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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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医院里,大炼钢铁的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胡平充分发挥了他的外交才能,不几天就找了几个盘“棒槌火”的师傅来,在院子中间盘了一个大火,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个坩埚,还拉了一大车炭,一切准备就绪。

根据牛情况的报告,跑马崖有矿石,一天下午下班后,胡平领着除了值班人员以外所有能出门的职工,挑担的挑担,背筐的背筐,挎篮子的挎篮子,还有拿镐的,拿铁锹的,大家浩浩荡荡地去到跑马崖刨矿石。

跑马崖离县城有十多里路,走到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见跑马崖上到处是火把,星星点点的热闹非凡,大家的热情被点燃了,不顾疲劳,也点上火把,开始刨石头。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铁矿石是什么样子的,听说是红颜色的,就拣红颜色的往筐里、担子里放,其实,天黑看不大清楚颜色,就估摸着装吧,不一会儿把所能盛的东西都装满了。胡平说:“大家看到了吧,这是全国人民都在做的大事情,我们绝不能落到别人后面,今晚就开始炼铁。”几个年轻人也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

回到医院后,胡平让女同志们回家,男同志在食堂吃了点饭就开始砸矿石,装锅,然后点上火,拉上风箱,就等铁水往出流了。

第二天,看看锅里的石头还是石头,没有一丝想要溶化的迹象,也许是火候不够?再加点炭,继续……

医生们平时都没有干过什么力气活,现在却要轮着拉风箱。白天,老医生们坐门诊看病,其他人谁闲着谁拉,连续几天下来,弄得会计和几个年轻大夫已经都有些吃不消了。

王德元医生是个外乡人,三十多岁,瘦得像根面条,也是胡平划进历史不清的一个,据说早年他坐过牢,在牢里遇到一个算命的先生,教了他点给人瞧病的小把戏,出来后他就游走江湖,以此糊口,解放前流落到月泉县。

昨晚王德元和药房的李增贵轮流拉风箱,本想今天上午休息,晚上接着拉,但副院长出诊了,内科没有人坐诊,就叫他先顶一会儿。王德元正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听见有人喊:“王医生……

王医生……”他激灵一下支起身子,睁开眼睛一看。

“你是?……”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弱女人。

“我前几天来过,你给我开过药。”

“噢……”王德元想了起来。这个女患者前几天在市里看过病,确诊为膀胱炎,当时开了些青霉素、链霉素和磺胺片,因为药用完了,所以来医院让再给她开些,当时医院没有青霉素,王德元只给开了些磺胺片。

王德元赶紧打起精神问:“药吃完了?好点没?”

“这几天不仅是小便疼、胸脯疼、还咳嗽、发烧,还吐了些血……”患者面色蜡黄,一副痛苦面容,看上去病情有些严重。

王德元用听诊器给患者听了一下,肺部呼吸音很粗糙,又量了量体温,还算正常。便说:“看来吃磺胺效果不好,上次我不是让你去市里买些青霉素吗?还是再打些青霉素吧。”

“到处都没有卖的,我好不容易淘换了一支,你给我打了吧。”

说着患者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青霉素针给王德元。

王德元领她到处置室很顺利地给她注射了,王德元一边收拾注射器一边说:“打一针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最好还是多淘换几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噗通”一声,王德元扭脸一看,刚穿好裤子的患者,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在地上,王德元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扶起病人并大声喊着:“来人啊!来人……”话音未落,王德元竟然也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听见喊声,正在拉风箱的护士拉弟忙跑了进来,一看地下躺着两个人,也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快来人啊……来人……”

处置室就一个氧气瓶,拉弟忙先给病人吸上,然后又让刚好从这里路过的牛情况紧紧掐着王德元的人中,闻讯赶来的其他医生打针的打针,拿药的拿药,忙着抢救病人……

不一会儿,王德元醒过来了。但五十多分钟过去了,那个患者终究没有抢救过来,停止了呼吸。

按说,医院死人是不可避免的,但今天这个人死得蹊跷,引起了大家的恐惧。王德元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次日,死者家属聚集了十多口人找上门来,要医院给个说法。“我们好好的人走着进来怎么就死了呢?”阎副院长耐心地给解释了很久,也没得到家属的理解。

胡平原本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影响了大炼钢铁,但当他得知死者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小姨子时,他又觉得应该把这个文章做大。王德元历史不清,说不定是有意迫害阶级姐妹呢。这可是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要说胡平对医学一窍不通,但对政治他却可以信手拈来,给你上纲上线。可阎副院长态度也很坚决:“在没有弄清事件的原因前,不能随便下结论。”

“《医疗事故防范管理暂行办法》中可说了,医疗性质中可有政治事故这一条呢。”胡平理直气壮。

“办法中第四条也说了,医疗事故的处理应以教育为主。”阎副院长寸步不让。

最后,阎副院长坚持报告公安局,让公安局来裁定。可县公安局的同志听了这个情况说:“我们这里水平太低,也没有能力鉴定这样的死因。”最后经多方面研究并和死者家属协商决定,请市里的高级医师来做死因鉴定。

第三天上午,由市医院高级医师和公安局的同志一起对尸体进行检查,通过对尸体检查和听取了当时的治疗情况,全面进行了讨论分析,最后得出了结论,死亡原因是:因注射青霉素而引起过敏性休克死亡。

“过敏性休克死亡?”这个新鲜的词在医院的医生们嘴里咀嚼着,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听说,听说过的是第一次看到。自从有了青霉素这种药,在医生们的印象中,这简直就是神药,好像任何病只要打几支青霉素就好了,正因为它神,所以它奇缺,县医院基本上没有,所以医生们对它还真不是很了解,怎么?这药还会引起过敏?还会死人?……

市医院的医师说:“其实,注射青霉素会引起过敏反应不是新鲜事,自从有了青霉素之后已经有很多注射后死亡的病例。但现在国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控制和预防。最近有关单位已经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还下过许多文件,你们应该好好看一下。”

阎副院长表示惭愧地说:“唉!我们这县级医院很少给我们批这样的好药,所以我们忽视了学习。”

胡平悄悄翻开这几年的文件,确实有很多关于青霉素的文件。比如:有《为波兰、保加利亚、民主德国变黄青霉素尽速使用避免损失的通知》、《关于补充难抽难打之油剂青霉素的调换问题的通知》、《转发“关于进口青霉素个别瓶内发现有细毛、草棍、苍蝇问题通报”的通知》、《关于介绍波兰30万单位普鲁卡因青霉素使用方法》、《关于节约使用青霉素、链霉素的通知》。还有一个就是《关于请考虑通知有关机关研究青霉素过敏反应的问题的报告》、《关于抄发抗生素治疗发生反应情况记录的通知》等等……

有关政治的文件胡平总是执行得一丝不苟,但业务上的文件总是被他忽略。

虽然是过敏性死亡,虽然《医疗事故防范管理暂行办法》中没有涉及到过敏性死亡的条例。但阎副院长坚持要大家坐下来学习学习,整顿一下医疗秩序,对全院职工进行一次提高医疗质量,消灭医疗事故的教育。这几天他已经很看不惯这里的一切了,这哪里是医院啊,简直就像个炼钢厂了。

胡平有些不乐意,坚持说要以党中央的中心工作为重点,但这起事故毕竟是人命关天,总结一下教训也是应该的,他只好配合了。但他也不失时机地把事件升华了一步,提出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提高一步,以适应社会主义事业飞跃发展和人民的需要,汲取教训,大家要针对一年来医院所发生的医疗差错事故给予揭发批判。

这一揭发,还真揭发出不少事来。

妇科揭发出来,对一位身体消瘦、骨盆狭小的产妇,由于检查不仔细,使产妇生不下来而死亡,如果当时检查到骨盆小,人家到市医院行剖妇产就不会死亡的。

护理组揭发出有的医务人员只用开水冲洗一下注射器就进行皮下、肌肉注射,导致病人注射部位化脓。还有打错针,发错药的事情。

……

阎副院长也把省卫生厅发来的一个通报传达给大家,通报上通报了三起医疗事故,一起是医生给一名腹疼患者诊断后,开出处方是内服“阿托品”三片,一日三次分服,但没写明剂量。当时药房没有“阿托品”片,司药未经医生修改处方,即用粉剂代替,但因原片剂每片为0.001,该误认为0.1,给病人超过用量一百倍,致使病人服后中毒死亡。

第二个是医生给他自己的熟人治疗胃病,因二人相好不错,便一次开出“士的年酊”一瓶,吩咐每次服三四滴,当患者第一次服用后,感觉很好,隔十多天后,患者又感觉胃不舒服,便一次服用了一黄酒盅,半小时后,手足抽搐,呼吸困难,经急救无效死亡。

还有一起是护士给因患感冒的患者注射“握母那丁”、“使他静”各一支,注射后不日即发生臀部肿胀坏死,发生血行感染,经治疗无效死亡,究其原因主要是注射工具和局部消毒不严所致。

文件还指出,有些基层医院和保健组织中的医务人员,把敢想敢干理解为盲目乱干,这种现象是十分危险的。

阎副院长强调说:“医学领域是无止境的,这可应了那句话:看三年《本草》觉得什么病都能治了,看三年病觉得什么病都治不了。我们必须以科学的态度努力学习,掌握了医学技术,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否则就能给人民带来痛苦和生命危险。说得不好听一点,自己不懂,盲目乱干就是草菅人命,希望我们通过学习文件上的案例,要引以为戒,在我们医院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故。”

这些天,听着每天有敲锣打鼓的报喜队伍往县政府大院送喜报,胡平早就急了,出了打针死亡事故后,炼铁已经停了下来。

看来这样炼铁不是办法,铁没炼出来先会把人都炼倒了。奇怪了,都是在一座山上刨矿石,人家炼得出我们怎么炼不出呢?胡平站在那个炉子跟前愣愣地出神。

牛情况挎着篮子买菜回来,看见胡平在炉子跟前发愣,便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凑过去几乎咬着胡平的耳朵悄悄地说:“我听说,那几家送喜报的都是用废铁炼出来的。”

“什么?废铁?”胡平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牛情况,仿佛脑袋上打开了一扇天窗。胡平呀胡平,你怎么就没想到呢,看来你的革命经验太不丰富了。

对!就这么干。翌日,胡平在前面走着,牛情况担着担子在后面跟着,挨个儿到医院的职工家里去找“废铁”。

红花这几天被惊天的锣鼓声敲得更加心悸了,就觉得胸腔里的心要从嘴里冲出来似的。虽然县政府离天亮家有一段距离,但送喜报的队伍总要在街上敲锣打鼓地转一圈才到政府去。

这天,壮壮没去幼儿园,娘俩吃过早饭,在炕上拍着手,一起唱着古老的歌谣:“狼打柴,狗烧火,猫儿上炕捏窝窝,一捏捏下十八个。你一个,我一个,再给大哥留一个……”

壮壮说:“再给爸爸留一个……”

“好,好,再给爸爸留一个。大哥回来要窝窝,窝窝呢?

……”

“猫含了……”

“猫呢?”

“上山了。”

……

“嫂子!嫂子在吗?”胡平领着牛情况进来,不等答话便径直进了厨房。

红花听见喊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壮壮忙跑出去看。

“谁啊?”红花缓缓地出来。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一看胡平已经把她家做饭的锅拿了出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砸炭的锤子和捅火的火柱。

“嫂子,是这样,这不是毛主席让咱大炼钢铁赶英超美吗?咱也要为国家建设出点力不是,大家都捐了,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捐的没有?”

红花这几天听邻居说,他们家大火里的炉条都被刨走了,柜子上的“饰件”也撬了,墙上挂着的一把祖传的“七星宝剑”也被拿去炼了钢铁。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她心里也早有了准备:“哦,胡秘书啊,那个火柱给我留下吧,没它我可做不了饭。”红花指了指墙根下放着的铁脸盆说:“你把那个铁脸盆拿走吧。”

“好,好,你家还有什么铁家伙都捐出来吧,为国家做贡献啊。”胡平说着把东西放进了情况的担子里,这时在一旁站着的壮壮突然跑回里间,抱出一个方方的铁盒子:“妈妈,妈妈,这个也是铁的吧。”红花一惊说:“你从哪里找来的?”

“在炕洞里。”

胡平从孩子手里接过铁盒子:“真是好孩子,这么小就知道为国家做贡献了,以后长大了一定能做大官。”看看盒子上写着的全是洋文,一个都不认识。用劲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钱。

红花看了也吓了一跳。胡平看着她,她忙支吾着说:“这……这……是……我的私房钱。”

胡平将信将疑地说:“哦,那就算了,盒子也没有多少铁。”说着把盒子还给了红花,然后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瞅瞅,实在是没有什么铁东西了,便对牛情况说:“走吧。”

刚走出街门,胡平突然又转回来说:“哎!嫂子……”红花手一哆嗦,盒子差点掉到地下。“把刘科长那件中山服借给我穿穿吧,一会儿我要去政府送喜报去呢,我家离得远来不及回去换了。”

“行,行,我这就给你拿。”

胡平领着情况走了。

红花腿一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下。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壮壮吓得摇晃着红花的胳膊。

“壮壮,别怕,妈妈没事。”红花缓了缓神问壮壮:“壮壮,你在哪里拿的这个盒子?”

“就在炕上的洞里啊,我刚发现的。”壮壮领着红花来到炕上,掀起靠墙的席子,底下两块砖头是活动的,掀开砖头把盒子放进去再盖上砖头炕上就是平的。

红花翻看着那摞钱,忽然发现里面有一张化验单,是市医院的血型化验单,“O”型。红花想起有时候天亮回来时脸色苍白的样子,红花明白了,眼里霎时涌出了泪花。

胡平将搜集来的铁锅、铁脸盆、火柱什么的砸烂,放到坩埚里炼着,然后就开始写喜报,又让牛情况去买了两挂鞭炮,联系敲锣打鼓的人。

铁炼出来了,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胡平到县政府大院走一遭。他穿上借来的中山服,叫上吹鼓手,敲锣打鼓地去县政府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