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把夏月送到李家山村时,赵金梅也在前一天到了。
“孩子还好吧?”天亮关切地问。
“嗯,不发烧了。”
“都准备好了?学员都通知了?”天亮看见金梅还是紧锁着眉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知道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孩子,但是工作不干不行啊,但愿这个夏月能尽快地独当一面。
“嗯,说好是后天开课。不过,这阵子农活紧又要炼钢铁,白天是没时间了,只好晚上讲课,所以只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远处的不方便来。”看来昨天一天金梅都没闲着。
“有多少人?”
“五个。有三个是新人,两个是旧接生婆。”
“哦,人不多。”天亮建议到:“不如把保健员也一起培训一下吧。反正是晚上,男女还能相跟上走夜道。”
“我没有拿培训保健员的资料。”金梅并不感到意外,以往很多时候都是保健员和接生员在一起培训,昨天是她惦记孩子心情不好,没有主动去做这件事情而已。天亮从背包里拿出一份资料交给赵金梅说:“我有,多给他们讲一遍,对他们有好处。主要让他们注意夏季卫生。”“好吧,我明天就去通知。”
天亮走了,金梅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时都没有说话。“孩子的病好了?”夏月毕竟和金梅不熟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关切地又问了一遍。“嗯,好了,没找见别的奶妈,只好又送回原来那家了。”看得出赵金梅还是心事重重的。“哦,是这样啊……”夏月一时没有什么可以安慰眼前这位做母亲的。
金梅打起精神说:“昨天我已经通知给周围几个村的接生员,这不,科长又让一起培训保健员。你准备一下后天晚上给他们讲课,我明天去通知保健员来培训,这次的课你多讲一些,我还要去给接生站看房子,找队长,找桌椅板凳、床……反正事情多着呢。走,我先带你去看看讲课的地方。”
“我从没有讲过课呢,不知道行不行?”夏月实话实说。到这里来工作,一切都是全新的。
金梅将那些资料递给夏月说:“你看看吧,这是以前我们讲课的资料,是刘科长自己编的,如果有什么不对你就照你自己的意思讲,如果觉得合适,你就照这些资料讲。这里还有一些挂图,都是讲新法接生的。”
“晚上讲课,我们白天干什么?”夏月又问。
“事情多着呢,去给村里的孕妇检查,到田间地头、饭场,或私下里聊天,做宣传,比如让她们用月经带,注意经期卫生、孕期卫生和科学育儿什么的……唉,反正闲不了,再没事情做就去帮着干农活。”
金梅说着,领着夏月来到村边一个几乎被高高的野草遮掩了的小瓦房前,瓦房的门窗都破烂不堪,屋顶上的瓦少了许多,裸露的地方长着绿绿的青草在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着。墙上的泥坯大部分都脱落了,露着已经风化成粉状的砖,看着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就是这里,你自己打扫一下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噢,到那边的老乡家借个笤帚簸箕。”金梅说完匆匆地走了。
夏月一个人面对着这间破房子看了半天,奇怪,村里的人都住的是石头窑洞,怎么就这里有一个小瓦房啊?它是干什么用的?也许也是个土地庙?她想起了龟树峪村传说的那个花和尚……
“先去借笤帚。”夏月想好了,朝着最近的一个窑洞走去。
村子里到处都是石头窑洞,石头碾子,石头磨,猪圈里猪吃食的石头贮槽,村子里的小路、台阶都是青石铺出来的,那些石头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了,已经被磨得没有了棱角,圆圆地泛着青光。
夏月在一家院子门口探头看看,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人应答,夏月继续朝前走着,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一颗大树下,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老汉汉们有的嘴里抽着烟袋锅,眯着眼睛;老婆婆们有的怀里抱着个小孩,目光呆滞,面部毫无表情;没有抽烟,也没有抱孩子的就那样愣愣地坐着,像一堆雕塑。倒是周围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在追逐嬉戏,不时地抱起一条腿,一条腿跳着,用那个抱着的腿互相碰撞。这个夏月看见过,城里的孩子也玩这个。还有几个小男孩在用手里的石头打远处立着的几块石头片。小女孩们坐在地下打石子。看见夏月过来,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夏月身上。
夏月走过去,先到那几个玩石头的小孩跟前问:“你们这是玩什么呢?”
“打瓦哩。”一个小孩怯怯地说。
“噢,是这样扔吗?”夏月拿过他手里的石头,照着刚才孩子们玩的样子扔了一下。
“那是‘大官’。你打中‘大官’了。”
“呵呵,是吗?我的运气不错啊。”她拍了拍那个孩子的头。又走到一个小女孩跟前拿过石子扔了几下:“是这样吗?小妹妹?”小女孩害羞地低下了头。最后,夏月来到一个老大爷跟前笑着比划着说:“大爷,你们好,我想借一个笤帚用一下。笤帚,能借给我吗?”
“二毛!去家拿笤帚来。”这位大爷甚至都没有问一问她是谁,用笤帚干什么。那个叫二毛的小男孩立刻领着夏月去拿笤帚,一群孩子就都跟了过来,还相互悄悄地说着什么。
夏月拿了笤帚又重新来到小瓦房跟前,捋起袖子,先拔门口的草,孩子们看了一下也都帮着拔起来,叽叽喳喳地比赛着看谁拔得多。很快,在这个小房子的门前就出现了一片小空地。这时那个老大爷也来了,他脖子上挂着烟袋,一脸茫然地看着夏月。
夏月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问:“大爷,这个房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这里?原来是土地庙,后来也叫泥王庙。”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噢?怎么庙还改名字啊?为什么?”夏月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哎呀,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不知道老人是想卖个关子,还是故事真的很遥远,需要时间把它拉近些。
“说说吧大爷,我想听听呢。”夏月恳求着。
孩子们也围着老人嚷嚷着:“茅勺爷爷,给道个古话。”
这个孩子们叫他“茅勺爷爷”的老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从肩膀上拿下烟袋,装了一锅烟,用火石点着,“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讲起了这个小庙的故事……
这不是古话,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夏月还真没猜错,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地庙,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以前,村里有一个放羊的穷人经常住在这里,有一年,久旱无雨,村里的人每天都在祈雨,但每天都是晴空万里,眼看这一年就要颗粒无收了,但人们除了祈祷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这个放羊人对大家说,我自己供着一个神呢,把他请来一定会下雨的。众人听了,将信将疑。有人说,既然放羊人说得信誓旦旦,我们不妨试一试吧,这时放羊人提了一个条件,要把神像请进这个土地庙来,如果祈下雨来,村里要将这个土地庙翻修一新,让他在庙里住。村里人答应了他。大家便敲锣打鼓地在放羊人的引导下去请他的神。来到一个山洞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泥像,放羊人叫他“泥王神”,众人在山前跪拜了。放羊人拿红布包了泥王恭恭敬敬地捧着下了山,走在半路上,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变得乌云密布,刚到破庙前就下起了大雨,大家欢呼雀跃,都说这个泥王真神,便又是一番磕头上供。之后,村里人兑了现,不仅这个土地庙被翻修一新还改称了“泥王庙”,连放羊人也沾了仙气,被村里人高看了起来。
“有这么神吗?是刚好碰巧了吧。”夏月听得入了神。
老人吸了一口烟做了一个微笑的样子说:“呵,其实,是因为放羊人经常在山上放羊,遇到刮风下雨什么的都在山洞里躲避,闲来无事就用自己的尿和了些红土泥做了这么一个小泥人,放在那个山洞里。后来,放羊人偶然发现,每当天快要下雨时,小泥人身上就出一层‘汗’,天气晴朗时便是干的。这次村民祈雨,他便经常到这个山洞来看,当他看见小泥人身上出汗时,就想出了翻修土地庙的办法。”
“这个人也够坏的。”夏月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谎言,急着问结果:“后来呢?人们发现了吗?”
“人们没有发现。后来这里就被人们叫成了‘泥王庙’。解放后,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哑巴,给人们比划了半天人们才弄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为了治自己的哑巴病到五台山许了愿,要见庙就拜,拜够一百座庙他的哑巴病就能好。村里人就指点他到了泥王庙。没想到这个人在泥王庙住了三天竟然会说话了。”
“真的?”夏月觉得不可思议。
老人没有理会,抬起脚来把手里的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又装上一锅烟,继续讲着:“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都说李家山的泥王很灵验,从此,很多人来这里讨药,最多的时候,来这里跪着讨药的人黑压压一片,有上百人呢。那个放羊人和哑巴就成了‘活神仙’。”
“他们真的能给人们看好病?”夏月不信。
“后来……他们给看死一个人,那个人肚子疼,他们不知道给吃了点什么,那个人跌倒就死了。有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同志来调查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个假哑巴,他是县城‘大佛道’的一个道首,为了逃避政府的镇压,假装哑巴流窜到这里骗人的。因为稍微懂得一点医术,也能凑合着用些偏方给人治点头疼脑热的,大部分他都是给人们吃点香灰,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
真看不出来,这个小破庙还有着这样神奇的故事。都是缺医少药,愚昧落后闹的。夏月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唉!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夏月就要把旧社会的脏东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打扫了半天才看出些模样来,夏月又在附近找了些相对规整的石头、树桩什么的搬到里面当座位。最后,将金梅带来的一块小黑板挂在了正面的墙上。夏月里里外外地看了看,嗯,像那么一回事了,辛苦没有白费,心里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晚上,夏月和金梅睡在一张炕上,金梅问:“课堂都收拾好了吧?”
“嗯,收拾好了,讲义我也看了一遍,我一定努力讲好。”
“没什么神秘的,你是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讲什么他们信什么。就是……农村人都比较粗鲁,没文化,就像咱们科长说的,这不是一天半天可以改变的,讲课时耐心点。”
“科长这样说?”夏月很想知道有关科长的事情。和科长相处了几天,科长对病人的耐心让夏月很受感动,夏月对科长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佩。
“是啊,科长经常这样说。唉……科长是一个大好人。要不是科长劝我,还有……科长的老婆……我早辞职回家看孩子了。”
“为什么?”夏月很想听听这里面的故事。
“唉……”金梅叹了口气说:“不说了,明天白天你如果愿意就跟着我,咱们去赵家旮旯找他们书记定一下建接生站的事情,几个村都说得资料差不多了,就他们村还没开会呢。”
“好,我听你的。”夏月嘴上说着,心里还在想,是什么原因让金梅坚持在工作岗位上?科长?还有他老婆?他老婆怎么了?
“赵医生……赵医生……”有人轻轻地敲门。金梅忙下床,开门一看,是房东大婶领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房东大婶在金梅耳边悄声说:“她想买那个,自己不好意思来。”金梅忙招呼着那个羞涩的一直低着头的姑娘说:“快进来,快进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进来吧。”“进来吧,都是女人。怕甚哩。”房东大婶硬拽着那个姑娘进来,“这孩子可精干了,已经说下婆家了,就要过门了。”
“知道怎么用吗?这样……”金梅拿着月经带耐心地给姑娘做着示范,一边讲解着:“来月经后不注意卫生就会得月经病,严重的还会影响生育,一定要注意了,月经期不要干重活,要保持精神愉快,不要吃刺激性的东西,不要喝冷水……”姑娘害羞且认真地听着,两只手一直在绕她那搭在胸前的大长辫子梢,两个脸蛋红扑扑的,最后她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送走房东大婶和那个姑娘,夏月不解地问金梅:“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她们不用月经带是怎么收拾自己的月经的?”
金梅自从看见夏月,就从夏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青春、热情……但是现在她已经感到很疲倦了,身体……心理……如果不是有那样的精神支撑着,她是不会坚持到现在的。她闭着眼睛说:“她们哪里有钱买月经带啊。”
“那也可以自己做啊?”夏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有块布还要做鞋底呢,哪里有布让她们糟践。有点钱的人家用草纸的多,大部分人是找些不用的破布烂套塞蓐上,也有些人自己缝个布袋袋,每次来月经时,筛些炉灰面装进去垫在底下,唉,反正什么法子都有,就是不卫生,本身人们就觉得这是个脏东西。唉,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女人可是遭罪了。”
夏月听得睁大了眼睛。这可是课堂上老师没有讲过的。
赵家旮旯村离李家山二里路,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很近。夏月和金梅吃过早饭就到赵家旮旯去。山里的清晨很凉爽,金梅今天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们边走边聊着,金梅说:“这个赵家旮旯村可是一个全国都有名的村子呢。”
“是吗?是什么出名?”夏月很感兴趣。自从她下乡以来,感到什么事情都很新鲜,她觉得自己对这片土地太不了解了,这更增强了她想去了解她、亲近她的欲望。
金梅今天心情也不错,她故意买了个关子说:“你猜猜?”
夏月想了想说:“我听我爸妈说过,咱们月泉县有很多东西都是贡品呢,什么连翘茶啊、黄瓜干啊、小米啊什么的,这个村里盛产什么吃的?”
金梅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我没说对?不是吃的?要不……是有什么民间艺术?剪纸?皮影?呵呵,没听我爸说过这里有皮影啊,我是瞎说呢,你快说啊,这里到底是什么出名?”
金梅还是苦笑了一下说:“你想得真好,可这里都不是,这里是妇女软骨病最多的一个村子,刚解放那会儿,中央还曾派人来这里调查过,还免费给患者发放过钙片呢。”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咱们县的妇女得软骨病的很多,说美国的博物馆里还有我们患软骨病的骨盆标本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要问咱们妇科的徐医生,她以前在美国教会医院做助产士,也许她知道?”
“真的?回去我一定要问问她。”
一进村,就看见赵家旮旯的赵书记正在和几个妇女在村边的一个大坑边沤绿肥。书记在垫土,有几个妇女在往坑里扔草,垫一层草,垫一层粪土,忙忙碌碌的。夏月看见那几个妇女走路都很吃力,仔细一看,都是“O”型腿。有的甚至连腰都是弯着的。看来,这里的软骨症真是名不虚传。
“来了?赵医生。”书记停下手里的活和金梅打着招呼。
“来了。沤肥呢?赵书记,昨天我和你说的你和村里的干部们商量了没有?”金梅直奔主题。
“哪顾着说了,昨天工作组老王给开会一直开到后半夜,弄得俺胃疼得也不敢做声,这不,今天疼得都下不了地了。”
金梅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农村办一件事情,没有一次就办成的,你要有极大的耐心。金梅一点都不着急,她拿过书记手里的铁锹很麻利地干起活来。
书记笑了笑:“那俺给咱抽袋烟啊,一早起还没顾着抽哩。”说着蹲到一边去装烟去了。金梅提醒他说:“抽烟对胃病没有好处,我那天给你的方子你抓药了没?”“唉,老毛病了,俺自己知道,不用吃药。喝点碱水就好点。”书记憨憨地笑着依旧点着了烟斗。“那下次我给你带些药来吧。”金梅很诚恳。
书记抽了两口烟,停了一下对金梅说:“这样吧赵医生,今天晚上本来是俺们村干部要开个会商量大炼钢铁的事情,你来了,咱们就多叫些人开,到时候,你和大家说说建接生站的事情吧。”
金梅说:“好啊,那样最好了。”
夏月很能找见自己的位置,看见那些妇女们走路都很吃力,就一趟一趟地尽量去搬远一些的草,弄得满手都是绿乎乎的。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和妇女们拉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