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复杂宽泛了我的视野,我往广阔的天地一扫描,就发现像祖母这样支撑家庭的绝非她一人。她不是首创,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由此领悟到,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延续了一个又一个家庭,就是这一个一个的家庭延续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这让我想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端点,那时候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史称母亲系社会。即使尧这样的名人其父亲是谁也扑朔迷离,说是其母与赤龙交合生下了他。这扑朔迷离的传说何止尧王一人,炎帝、黄帝何为不是这样?由于父亲的扑朔迷离,人们在选择先祖时就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母亲的代表——女娲。
女娲抟土造人,造出了天下的男人、女人。
女娲不仅造人,女娲还要补天。补天不就是要挽救面临危机的人们吗?我的祖母,还有那一个个我并不认识的祖母,她们所承担的不正是女娲的使命?正是这些祖母传承了家庭的炊烟,民族的薪火。
这些祖母不伟大,也不高尚;不尽善,更不尽美,她们身上甚至明显有很多缺点,却本真地写照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因之,我礼敬的祖母,不仅是我的祖母,也包括了和我祖母那样生活的中国女人。
2008年3月23-25日
中言心语:
祖母是我最怀恋的人。1974年,在我家的历程上是一个转折点,标志着将走出歧视,走出困境。可就在这个时刻,她老人家辞世了。她没有看到家境的好转,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便让我永远地歉疚,而且是无法弥补地歉疚。我惟一能做的是写点文字纪念她,所幸成文后《中国作家》刊发了,但未及高兴就又悟得祖母是用整个生命滋养着我,生是如此,死亦如此。
2009年10月25日
师道
韩愈语: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题记
二十多年了。
那时,我在故乡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那一段日子,无波,无澜,宛若一条潺潺的小溪。
似乎是暴雨泼洒的缘故,小溪里时常浑浑浊浊。
趁着青春时光,舀几瓢储进头颅,不意年届不惑,那浑浊的溪水竟成为闪亮的明镜。
镜中映出几多人生……
死者
木子比我大几岁,眼睛不甚好使。
可能是祖传的缘故,他的父母亲都是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因为不同的原因都瞎了。这是个悲剧,可木子的父亲却演成了喜剧。
那一年,村上来了县剧团,戏唱得热闹着哩!天擦黑,锣鼓家伙一响,村里人赶集似的往戏场里涌。木子的父亲、母亲一人搂一个小凳也顺流入场。到了门口,父亲掏出一张票递了过去,携着母亲要进。把门人伸手拦住,问:
怎么才一张票呢?
边里堵着的人也急着嚷叫:想吃混食哇?
父亲却不慌不忙地反问:你看我俩人几个眼窝?
把门人瞅一瞅,脱口答:俩么!
父亲说,这不就对了!我俩人只有一人的眼窝,买一张票不正好么?
众人大笑。把门人也笑了,抬抬手,木子的父亲和母亲乐颠颠地进去了。
木子是两只眼睛,却不甚亮豁,医生说过,是弱视,天生的。离了眼镜他无法走路办事。他站在讲台上,无法提问,看不清下面的学生。为这,木子动了好一会儿脑子,将学生排好座位,又让班长画了一张座位表,表上写清姓名。他周周正正将这表贴在教科书的封面,想提问哪个座位的,就对准封面的框内喊名字,学生听了站起来回答问题。这一手满灵。
木子是很有些灵性的。所以叫木子,是因为他同辈的叔伯哥们已占全了金、土、水、火,他只能以木相称了。
木子上学时,有同学欺他父母都是一只眼,对着他喊叫:拉弓射箭,木子来看。
喊叫时,做射箭的比划,一只眼睛是闭住的。显然,这是戏耍木子父母一只眼。木子恼火,却无奈何,法还不治众呢,何况你个小崽?
木子瞅准了喊叫得最凶的那个家伙,放了学,厮跟着到他家去。进门抽了裤带,往门脑上一搭,就要上吊。那娃的爸妈早慌了,急手忙脚救下来不说,自然要打那惹事精的屁股,闹腾得圪筒里鸡飞狗嚷,老老小小都出来看这稀古景。
木子胜了,自此,哪个猴崽也怕惹事,不再叫唤了。
木子教学是从生产队长的位上来的。木子是个好队长,公社开大会表扬过。木子所在的生产队是个乱摊子,人马分几伙伙,谁也不尿谁。先前的那几个队长都把人马收拾不到一堆,败下了阵去。木子的前任敲过钟好久了,没有个人影影出来,眼看到手的麦子要烂在地里了,队长急得在圪筒里蹦跳:
你们不出来,在家里接客呀!背你妈日的!
队长嚷喊的正可嗓子,突然,从院里、门里飞出了好多的西瓜皮、窝瓜瓤,打到他身上,脸上。队长一气,病倒了。
这时候,正巧木子从城里武斗回来,闻讯儿,就找到大队拍胸脯子,说:这摊子,我拾掇。
大队的头儿们正熬煎三队的事,突然掉下颗救星,哪有不允的?木子上任了。
头天打钟,木子也碰了钉子。钟好敲好敲,就是没人上工。木子有点气,按住火,揎开老六家的门,说:
叔,上工吧!
老六吃了枪药般的,嚷:你猴崽才穿上裤子几天,就狗仗人势?就捡软柿子吃?我明对你说,老子不去,老子孰都不尿!
木子不躁,嘻嘻地笑着,说:叔,你尿毛主席么?
老六嘴快:不尿!
木子翻了脸:好家伙,你老六竟敢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
赶下午,来了警车,抓走了老六。
抓了老六,还是没人上工。众人都骂木子心毒,编好圈圈套老六。老六说尿是骂人,说不尿也是骂人呀!木子去了哪家,你说,你嚷,你骂千人万人,都没人吱声。暗里都笑,木子没招了。
后来,却都出来了,而且,活儿做得满漂亮。麦割得快,秋田锄得也快。一直到秋里,快得在公社拔了尖。
其中的谜,村里人传了个遍,全凭裤带上那家伙。说是,木子回村时带了几颗手榴弹,往腰窝里别了一颗,到谁家不听话,就骂,妈的,老子和你们一起燕儿飞了天!说着就要拉火线。人们慌了,赶快抓家具出门,跑得兔子般的。
秋收了,天凉了,木子盯上了学校的差事,坐在暖屋里挣工分,领活钱,美着哩!于是,生产队长摇身一变,成为民办教师。
木子上了讲台,黑板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弯弯斜斜,却挺扎眼窝:
欢迎高老师继续在我班任教!
木子明白,这是逐客令。厉声问:谁写的?
没人言语。
木子又问:哪个龟孙写的?
还没人言语。
木子拍拍讲桌,再问:妈的,哪个龟孙写的?
前排的小个子班长哭了。
木子往跟前蹦去,要来个下马威了。未待下手,后排站起一位大个子,说:老师,别欺负那娃!嘻嘻!
木子快步向后座开去,往外揪大个子。见势不妙,大个子早揽住了桌子腿。木子使一下劲,大个子和桌子动一下。
这时候,木子又听见背后有人说:老——老师,要——要爱护——护公共财物!
是个嗑嗑子。木子回头,那厮脸憋得通红,教室里笑成了一团。
木子恼了,转身走了。再来时,学生娃都嗫息了。腰里那家伙又用上了。
木子昼里教学,总觉日子平庸,味道不够。夜里便去赌钱,常闹得通宵达旦,打着呵欠上堂。有一回,还出了漏子。民兵掏了窝,一锅子端了出去。
事情闹大了,公社要撸木子的民办教师。木子阴着脸去了公社,回来时,脸晴了。他站稳讲台,一直到我离开学校,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其中的奥妙,还是腰里那家伙的功劳。
得知木子死的音讯,是前些日子。
木子死在汾河滩里。那个河湾湾挺僻的,没人多去。死好几天了,才被割草人瞧见。木子早已不教学了,自个儿辞了的,嫌这差事没油水,专门给人要账。那时光,学校早被铁厂、焦厂包围了。铁和焦出手,赖账的不少。可木子一出去,那死账就活了。因而,木子成了红人,众人都聘了木子当厂长、老板的助理。木子发了,骑着个大摩托,风风火火的。
木子要账的手法很简单,还是那家伙撑腰。
见到木子的尸首时,眉眼早认不出来了,只认出腰里那硬梆梆的家伙。初时,怯怯的,没人敢动,怕扯了线,冒了火,把自个儿崩了。细看时,都他妈笑了,原来那家伙是假的,练投弹用的。
众人笑着殓了木子。
尘泥村人添足: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这话正是“利害相连”一词的通俗注释。得之于什么,失之于什么,木子亦然。
患者
患者人称贩子。贩子曾是我们学校的乐趣和光荣。
贩子有名有姓,姓樊名娃。贩子是他的外号。皆因为,那一年他上讲台就讲了个贩子的故事。故事讲得声泪俱下,听得猴崽们哽哽咽咽的,才有了贩子的称号。
他讲得富有声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在一个小山村里。这天起来,就不见太阳,天阴阴的。西北风吹着,不大,可也挺冷的。
山妮一早出门,冻了一个哆嗦,慌忙又闪回窑洞里。她还穿着单衣,怎能不冷?窑里躺着爹,横在炕上,咳嗽个不停,喘着粗气。娘赶她出去:不识眼色,还不快去讨口吃的!
山妮咬紧牙出来,在山里转呀转呀,转昏了头,才讨了半碗剩饭。赶回家去,窑炕上有位戴烂棉帽的男人喜喜地瞅着她。爹、娘见她却忧忧的。娘说,山妮,咱遇上好人啦!快跟你叔给咱拿吃的去!
山妮挺喜,跟着烂棉帽出了门。烂棉帽不赖,和气地扯这问那,还解下条围巾绕在山妮脖子上,山妮跟他走着,走了好远,还走。山妮问:叔,咱这是去哪儿?
烂棉帽答:去了,你就清格了。
天黑了,到了一个土窑洞,烂棉帽领着山妮进去,扯下肩头的褡子吃干馍。
山妮害怕,浑身抖着,不吃。
烂棉帽劝她:吃吧,别怕!我给你说实话,你爹娘把你卖了。我是贩人的,往山下卖去,可见你模样挺好,不忍心倒卖你了,你就跟我过吧!
烂棉帽没说完,山妮就哭了,哭成了一团泪人。
烂棉帽把山妮揽在怀里哄她,毛茬茬的胡子扎得她难受。山妮不依,却挣不开。
这天夜里,那深山土窑成了烂棉帽和山妮的洞房。完了事,山妮气恨得睡不着,烂棉帽却睡了个死沉。
不知哪来的胆子,山妮背起烂棉帽的褡子偷偷溜了。转下山来遇上了我爸,他那时年青力壮,山妮投奔了他,成了他的人。这山妮就是我妈呀!
同学们,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同学们齐声回答:坏!
他则继续说,让我们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响声震天: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这么精彩的演讲,在那年头是大受欢迎的。他一到学校就成了红人,各班都请他去讲,为的是突出政治,培养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也乐意去,有请就到,上台就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恐怕樊娃就是那人贩子的。
哈哈,说不定。
不知谁斗胆称樊娃贩子,他不明其义,还以为称他樊子,和老子、孙子齐名哩,因而喜喜地让这名声流行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