀起的浪花,本质就是水啊!同样,明珠照天照地、明净清澈的本性,也不是尘埃所能改变的呀!烦恼即菩提,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禅,都是道!

于是,他默默站立起来,默默走出了君素禅师的小庙,心中没有往日与好友告别时那种依依不舍的惆怅,而是充满了淡淡的愉悦……

天有不测风云。正如会禅师预料的那样,仅仅三四个月之后,八月四日,唐顺宗主动放弃了皇位,年富力强的太子李纯登基,是为唐宪宗。以王叔文为首,以刘禹锡、柳宗元为骨干的改革集团马上失了势。九月十三日,刘禹锡被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州长。就在他的赴任途中,再次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开始了长达二十二年的流放生涯……

刘禹锡幸好,自幼学佛使得刘禹锡懂得“缘起”法则,禅的修证更使他变得十分豁达,所以,面对厄运,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选择自杀,而是从容以对,坦然处之,高歌一曲豪情勃发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自古以来,有所失必有所得。刘禹锡政坛失意,却有了大量空闲时间修禅,于是,他在一次静修中,在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下,他无意之中窥探到了一个天大的秘诀:

诗境与禅境,相近且相通!

他详细描述道:“能离欲则心灵空明虚静,心灵明静则森罗万象映入,此时,如形之于诗词,其词美妙而深邃;若赋之于声律,其曲婉转而灵动。所以,自古以来,有许多禅僧以惊人的诗才闻名于世。因禅定而得到诗的意境,故而萧然以清;由禅定显发的智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

离欲即是持戒,戒能得定,定能生慧,这是禅修的基本次第,是禅悟的前提。在那神奇的禅定状态下,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相互交融,息息相通;在这种境界里,诗的灵感与禅的妙悟浑然一体。正是因为如此,历史上,许多没文化、不识字的禅僧(如六祖慧能)也能出口成章,吟诗作偈。

——刘禹锡从禅修中找到了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也揭示了一个千古之谜。由此,他的文学创作升华到了一个灵性鲜活的奇妙境界: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金刚经)……

禅定与智慧,是禅修的两个车轮,是开悟的必由之路。而刘禹锡,则从定慧修行中另辟蹊径,找到了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毫无疑问,刘禹锡是聪明的。然而,这种聪明是致命的,往往走向歧路。因为,修行的目的是明心见性,是为了觉悟宇宙人生的真谛;而禅修所引发的艺术灵感,不过是副产品。所以,不能本末倒置,错将奴婢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