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我啃了几口干馍,用木棍撑好车辕,铺一条麻袋,蜷缩在平车下面,躺了。中秋时节,夜寒天凉,地上又是硬梆梆的,可以想象这种睡觉的方式是何等凄楚,何等难以成眠?恰恰相反,我浑身着地却得到一种少有的舒适,疲累一天,确实困了,劳困的身体很幸运能有这种歇息。我睡得沉实,酣畅。
睡醒一觉,倦意消散,望着朗朗秋月,我一时浮想联翩,心乱如麻,哪里还睡得着呢?我想到苍茫的暮色中,妻子或许正领着我的孩子在村头道口翘望我的踪影,他们失望了!我想到马师傅,他酒足饭饱后早酣然睡去,睡梦中也可能还会有几声胜利的得意!忽而又想到李白的思乡诗,和着音韵吟成一首打油诗:
车前明月光,
落下一地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暗凄伤。
第二天,在艳艳的红日下,马师傅淫笑着放了我。非常感谢马师傅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面子教育课,使我日后没有面子再也不轻举妄动了。我很快找到了一个关系户,她叫秀梅,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上学那会儿,年龄参差不齐,比我大好几岁的人不少,女孩尤多。所以,我读完小学,又去城里上初中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有不少就当了丈夫、妻子,继而又晋升为爸爸、妈妈。
秀梅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不知托了哪一门的洪福,会嫁到矿上来,成为国家正式人员的家属,这在我们村上,没有不青睐的。秀梅是一位美丽而又聪明的姑娘,她一直是我们的班长。她那高挑个儿来去如风,回答问题,完成作业,风行利落。同学们喜欢她,老师也喜欢她。如果她继续升学的话,准会有大的出息,但那时的乡村,父母都不愿供女娃读书,她没能去考初中。这是她的悲哀,或许更是她的幸运。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矿上已有了一套居室。居室里有当时还颇为时髦的立柜、平柜之类的家具,立柜和平柜之间有个短桌似的摆设,上面有一块椭圆的大镜子,后来才知道这叫梳妆台。从梳妆台前掠过,一眼就看到了我蓬头垢面的形象,想想每日秀梅要在这里打扮花容月貌,我真害怕自己的丑陋污染了明洁的镜面,悄悄躲在镜子难以照见的角落。秀梅和她的丈夫正在吃午饭,餐桌上摆着四碟小菜,还有满碗满碗的面条。在我眼里这是丰盛而不寻常的饭菜,秀梅竟说是家常便饭,紧着让我吃。这样的家常便饭着实让我艳羡得惊诧!坐定不久,我即发现了这个家庭的缺陷。秀梅男人面目苍老,寡言少语。猛然一看,很难把他二者视为夫妻。听说一位拉煤汉前去要点水喝,指着那男人讨好地问秀梅:老人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显然把男人当成她的爸爸或公公了,秀梅啼笑皆非。我这才领悟到,一种幸运之中必然隐藏着某种不幸。果然,日后我屡次来往于矿上,便听到了不少的风言风语,多是说她和某人如何如何。这种议论,在我们那个村里也时有所闻,并不新鲜,但发生在秀梅身上,实在有损她在我心目中纯洁完美的形象。然而,我坚信秀梅的雅洁,他人胡诌不外是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有一回,秀梅伴我装好煤匆匆去了。我回身去厕所撒尿,一进去便听见有个家伙淫笑着说:伙计,我要是有钱,也会让秀梅尿一泡黑水!嘿嘿!”另一个家伙说:我要有钱,还轮不上你哩!嘻嘻!”两个家伙嘻嘻哈哈地笑着,笑得满鼻孔都是臭气。我很惊奇,也很愤怒,只是势孤力单,无法去惩罚眼前的丑类。更多的则是悲哀,我难以置信我心中的美丽娇艳的佳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团疑云久久萦绕在我的眼前,顿时头脑中迷乱不堪。
但是,无论如何,由于秀梅的屡次关照,我再没有受过害群之马的奚落、刁难,再没有和衣望明月的遭遇。每回去都是随到随装,而且都是油黑发亮的块煤。那一回,我和我的同伴把冒尖的煤车拉上一面高坡,在一棵大树下乘凉,缕缕轻风很快吹净了热汗,看着眼前一辆辆拉着面子煤蠕动的同类,心中百味集聚,突然脱口吟出: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伙伴们听了无不称好,回村,作为谜语调笑他人。他人始终猜不着,一经指明,众口夸妙!于是,这作为漫画题材的作料不胫而走,流浪他乡。以至若干年后,回到我的桌面,居然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连它的缔造者是谁竟成了一团疑云!
苦趣
毋庸置疑,拉煤是一项苦涩而艰难的活计。那一溜平车过去,延续着一行躬腰驼背的苦难。望着那些蠕动的影子,使人难以想象这些苦难的同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而,正是这群苦难的魂魄,也不乏自在的逍遥和乐趣。
每攀上一面高坡,车队都会停下来做短暂的喘息。别看这时光不多,可只要喘吁平定,缓过气来,就有人妙语连珠,打乐逗趣。这不,有人刚打了一个喷嚏,就有人紧接着茬说:“哟,天气要变脸呀,快走!”顿时,众人哄然大笑,因为都知道这么一句名言,狗打喷嚏,过不了三天要下雨。而那位被嘲笑的汉子则不亢不卑,不慌不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无欣慰地炫耀:“你们懂个屁!这是老婆和咱亲,念作咱哩!伙计,有这福气吗?”众人哑口难言。据说,有人信以为真,回去还真抱怨老婆不把自己当回事,看人家张三李四,每回出去,老婆都念叨好几回哩!老婆知道自己男人是铁汉子,比不得人家那瘦骨架,就是刮了刀子风,下了雹子雨,也难让他伤风受寒。那怎么念叨念叨呢?思来想去,知道男人好用袖子擦汗,就用辣椒水浸泡了袖子。拉空车不出汗,男人不擦;拉平路不出汗,男人也不擦;到了上大坡的时候,铁汉子也止不住汗流满面了。苦涩的汗水不断流下,还会流进眼睛,搞得人涩痛,只得擦,一擦,鼻孔辛辣难忍,打了一个全车队都听得见的响亮喷嚏。汉子好高兴,边走边喊:“不使劲不行了,得快些回去,老婆念作咱哩!”越使劲,汗越多,擦得也越勤,喷嚏也就一个接一个爆响,终于这汉子忍不住了,唠叨“抄花头老婆,就念作得不停啦!”众人哈哈大笑!
这支艰涩的队伍,就是在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浪漫中前进的。不仅现实,追溯往昔也充满了谐趣。在这泥污的行当中,确实不乏有识之士。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旦步入这个行列,即是天王老子也一样被人瞧不起。我们村曾有一个落第的老秀才,混迹于驮煤的队伍中。此人姓刘,人称刘先生。刘先生满腹经纶,却屡试不中,后来心灰意懒,只好随了俗流以驮煤为生。某日雷雨之后,天气生凉,刘先生戴了一顶草帽,披了个棉袄,牵着他心爱的毛驴在草坡上放牧。口闲无事,哼出几句戏文。或许就是这几句戏文,招引了路人的注意。一位过客朝他大笑,笑毕扔来一句:“穿冬衣,戴夏帽,胡度春秋!”刘先生猛一怔,打住小曲,随口还击:“从南来,到北去,不是东西!”这一句既对应了那一句,却比那一句更为尖刻。那人一听,慌忙过来,低头就拜,连连说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先生高才。
试想,这样一位有才学的人混迹于驮煤的人群中,这队伍岂能安生!可叹刘先生人强命不强,生得也没有什么姿色,脸拉长好多,看上去总体失衡。有一天,驮煤路过坡村,有几位在村口闲歇的老汉见了,一位逗趣说:哟,你看那人的脸足有一筷子长。”
另一位接着说:可不,比那头驴的脸还长哩!”
刘先生队伍中有人发怒,回过头正要接茬反击,被刘先生用眼神制止了。刘先生不恼不怒,轻轻往驴身上加了一鞭说:“贼坯子,不快些走,还要把垣上的戏误了!”伙伴都应声:咱跟紧些,回去到垣上看戏!”村边的老头听了,都以为垣上村唱戏,连忙散了,匆忙回去吃了些晚饭,相约了去看戏。爬了五六里山路,好不容易进了垣上村,村上却静寂寂的,没歌声,没笑语,哪里像个唱戏的样子?方知上了当,被驮煤的人日哄了!老汉们火了,都说那人再过来,非给他点难看不可。
第二日,刘先生赶着毛驴悠悠走来,早就等在村口的老汉们呼啦一下围上去,喝道:你这贼货昨敢日哄爷们?”
刘先生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好叔哩,我出门在外的,哪敢日哄你们?我是看天色不早了,嫌驴不好好走,日哄它哩!”
老汉重复:你是日哄驴哩?”
刘先生说:哦!”
老汉们熄火放他走了。待在村头闲聊了一会子,忽然有人说:不好,咱又被那家伙骂了!”
众老汉一想,可不是,但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也就检点本身的过错,不再寻衅惹事了。
此事过去不知多少载了,仍然在拉煤的口舌中传留不衰。刘先生这样的人物,过去有,现在也有。拉煤的行列中活跃着一位冯后生。冯后生虽然没有刘先生的那些才华,可是也颇精明的,而且容貌长得周正,他能言善辩,尤其长于见机行事。他的最好才能便体现在男女之事上,初中毕业就领回了个花儿一样的媳妇。或许男女之事耗费冯后生的才智太多了,他没能升高中,也没能升中专,沦为庄稼汉,厮守着花媳妇种田。因此,时不时也在拉煤的行列中闪现。每每拉煤,媳妇早早起床,给他做好饭,才叫醒酣睡的冯后生吃饱了上路。往往吃饱饭,伙伴们还没过来,就留了一段空白。这段空白小两口不甘寂寞,就完成一次家庭作业。当然,这作业无需人去批改,不会露馅,可是,每当上坡,冯后生气喘吁吁时,常把这家庭作业无意泄露出去!这种泄漏,非但没有降低了冯后生的身价,却大大活跃了劳顿的气氛,大伙将他称为快乐大师。快乐大师的能说会道很快出了名。马师傅也风闻了快乐大师的能言善辩,滑稽风趣。这日轮到给他过磅时,即停了手,要他说个笑话再走。快乐大师也不推辞,张口即说:“那天回到家里,我烧火,老婆和面。烧着烧着我想那个,一下搂住老婆。老婆却不,说是面手。我火了,说煤手也不饶!”磅旁的人都笑了,马师傅也笑了,笑着挥手放行。待快乐大师走出一大截了,马师傅忽然想到自己就是煤手,这厮原来将我戏弄了。顿时生怒,跑步过去,扣留了快乐大师。这样,快乐大师也像我一样在煤场厮守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我那一夜只守出了一首有抄袭之嫌的打油诗,而快乐大师却守出了一个好点子。这点子为自己,也为大伙儿出了气,马师傅却出了个大洋相。
快乐大师有点子,也有实施点子的才智,费了几口唾沫,就把马师傅家庭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是日,拉煤的人群上了土门坡歇息,快乐大师告诉大伙儿多待一会儿,他要在这里点燃引信。他找了一户人家,洗净脸上的煤黑,然后在路口东张西望。不多时,南面过来几辆平车,他拉住人家问是不是去拉煤,这当然是。又问认不认识马师傅,当然认识。他给人家下跪磕头,慌得拉车的人忙把他扶起,他才说我是涧儿洼里的,马师傅的叔伯弟弟,请你们给他捎个话,他爸夜黑里急病殁了。碰上你们省了我的腿,我去通知旁的亲戚。快乐大师流着泪叮嘱,麻烦你们一定把话捎到。拉煤的人当然愿意捎这个话儿,早就想和这位实权人物套近乎套不上,捎这个话儿正好。马师傅得了信,先是难受,马上想回去。又一想,家在后山洼里,上去一回不易。屋里还有弟弟张罗,不妨先把山下的亲朋都通知了,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些。托了好些人,才把亲朋友好通知周全。
第二天,他挂着黑纱,坐着一辆130汽车往家赶,这是当时最体面的交通工具了。是日,冬阳高照,照得车上的花圈也闪闪烁烁的。车到门外停了,马师傅失声哭着“爸呀——”向院里走去,一进门却像活见了鬼,扑咚一下跌倒了。他的老父亲正抱着拐棍在日影下晒暖,闭着眼睛美滋滋的享受阳光。马师傅忽然醒悟了,赶忙撕了黑纱,转身上车毁了花圈,才来见父亲。这时候,山下的亲朋有搭顺车赶来的,女人们一进村就吊开孝了,扯开嗓子哭:
“我那早死的伯呀——你再也见不上我啦!哦嗬嗬!”
人越来越多,闹声也越来越高,花圈一个接一个送来,个个上书“马老先生千古”。村里人早被惊动了,围在胡同里看热闹,指指划划,议论纷纷。气得父亲抡高了拐杖撵着打马师傅,我们那尊贵的马师傅羞愧满面,如丧家之犬,狼狈窜回煤窑,好久好久不敢回家。
自然,这悲壮的场景,是拉煤的车队陆续收集到的。每得到一点儿情况,车队里就增添一点乐趣,而且隔几日就会反刍一遍。自此,快乐大师名声大振,人人都敬他几分。
1993年7月25-26日
天日
民以食为天。
——题记
写下“民以食为天”的题记,标记着我和读者诸君将要游渡一段以吃饭为话题的岁月了。按照作文的常规,为了叙述和阅读方便,可以把较长的文字分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或者A、B、C、D。本文是写吃的,不妨摆出一些餐具——杯、盘、碗、盆、勺,将内容装置进去,如何?
杯
应该说,我的家乡是一块富庶的田园。这里沃野铺展,清流缠绕,插一支木桩会落地生根,撒一粒种籽会发芽结果。因而,誉为富庶之乡并不是夸张和炫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10年时光,我是与饥馑为伍的。而且,我祖辈传流的故事,多半和吃有关。这就把吃放在人生日月中最显赫的位置了。
起初,我有些不以为然。可能是童年深受奶奶影响的结果,奶奶说,上人争衣,下人争吃。争吃,在我眼里成了粗野之徒的放纵之举。世事却无情地教育我、规正我,使我重新认识吃的不凡,并且成为吃的仆从,为之劳作和奔波了好一段时光。这或许是堕落?抑或算作醒悟?
那一年,风紧天寒,年关渐近,村乡里还没有一丝节日的气氛。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昂岁月,四处笼罩着一种口号:大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这激荡人心的口号,再也无法使我激动了,我为之动情的是那口号中明确提出的:吃饺子。看来无论怎样革命化,这过年吃饺子的习俗还没有作为四旧破掉。可是,吃饺子必须先有饺子呀,而那时有饺子吃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知是哪根筋抽动了,我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风裹寒流侵金殿,
腊月已近人岂安?
饺子有馅皮何在?
难道此为学大寨!
这算不上诗句,也没有难以理解的含义,值得提醒的是金殿与饺子的馅和皮。金殿是个地方名,是我故乡的代名词。至于饺子的皮和馅,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馅当然要比皮值钱,既然有馅,怎会没皮?岂不荒唐?然而,一旦进入荒唐岁月,荒唐的世事就会变得合情合理。所谓有馅,是指萝卜不少。萝卜多是因为当时要求一人一猪,一亩一猪,皆因为一头猪被誉为一个小型的化肥厂,猪多才能粪多,粪多才能粮多。为了粮多,或许也为能填饱大伙的肚子,队里给各家各户留了猪饲料地。这地大多数种了萝卜。是年雨多,萝卜可劲狠长。秋日里,萝卜丰收了,家家堆得好高。萝卜,猪能吃,人也能吃,包饺子自然不缺馅了。而饺子皮直至年根仍然是个未知数。
这饺子搅得人好不烦恼。
回想阳历年那天,雪落天白,呆在家里无事可干,居然想到了今儿好歹也是年节,该庆贺庆贺。庆贺的好法子在家乡就是吃饺子。包饺子没有白面,没法擀皮包馅。扫净瓮底,母亲只扫出了一把白面,掺进玉米面里勉强着实现家人的夙愿。和好面,凑合着捏在一起下进锅里,只待稍稍一煮捞出来美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