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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心灵斑痕(9)

那年,在凶神恶煞的怒视下,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倒下我挥汗翻捡到的红薯。完成整个过程后,再聆听那批斗会上持续不断的耳光声,我深深体会到缴枪不杀有着广泛的外延。至今我弄不明白,我们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屈就在吆牛老汉的手下,去经受一场少见的侮辱?我们完全可以逃掉,四散而去,他有何奈?可是,我们却没有逃跑。在找不到答案之前,我只能认为这是上苍对我的历练,有如韩信受胯下之辱一般。我在历练中硬朗和茁壮了,成为了现世的人。正由于经受了历练,反刍过去时,我才有资格发表关于吃饭的感叹。这一点绝不是在换大米或者拾红薯时就可以设计进去的。

同样,作为一国之君的晋愍帝也没有精明透彻到哪里去,更谈不上远见卓识。没有粮食的日月迫使他丧失了人格,成为一名亡国之君。可以设想,在打开城门前,晋愍帝经过了深思熟虑。起码考虑到投降的最低待遇也能讨碗饭吃。他没有料到,吃这种奴颜者的饭也仅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刘聪即杀了他。在我的故乡,晋愍帝由亡国之君,变成无国之鬼,结束了吃饭的忧虑。这一年中,晋愍帝没有饿肚子的危机,却受尽了羞辱。刘聪宴请群臣,命他在席间上菜斟酒。晋愍帝着青衣,戴小帽,忙碌非常。读史至此,我禁不住拍案而语:酒囊饭袋。倘若人没了精神气节,活着和死去有何差异?

我在换大米和拾红薯的时候,没有想到我会反刍往事,似乎,我那可可怜怜地举动和晋愍帝上菜斟酒没有什么两样?只缘我有了反刍往昔的今日,才使那旧事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这完全是事物发展过程对命运的慷慨恩赐。承受这种恩辉的远非我一人,我们村上数得出几位传奇人物。

剃头王当推首位。剃头王是个庄稼人,闲来爱摆弄把剃头刀给众人削光脑袋。又因姓王,才得了此号。那一年,他在官道边锄田,却窝着一肚子火气。早饭吃得清汤寡水,尿了两泡没了劲。他想发火,父亲的火比他还大,瓮底早已朝天了,还不知劳累一前晌,午饭有没有着落。恰在此时,官道上跃过一面艳红的旗帜,旗帜后面的人结伙成队,一看,队伍的尾巴远着哩!队伍过着,有人还敲打呱哒板,冲着看热闹的人表演:

当兵你就当红军,

红军都是大好人。

打土豪,分田地,

从今不怕没饭吃。

听说有饭吃,剃头王立即流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了,不由得撂了锄头,跟着队伍走了。

这是1936年,红军从延安渡过黄河东征,途经我的家乡。剃头王一样的饿汉纷纷投军,使我们那块土地再度灵光。解放后那么多人享有老红军的美誉,惹人垂青,剃头王是其中的一员。他是土改后回来的,给他补分了房子土地。有人问他,这些年在队伍上干啥?他无不得意地夸口,咱干的那活儿,说出来你们别怕。众人都诧异,这至今也识不了几大字的粗人,当的是啥大官?剃头王说,咱没有不管的头。什么样的头在咱手下都服服帖帖的,叫高就高,叫低就低。说多了,漏了陷,众人大笑,哈哈,敢情你在部队还是玩你那把小刀子,剃头呀?剃头王正色道,可不能说剃头,那是下三流的说法,咱部队不分高低贵贱,是当理发员哩!

剃头王回村后很是风光,娶得妻子,生儿育女,光景过得红红火火。曾经对他发过火的老子说,多亏我儿那年跑了,要不,吃死老子,也饿死他小子了。俗话说,祸福一体。剃头王因为吃饭扑揽了个好奔头,好光景,却又因为吃饭毁了自个的家庭。

也就是我拾红薯的年头,剃头王已经抱上孙子了。由于年龄的老迈,也由于作务庄稼的老道,秋播时队长又派了他摇耧的活计。摇耧是个技术活儿,步要迈得稳,手要掌得准,一步一走,还要一走一摇,随着摇动,麦籽均匀地落在沟里。小时候,就记下了这样的歌谣:

圪巴巴,摇耧耧,

糜黍颗,截头头。

老汉老汉到了么?

今年种好过年收。

这农活关乎着明年的收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操持的。要有技术,光技术却不行,还要思想好,觉悟高。那时候很讲究阶级路线,试想若要派个阶级敌人,有意下籽不匀,即使出苗后发现了,将他斗倒斗臭,苗也无法补足了。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不假。这样选人,自然剃头王最有权威。因此,队上那把耧理所当然操在这位老红军的手里。

谁料,剃头王的作为让人大失所望,而且,终生也难洗清罪孽,再也无脸挺直在人前了。他偷了生产队里的麦籽。那会儿,偷是个十分犯讲究的事,更何况你是偷麦籽,这举动和有意破坏的地富反坏右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本来,悄悄偷些麦籽,或许先前就有人弄过,只是活该剃头王倒霉,别人偷就偷了,而他偷了却偷得满村风雨。他偷麦籽是看见两个孙子饿得可怜,悄悄抓了几把,在裤裆里装回家去,用砸池捣成面粉,化了拌汤。两个孙子好不高兴,狼吞虎咽,喝得净光。喝下去,就肚子疼,疼得在炕底下打滚,死了。死后浑身皮肤发紫,医生认为是中毒死的。

剃头王哭了,他突然明白,麦籽是拌过农药的。无须什么惩罚了,剃头王憨了,逢人就说,我真蠢,害了我的孙子。说着,猛打自己的耳光子。这样揪人心肝的表演一直到死,到和他的孙子躺在一处的黄土里。

另两位人物的命运也和吃饭瓜葛得很紧。论岁数,他们当比剃头王小一辈了,剃头王快回村时,历史也给了他们一次飞黄腾达的机遇。他俩是叔伯兄弟,大的叫大猴,小的叫二猴。猴是我们那方土地上对男娃的统称。大猴、二猴长到年轻力壮的份上,正赶上解放大军渡江南下。村里头有点男人样的人只要乐意都扛枪吃军粮去了。大猴、二猴也杂在当间。队伍开到黄河边,住在风陵渡的一座小院。天擦黑,二猴找到大猴,说,哥,这狗日的饭不好吃,脑袋在手里提着哩!大猴知道二猴的心思,肯定因为晌午和小股土匪交火吓着了,就说,怕啥?人家能吃,咱也能吃。二猴拉住大猴往外走走,瞅瞅没人,指指黄河说,哥,过去就难过来了,我想回。大猴没答应,他家里穷,不像二猴家殷实。常常吃了这顿,熬煎下顿,哪如在队伍上,苦些,可自在,吹号就走,停下来有伙夫做饭,吃饱了要么走,要么躺,不费心思。第二天一早,排长问大猴,看见二猴没有?大猴说没看见,却明白这狗日的肯定跑回去了。

大猴没有为二猴跑了痛心,痛心的则是二猴了。十年过去了,大猴衣锦还乡,带回了一大家子。村人有顺口溜为证:

咱大猴,本事大,

广东带回一大家。

又有女子又有娃,

还一个蛮子爸。

这顺口溜活画了大猴的风光体面。大猴回来是工作调动,当上了堂堂正正的公社书记。走村串户,人簇人拥,吆三喝四的。看到这场景,二猴心里酸溜溜的。想当初要是咱家也搭不上锅,准不会逃了,那现在不也一样吆三喝四的?何苦让咱摸这牛尾巴,没完没了地受罪呢?

吃饭在这个世道上是个操持命运的幽灵,说不清它到底朝哪里引导你?它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毁坏一个人,而且,成全和毁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有吃的,或者无吃的。有和无,都可以成全人,毁坏人,这让人不得不左顾右盼,步履维艰了。

我在春日的阳光中咀嚼着吃,咂磨出了少有的滋味。晋愍帝、剃头王以及大猴、二猴的事实,都把吃饭和命运缕接得天衣无缝。同时,也咀嚼出另一种味道,即吃饭和礼仪也有着密切关系。

故乡的人们走亲戚,往往给亲人带些吃食。有一出戏,在歌颂共和国新生活的幸福时,就用走亲戚来拱现,一位大娘唱道:

手里提着竹呀么竹篮篮,

雪白的馍馍放呀放里边。

猪肉羊肉各斤半,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嗳咳嗳咳嗳咳哟哦,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带着这样丰厚的礼物走亲戚,当然体现了对亲戚的盛情,同时也展现了自身处事的大方,脸上定有少见的光彩。不过,这是在舞台上,是戏剧化了的世界中。而在现实生活里,那时候我常见的是蒸馍。由于礼仪不同蒸馍也变化着不同花样。孩子出生去看望,一般蒸的是大馍。大馍样如织布的梭子,稍带点弯。孩子生日送箍揽。箍揽成圆环形状,满篦子蒸一个。有虎头,有凤尾,通体镶花。当中的空间要大到能套在孩子脖子上,这箍揽的意义就出来了,像是把孩子锁住,喻指好带好养。外祖母家给外孙蒸箍揽要从一岁蒸到十二岁。最后一次是油炸过的,炸字在我的故乡和煞字同音,是指孩子大了,蒸箍揽到此为止。逢到老年人闹寿,是蒸寿桃。寿桃当然是桃子样,精细的人涂红抹绿,活脱脱地好看。老人寿终,要祭奠,是蒸祭馒头。祭馒头都是插花的,花样别致丰富,有一盘盘瓜果梨桃,有一出出戏剧人物,都是能人巧手捏攥的。

逢年过节,花样更多。家家灶头蒸有枣山,高高叠起,面中裹枣,颇见气势,显现蓬勃向上的光景。给老人送馍,都是枣糕。枣糕一层面,一层枣,用糕的“高”音表示祝老人高寿。这馍馍的世界,博大浩瀚,是一爿深蕴着古老民间礼仪的天地。

那一年,我串联来到大巴山区。山民们走亲戚的规矩绝然不同于我的家乡,多是提一手绢咸盐。这在我们看来很是奇怪,后来方知,盐是这里的贵相物。先前人们吃不到盐,不少人得了粗脖子病。我们看到了不少,有汉子,也有婆娘。有的脖子突出来,如同椰子树上高挂的果实;有的肿得整个脖子颇显粗大,实在难受。真不知那些老乡怎么熬过这难熬的日日夜夜。所以,在这里走亲戚带点盐是最好的敬意。用这贵重的敬意去推测家乡的礼物,同样,用吃食敬人也是最贵重的。足见,吃的位置是非同寻常的。

出门走亲戚如此,亲戚上门也理应如此,多是拿上好的吃食待客的。有一回,我们村上来了一位外调的客人,日上三竿了,还没有吃早饭,腹中的饥饿状况可想而知。大队干部忙着派饭,连派几家派不出去,糠面煮菜,无法待客。最后找到一位民办教师,指令不准推托。民办教师领客人回屋,一问,母亲蒸的是死面卷。这是二、三月里最简易的吃食。这季节,田垅上草绿了,野菜扬头了,可以刨到小蒜了。小蒜样子像蒜,味道也像蒜,只是长得小些。将玉米面和好,擀开,往小蒜中拌些调料,卷入中间,剁为一截一截,蒸熟即成。这吃食,最简单,最粗糙,用它待客,民办教师有些不安。哪知,和盘端出,客人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着实饿了。没有松口,连吞三个。三个死面卷下肚,喝完一碗米汤,客人笑呵呵说,老师,这饭真好吃呀!我要不来,你们可能不做这么好的饭!民办教师心头的重负也才释然。

客人从死面卷中吃出的特别滋味本来与我无关,可是,我一旦听到,就再也难以忘记这样的情节了。因为这情节总是不断启迪和引发我去思索,思索特定生活环境下的特别意义。

腹中的饥饿能够改变人对食物的需求标准和看法,粮食的紧缺能够扭曲人的生活和品格。晋愍帝投降的行踪证实了这点,而且,他的到来似乎把他那行为的种籽也撒落在家乡的田园土地里。因之,才滋生出剃头王这样的后人。若是企及待客的世事,我身后的岁月也不乏戏剧性的场面。

那一天,我执教的那所村小的校长,吃派饭回来,进门就唠唠叨叨,嘿,还是什么富户哩?穷唆气!几位老师忙问原故,校长愤愤地说,这是今年收了麦吃的头一顿坨坨。坨坨是用玉米面摊成的。把面粉化成稀糊糊,搭了鏊子,擦点油,待鏊子热好时,舀一勺倒去,烙黄一面,反过来再烙另一面。这虽然是玉米面中的上等吃食,可待客还是上不了桌的。尤其是老师的饭,在吃派饭的人当中是上流的,最受器重。所以,校长吃了这东西心怀不满,是情有可原的。尤其如校长所说,他吃坨坨的那家确是个比较富裕的户。这似乎不合逻辑,其实,这坨坨正是这逻辑中派生出来的。村里人喜欢说,穷汉肚里没杂粮。这话诉说了日月的单一,即打下麦吃麦,收了秋吃秋。只有富户才有余粮,才能打下麦夹杂着吃秋粮,省下白面日后匀着吃。遗憾的是这富户宽裕了自己,勒肯了别人。这当然影响了人格质量,校长怨怪也不无道理。

然而,一旦深入到这个家庭中,去探讨其勒肯人的原因,却明白了勒肯人竟是从勒肯自己开始的。这个家庭的主妇,出过一件后怕的事。那一日,天色刚晓,村胡同里就人声纷乱,匆忙起来一看,这位主妇被平车拉走了。主妇上吐下泄,折腾了一夜,到医院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原由是主妇吃了隔夜的剩饭。天值炎夏,夏热酷烈,隔夜的剩饭必然霉了,主妇舍不得倒掉,自己吃了,吃出了紧急救治的情节。亏得离县城医院不远,若是救治迟了,性命也有危险。

这情节的出现,引发了村人好事的兴致,一街两巷的议论,居然扯出了主妇的出身。而这出身足以回答校长斥责穷唆气的原因。主妇出生在富裕农家,父亲人称面汤先生。面汤先生饮食节俭,他的名言是,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三碗稀的顶一碗稠的。所以,他家多是喝稀的,尤其是平常日子,连稠的面也见不上。这样穷唆气了几十年,居然买了田地,盖了新厦。面汤先生也才因此得名,从小喝面汤长大的女儿,岂有不穷唆气的道理?

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品味校长吃派饭的故事时,时常一个人发笑。我可笑现在,也可笑以前。我想到这么一则笑话,说是有个人以小气而扬名,有人慕名来拜师。来者手提一条纸剪的小鱼,算是送礼。到家时不巧师傅外出,其子应酬接待。居然指着墙上的椅子请坐,指着画中的茶水请喝,还用手比划出个烧饼请吃。此人未见师傅也眼界大开,满意而归。却说师傅回屋,孩子兴冲冲给父亲汇报,想讨得几声夸奖,孰料,未待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败家子,烧饼不能比划小些!由这个笑话我想到那位主妇,其唆气惯了,出手也就难以大方,校长不应见怪。

应该见怪的则是晋武帝。虽然亡国之君是晋愍帝,但是,晋武帝的奢靡和后来的亡国不无关系。晋武帝时期朝政腐败,挥金如土。斗富成了西晋贵族中的风气。太尉何曾一天三顿饭花1万钱,他儿子一天则花2万钱,而尚书任恺一顿饭就花l万钱,更有石恺用米浆或者麦糖水刷锅洗碗。倘若这些财粮节省下来,供晋愍帝和他的臣民食用,西晋岂有因无粮而亡的道理?

面汤先生是否明白西晋存亡的史实,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节俭却是应该称道的。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节俭却导致了家业的败落。一场朝代的更替中,他的房产田地成为别人的财富。面汤先生为此郁忿而死,在深掩的土地下去永久怀恋他的家业了。

死了,死了!然而,了却和腐烂的仅仅是体肤,面汤先生的遗风并不容易亡故,仍然倔倔地存留和延续,他的女儿,校长眼中的穷唆气,不正是这种延续的生动体现吗?

吃饭的问题在我面前越来越复杂。小到凡人性命,大到江山社稷;俗到填充饥肠,雅到精神气节,无不和吃饭有着密切关系。越想摆脱这种复杂,复杂的世事就如同云雾一样,越是难以挣出。我的面前又闪现了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