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晋剧百年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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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艺苑启蒙

1、朱世昌

我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降生在榆次南关潞家巷,至今(1984年)已经八十八岁。我自幼家贫如洗,五岁丧母,六岁亡父,十四岁投身梨园,从师朱世昌,断断续续学艺至今已有五、六十个年头。先演皮影、木偶(亦称“小戏”、“猴儿戏”),四十二岁时,在一个偶然的机遇里,救场应急,粉墨登台,开始演出大戏。之后辗转晋中、太原、吕梁、东山、忻州、大同、张垣……唯知谨慎学艺,历尽人间坎坷。

我平生在艺术上无大建树,然而在漫长的学艺经历中,我却有幸目睹了许多前辈名宿的卓绝艺术,由是对中路梆子班社、艺人、演出习俗、趣闻轶事等益感兴趣,从不少老者、名家那里听到了更早一辈艺人的许多梨园佳话。年长之后,出于对戏剧艺术的深爱和对前辈艺人们的由衷敬佩,我总想把我所知道的当年活跃在晋中府十县的艺人们的演出盛事、艺术特色、音容笑貌记载下来,以使后人晓得:我们的晋剧艺术确实丰富多彩,遐迩闻名,源远流长;我们的晋剧师祖们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珍贵的、卓绝的艺术财富。

我所以对晋剧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以至成为我终生唯一的职业,苦苦求索几十年,至今亦觉兴味盎然,其乐无穷,全赖在我的幼年和中年,有幸结识了不少梆子名家、鼓师、琴师、票友乃至戏迷,是他们把我一步一步引入戏曲之门,并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

最早诱发起我强烈兴趣的是两位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一位是粗通文字的“憨梦虎大爷”,一位是只字不识的“春和大爷”。二位长者都是大清道光年间人,祖辈务农,在庄稼行里是两把好手,说起梨园的事来也头头是道,称得起是两个老戏迷。

憨梦虎大爷 姓甚?我一直闹不清,我只记得那时人们都亲切地叫他憨梦虎大爷,一来因为他辈份大,寿数长,我七八岁时,他已七十高龄;二来因为他憨直厚道。为人豪爽,喜欢帮助穷弟兄。

春和大爷 姓王,是我的隔壁邻居,小梦虎大爷几岁,身体分外硬朗,繁重的体力劳动非但没有把他压垮,反而锤炼了他乐观、风趣的个性。

这两位大爷年逾古稀,交谊愈厚,每日朝夕相处,热火得亲兄弟一样。为啥?都爱看戏。城里城外,上下邻村,逢节赶会有戏必看,场场少不了二位。看戏时,老弟兄俩常是一边观赏戏文,一边评议演技,饿了就吃一点家里带来的爆玉米花或炒豆豆,其中的乐趣,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有一次聚梨园班在太谷任村唱全本《蝴蝶杯》,这二位硬是带着爆玉米花和炒豆豆,每日往返近百里,一场不误地从开锣看到收场。方圆几十里早年哪些戏班唱过,有哪些角儿,起唱、正唱、末唱三天的戏码是啥?春和大爷说起来如数家珍,仿佛昨天才看过一样。梦虎大爷嗓子还好,特别偏爱最早的前辈棒槌红,他学唱棒槌红拿手戏《临潼山》、《雁塔寺》里的乱弹,朗朗上口,地道蒲风,谁听了都说学得象极了!

记得有一回,二位领我去看二八黑演的《沙陀国》,看了以后,人们连声说好,都夸二八黑不愧为“晋中花脸一杆旗”,我看得更是入了迷。而春和大爷则手捻胡须笑着说;“嗯,这娃娃不赖,几年不见当真又出息了!”接着就背起了二八黑的历史:二八黑姓尚名小臭,蒲州永济人,从小家贫,被咱榆次三黑店娃娃班买来打了娃娃,与天佑黑、心重黑是同馆。早年我看他演《大香山》,他扮演童子坐在莲花上还露着狗鸡儿哩!真绝,不管说起哪一位角儿,他都能讲一大套!可把我羡慕死了!

我原本也是个小戏迷,没人时也常偷偷哼哼几句,及至结识了这两位老戏迷后,一有空儿就请他们给我叨咕。他俩见我对戏迷得也可以,自然有求必应,常常给我认真地开起“讲”来:从咸丰、同治年间的晋剧戏班、艺人掌故,一直讲到光绪年的演出盛事,上、中、下三路戏班的规矩、特色、趣闻及民间传说,一条鱼、一杆旗、一千红、十三旦、鱼儿红、小元儿红、人参娃娃、玻璃翠……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二位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我听得如痴如醉,有滋有味,这当是我未入梨园的启蒙第一课。以后我谈到的不少事情就是从二位老师那里听来的。

经过二位老师的熏陶,我益发对戏迷得上瘾了。渐渐不满足于光听光看了,心痒痒地总想见见文武场面,正儿八经地撂他几嗓子。那时晋中祁、太、榆一带,不仅字号班、二抱班、破锣班、子弟班、娃娃班活动频繁,县城和村镇里的票社(票儿班、自乐班)的活动也很盛行。有钱的财主、东家,常常自愿耗费巨资,邀来各地名角“合文聚会”组织演唱,将交流唱腔、切磋改革、另辟“新腔”视为一大时尚。就是普通小班子艺人和民间戏曲爱好者也喜欢经常聚在一起,坐场清唱,研讨唱腔。票友们唱上几句过过戏瘾,艺人们会会同行,借以增长见识,提高技艺。太谷曹家的头等票社、太原县的“聚文会”、太原府的“济生馆”等就是这样闹起来的,榆次城里当年就有好几处闹票儿的地方。

我十四岁那一年,有一回路过榆次南关我们唤作鸡毛屹洞的闹票地方,只听里面咚咚呛呛、吱吱扭扭唱得正红火,我一下走不动了,轻手轻脚溜了进去。嗨呀,热闹极了!院里聚了不少人,有常海、张公、锁蛮、德海众位师傅。行家们一个唱了一个唱,唱的都是我很少听过的乱弹。正听得入神,我熟悉的德海师傅一眼看见了我,冲我招手;“娃娃,上前来,你嗓子不赖,来一段试试!”我一听脸涨得通红,低声道:“我……我不懂梆板……”“哈哈,那不要紧,师傅们就着你。别怕,来‘拔拔口’!”海德师傅一个劲儿地鼓励我。我只好半推半就地说:“那……我学几句《杀府》。”我想,这段唱是我经常俏悄唱的,哼得还满有味儿。谁知锣鼓一敲,丝弦一亮,我脑子嗡一下就炸了!我憋足气猛地一喊,扑口就凉了调。我硬着头皮唱下去,忽听战鼓咚地一声,我心一慌说啥也唱不下去了……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见文武“场面”了。偏是德海师傅不肯饶我,一再拉我去服练服练。嘿!一来二去,我竟慢慢胆大起来。一天,我又唱了一段《男起解》,我自觉唱得平常,但却引起了一位老前辈的注意,这就是我后来的磕头师父朱世昌。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破例地收下了我,我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后来他对我说,他看中了我的一副清亮、纯正的好嗓子。

中等身材,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人生得齐楚精干,操一口地道京腔。他原是北京人,生于道光年间,大我六十来岁。自幼家贫,是我师爷王兴爱(须生)从北京孤儿院买来打出的娃娃。几年刻苦学艺,练就了一副清脆刚亮的歌喉,出科后走南闯北,历尽沧桑,收我时他正在祁县苏兴财主的木偶小戏班。他口功很硬,五音俱全,唱腔极有功力,专学老伶须生鱼儿红师傅(郭宝臣的舅父)的一路乱弹,他演《下河东》,一句“龙离大海遭虾戏,虎离深山被犬欺”,回肠荡气,响遏行云,真有鱼儿红之韵味,简直可以乱真。他文武昆乱不挡,唱功戏尤其见长,《北天门》、《大报仇》、《空城计》等剧都很有大家风范。名角一千红十分赏识他的天赋歌喉,曾几次愿以四个元宝为奉仪带他再闯江湖,可他却感激东家苏兴财主多年管吃管住、满年包份的恩遇,一次次婉言谢绝,并在榆次南关定居下来。直至后来,苏兴财主的晚辈二秃财主同时承起两班大戏、六班小戏时,我师父为他承办的班子“小班演大戏”,在晋中一带很为他露脸。

说起木偶小戏来,还需多说几句。别看人数不多,多者十三四人,少则八九人,可它历史最久,藏龙卧虎,不少大戏名流都是从这里启蒙奠基而后成名的。精营黑瞎富全(太原人)、猴害红(太谷人)、推煤旦二青(榆次人)及宋兴儿、狗蛮、李万叶这些着名鼓师、琴师都是从这块席棚里闯出名堂来的。这里的师傅们“红黑生旦丑,狮子老虎狗”样样拿得起来。唱腔尤其讲究,什么前辈流派唱腔,当代时新乱弹,他们唱来维妙维肖,学得最像。这些艺人们确实多才多艺,白天演的全部是大戏的音乐和剧目,晚上就别是一种风光了,剧目与白天迥然不同,曲调变成碗碗腔,四股弦变成月琴,木偶变成皮影,细吹细打,十分动听。

师父承的班子更硬。寻常班子大都演的是《游宫》、《别宫》、《二进宫》、《显魂》之类的出出戏。而师父的班子从苏州定做了崭新的小行头,又拥有程贻功、李鹤山、李万叶、周云这些鼓、琴名师,尽开整本大戏,如:《反棠邑》、《大报仇》、《雁塔寺》、《松棚会》、《回龙阁》及昆曲《草坡》、《嫁妹》、《功宴》等。他领着我们出祁县,走平遥,跨清徐,进北山,可唱了个红火,他闹小戏也闹得成了家。当然,师父并不以此为满足,为了开阔视野,他常常领我们去观摩一些更高水平的名流聚会。

2、三多堂的“会演”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太谷县北村曹克让举人及其子曹三少组织的“三多堂”自乐班。名为自乐班,实则是晋剧诸多名家的群英盛会。曹家原住晋源县之花塔村,于明代洪武年间迁往太谷县北村。从发迹的始祖曹三喜,到日见衰落时的曹克让,前后历明清两朝二十四代,声势显赫约达七百年之久。

曹三喜于明末清初随人至东北热河省朝阳县之三座塔,以种菜、养猪、磨豆腐起家。继而经营杂货、典当业、酿酒业、银钱业,资本越来越雄厚。清兵入关时,他又利用时机发了一笔大财,更加兴隆昌盛起来,从而将商业经营由关外发展到关内,在太谷首先设号,至清道光、咸丰时更达鼎盛。曹家商号遍布全国,在太谷、太原、天津、北京、徐州、济南、沈阳、锦州、四平、张家口、黎城、屯留、长子、榆次等地都有曹家字号。并且打破国界,将生意做到俄国之莫斯科、蒙古之库仑(乌兰巴托)和阿尔库斯克,各地都设有商号,经营票庄、银号、钱庄、典当、绸缎、布匹、呢绒、颜料、药材、皮毛、杂货、洋货、茶叶……其字号有“碾金德”、“用通五”“三晋川”、“彩霞蔚”、“协承乾”等,资金曾发展到一千余万两,当时在晋中,即便在山西,恐怕再没有第二家了。曹氏家业传至曹克让手中,虽说已渐衰落,但其豪富、排场亦非别家可比,依然日进斗金、家财万贯。

3、曹克让

他无心经商,却依附风雅,颇好书画,经常巡游南北名地,收买古玩字画,他所积存的名人字画竟值一百多万元。他对戏曲也有很深的嗜好。克让弟兄四人,他居长,人称“大爷”,二爷不详,三爷名伯河,四爷曹克宽(也很喜欢戏曲,我曾和他闹过票儿)。曹克让没有在功名上和商业上为曹家建立什么勋业,却以他的乐善好施、广交名士、酷爱艺术,在他所办的“三多堂”(他的字号堂名)为曹家挣来了三百六十块金宇牌匾。他死后,他的儿子曹三少秉承父志,益发深谙戏曲,把曹家的票社活动搞得有声有色,闻名三晋。“太谷镖”在华北地区是享有盛誉的。每届镖期,各地转运镖款的驮骡、车辆络绎不绝,驼铃叮当,人声鼎沸,绵延数里,镖旗在镖车上迎风飘摆,保镖的绿林豪杰全副武装,持刀矛棍棒镇前压后(以后保镖者均持枪械了),十分威武壮观。

太谷镖的镖期,每年分四季:春镖在二月,夏镖在五月,秋镖在八月,冬镖在十一月。每年冬镖一过,戏班神门一闭,曹家的自乐班例行一个月的“会演”活动就准时开锣了。届时,榜上有名的各班名家纷纷到来,说是自乐,实际上是一次私人举办的高水平的“戏曲会演”。这里闹票儿不像其它票儿班,谁都可以凑数儿,到时高手云集,名家丛出,没有相当的道行是不敢轻易露面、班门弄斧的。这里规矩也特别,不是谁高兴就来一段,而是按各门师傅的行当、剧目排定顺序,进行专行专戏的演唱。比如今天须生露《下河东》,一律《下河东》,明天再换《斩黄袍》;以后再露正旦、花脸、生角、小旦、三花脸,依然采用同样的办法,当然你要有特殊剧目,也有露演的机会,很有点我们今天专场“评比演出”的味道。

我曾随师父前后去过几次,因当时年纪尚轻、初出茅庐,自然没有即席演唱的奢望,只求在跑前跑后、给前辈斟茶倒水之时尽情地观赏他们的艺术。几次观摩,果真使我大饱眼福。

我看到的名角真不少。

须生:一千红、鱼儿红、大碗肉、贵儿红、盖天红、刘富生、王德海、夏蛮。

花脸:张公师傅、锁蛮师傅、武德胜、马海清、彭村有。

生角:籍兰喜、三儿生、虎儿生、老顺保师傅。

旦角:天贵旦、三盏灯、老八斤、王有福、二娃旦、毛毛旦、万人迷等。

文武场面上的名家更多。

鼓师:甲成、李万叶、狗蛮、渠四少、孟兴祥、杨富全。

琴师:印财主、曹三少、程贻功。

铙钹;七成、肉儿、来喜。

马锣:三蛮、孟三蛮。

木头:侯牛儿、锁成。

小锣:寇成。

二弦:根柱则、玉楞、二蛮汉。

三弦:韩村六、喜林、孙二少、籍夏南。

四弦:三秋、五毛、张动芝、猴毛。

参加会演者每年不下百十号人,真可谓名流荟萃、盛况空前。会演期间,每日下午五时开戏,十点散戏。第二天就开始评议:谁的乱弹新,谁的梆板清,谁的尺寸准;此外,交口变动、句句指令、快慢催动、咬字、吐词、喷口、韵味、腔挂等等,分得很细,艺术上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而这些名家也真不含糊,一个赛一个,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绝唱,各有各的特色,到时候都拿了出来,确实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各门师傅究竟谁执牛耳?有何绝技?有何趣闻乐事?暂且搁下,留待以后详细列数各班各社名角技艺时再做分晓。

当时十五六岁的我,有幸看到曹举人“三多堂”的会演,真使我茅塞顿开,耳目一新!好家伙,仅仅府十县一方之地,就有如此众多出类拔萃的风流人物,那么整个中路梆子的艺坛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在这里,我又学到不少新鲜的东西。许多前辈的大名和艺术过去只是耳闻,今天却是目睹了,各门师傅那一出出脸炙人口的拿手剧目,一曲曲独具风彩的流派唱腔,简直使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当然,演唱之余,茶前饭后,师傅们也常说古道今,讲一些他们自己的经历和梨园掌故小史,我都把他们当作我心目中的楷模,一一默记在心,得益匪浅!这是我涉足梨园后深造提高的又一课,遇到了这么多好老师。

以后,我又遇到不少先生和相契好友,也都和我相濡以沫,交谊甚厚,增长了我的知识。他们是:

4、九儿师傅

(张春林)北路人,先工正旦,后改老旦,大我十二岁,属狗。中等身材,长方脸,高鼻梁,大眼睛,面目慈祥。他会戏很多,戏路宽畅,《杀狗》、《汲水》、《打路》都很出色,颇能演出人物的独特个性。会一口地道蒲白,嗓音虽系一般,但唱腔梆板清利,工尺稳准,做戏细致严密,十分规矩讲究,基本功扎实,唱、做、念都有相当造诣。

他是北路打出的娃娃,成名后广收门徒,执教十分严格,对艺徒的四功、五法要求极严,一招一式、一字一腔都不轻易放过。培养出不少晋剧人才:郭兰英(小旦,后成全国着名歌唱家)、白晋山(须生、后改鼓师)、刘致和(花脸)、樊占魁(武生)、张玉龙(金牙丑)、杜玉林(须生)等,日后都曾驰名一时。

程贻功,太谷东山底人,一代名琴师。

李万叶,太谷朱家堡人,着名鼓师。

狗蛮,祁县谷峦人,一代名鼓师。

这些前辈名家们对我的见识增长和艺术提高起到了相当的提掖促进作用。

以后,随着我年龄的增长,阅历渐广,我才惊奇地发现,当年我的这些所见所闻,依然是沧海之一粟,全豹之一斑,推动晋剧艺术前进的更有一批又一批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世代相传的着名班社和杰出艺人。真是:

代出中梆优伶多,

五雀六燕竞婀娜;

绕梁清音未绝耳,

更惊妙影舞婆裟;

各领风骚占绝技,

艺苑繁星照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