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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七缪第十(1)

【原文】

七缪:一曰,察誉,有偏颇之缪。二曰,接物,有爱恶之惑。三曰,度心,有小大之误。四曰,品质,有早晚之疑。五曰,变类,有同体之嫌。六曰,论才,有申压之诡。七曰,观奇,有二尤之失。

夫采访之要,不在多少。然征质不明者,信耳而不敢信目。故人以为是,则心随而明之。人以为非,则意转而化之。虽无所嫌,意若不疑。且人察物,亦自有误。爱憎兼之,其情万原。不畅其本,胡可必信。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败目。故州闾之士,皆誉皆毁,未可为正也。交游之人誉不三周,未必信是也。夫实厚之士,交游之间,必每所在肩称。上等援之,下等推之,苟不能周,必有咎毁。故偏上失下,则其终有毁。偏下失上,则其进不杰。故诚能三周,则为国所利。此正直之交也。故皆合而是,亦有违比。皆合而非,或在其中。若有奇异之才,则非众所见。而耳所听采,以多为信。是缪于察誉者也。

夫爱善疾恶,人情所常。苟不明质,或疏善,善非。何以论之。夫善非者,虽非犹有所是。以其所是,顺己所长,则不自觉情通意亲,忽忘其恶。善人虽善,犹有所乏。以其所乏,不明己长。以其所长,轻己所短,则不自知志乖气违,忽忘其善,是惑于爱恶者也。

夫精欲深微,质欲懿重,志欲弘大,心欲口兼小。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志大,所以戡物任也。心小,所以慎咎悔也。故诗咏文王,“小心翼翼”,“不大声以色”,小心也。“王赫斯怒”,“以对于天下”,志大也。由此论之,心小志大者,圣贤之伦也。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隽也。心大志小者,傲荡之类也。心小志小者,拘之人也。众人之察,或陋其心小,或壮其志大,是误于小大者也。

夫人才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才遂为隽器者。四者之理,不可不察。夫幼智之人,才智精达,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绪。故文本辞繁,辩始给口。仁出慈恤,施发过与。慎生畏惧,廉起不取。早智者浅惠而见速,晚成者奇识而舒迟,终暗者并困于不足,遂务者周达而有余。而众人之察,不虑其变,是疑于早晚者也。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避损害。名利之路,在于是得。损害之源,在于非失。故人无贤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能明己是,莫过同体。是以偏才之人,交游进趋之类,皆亲爱同体而誉之,憎恶对反而毁之。序异杂而不尚也。推而论之,无他故焉。夫誉同体,毁对反,所以证彼非而着己是也。至于异杂之人,于彼无益,于己无害,则序而不尚。是故同体之人,常患于过誉,及其名敌,则鲜能相下。是故直者性奋,好人行直于人。而不能受人之讦。尽者情露,好人行尽于人,而不能纳人之径。务名者乐人之进趋过人,而不能出陵己之后。是故性同而才倾,则相援而相赖也。性同而势均,则相竞而相害也。此又同体之变也。故或助直而毁直,或与明而毁明,而众人之察不辨其律理,是嫌于体同也。

夫人所处异势,势有申压。富贵遂达,势之申也。贫贱穷匮,势之压也。上才之人,能行人所不能行。是故达有劳谦之称,穷有着明之节。中才之人,则随世损益。是故籍富贵则货财充于内,施惠周於外。见赡者,求可称而誉之。见援者,阐小美而大之。虽无异才,犹行成而名立。处贫贱,则欲施而无财,欲援而无势。亲戚不能恤,朋友不见济。分义不复立,恩爱浸以离。怨望者并至,归非者日多。虽无罪尤,犹无故而废也。故世有侈俭,名由进退。天下皆富,则清贫者虽苦,必无委顿之忧。且有辞施之高,以获荣名之利。皆贫,则求假无所告,而有贫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讼。是故钧才而进有与之者,则体益而茂遂。私理卑抑有累之者,则微降而稍退。而众人之观,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是疑于申压者也。

夫清雅之美,着乎形质,察之寡失。失缪之由,恒在二尤。二尤之生,与物异列。故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测其玄机,明异希。或以貌少为不足,或以瑰姿为巨伟。或以直露为虚华,或以巧饬为真实。是以早拔多误,不如顺次。夫顺次,常度也。苟不察其实,亦焉往而不失。故遗贤而贤有济,则恨在不早拔。拔奇而奇有败,则患在不素别。任意而独缪,则悔在不广问。广问而误己,则怨己不自信。是以骥子发足,众士乃误。韩信立功,淮阴乃震。夫岂恶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见,而奇逸美异也。是以张良体弱,而精疆为众智之隽也。荆叔色平,而神勇为众勇之杰也。然则隽杰者,众人之尤也。圣人者,众尤之尤也。其尤弥出者,其道弥远。故一国之隽,于州为辈,未得为第也。一州之第,于天下为木畏。天下为木畏,世有优劣。是故众人之所贵,各贵其出己之尤,而不贵尤之所尤。是故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奥也。由是论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穷已。

【译文】

我们在识别人才时,一般会犯七种错误:第一种,考察一个人的声誉时,会有失公平;第二种,待人接物的时候,会因自身喜欢与憎恶的不同而感到困惑;第三种,揣度一个人的心理时,会犯不分情况大小的错误;第四种,评品人的素质时,无法看到早熟和大器晚成之间的区别;第五种,辨别人才的类型时,会因其与自己属于同一种类型而影响自身的判断;第六种,在评论他人的才能时,会存在提拔与压制两种异常相反的现象;第七种,观察奇才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对“尤妙”和“尤虚”两种人的分别。

访察人才的关键并不在于访察内容的多与少。可对一个人的行为和本质分辨不清时,是宁愿相信耳朵,而不相信眼睛的。因此,在所有人都认为正确时,他会随声附和。可当人们都认为错误的时候,他也会立即改变看法。虽然这种人没有什么判断是非的标准,但在作出决定后是毫不怀疑的。而且,人们在观察事物的时候,自己也难免犯错误。同时,在品评人才时,人们还会掺入自己本身的爱憎之情,情况也就变得复杂了。假若不能究其根本,就一定会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因此,知人善任的人,会用眼睛看到的事实来纠正耳朵听到的误传。而不能了解人的人,则会因耳朵听到的放弃眼睛看到的事实。所以乡里在评定人才的时候,因众人说好就好,众人说不好就不好所得出的结论,是不能算数的。所交朋友与熟人,如果不能将对人才的称赞分为上、中、下三个方面,那么是不能相信的。那些老实、厚道的人,在相处的时候,总是主动承担赞誉的责任。对上等人引导、提拔,对下等人勉励、帮助、推荐,假如不能照顾周全,就一定会因过失而造成毁害。所以,如果偏袒上等人,就会冷落了下等人,以致埋没了这一等级的人才。偏袒下等人,就会冷落了上等人,那么,选拔的将不是最优秀的人才。因此,如果品评朋友时能够将三个方面都照顾到,会有利于国家的兴旺发达。这样的朋友才是正义的。如果所有的人都认为朋友对、好,那么就有党同伐异之味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朋友不对、不好,真正的人才也许就因此埋没了。如果有非常优秀的人才,那也不是众人可以分辨出来的。很多人都凭借耳朵所听到的情况来鉴别人才,认为多数人的观点是正确的。这就是人们在考察人才声誉时常犯的错误。

喜欢善良、美好的事物,厌恶恶毒、丑陋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如果评定人才时不能察明他的本质,就会忽略好的人才,并把不好的当做好的。为什么会如此说呢?因为那些将不好的认为好的人,虽然知道是不好的,也认为其有值得肯定的地方的。用对方值得肯定的地方和自己的长处相比较,就会于不知不觉中与对方情谊相同,忘记他的不好之处了。好人虽然有好的地方,但也存在着不足之处。能看到对方的不足,却看不到自己的长处。能看到对方的长处,就会更加轻视自己的不足,那么,自己不知道二人志趣不相投,便会忽略对方的好处,这是因个人的喜欢与憎恶所造成的困惑。

优秀的人才,应该具备精深微妙的精神,美好厚道的品质,宏远宽广的志向,纤细谨慎的胸怀。精神精深微妙,才会领悟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品质美好厚道,才会器量宏大。志向远大,才能担当重任。心思纤细,才会谨慎小心,不致造成令人悔恨的过错。所以《诗经》中称赞周文王细心谨慎,不靠外表声色抬高自己,小心处世。当怒则怒,以安定百姓,表明周文王志向远大。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心思细密志向远大的人,与圣贤之人同属一类。心宽志远的人,是杰出的豪迈之辈。粗心大意而没有志气的人,是傲慢放荡之徒。心胸狭隘而胸无大志的人,是拘谨软弱的人。很多人在考察人才时,要么鄙视其心胸狭隘,要么赞赏其志向远大,这就是因没有将大小区分开而造成的错误。

人的才质各不相同,成才的时间有早有晚,有早慧而迅速成才的,有发育较晚而大器晚成的,有很小就没有才华而终无所成的,有年少时就才华出众而终成大业的。这四种人成才包含的道理,是不能不进行考察的。很小就非常有才华,才智精深微妙,那他在幼儿时期就已经崭露头角了。因此他在作文章时言辞华美,是因为小时候就言语辩捷。长大后具有“仁德”是因为小时候就懂得体恤长辈,长大后乐善好施是因为小时候就舍得给别人东西。长大后小心谨慎是因为小时候就胆小畏惧,长大后清正廉洁是因为小时候就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早慧的人往往会借很多的小聪明迅速成才,晚智的人具有奇特的智慧和见识但反应迟缓,终身都无法成就大业所以受困于才智不足,事业有成的人处理起事情来会照顾周全、游刃有余。但大多数人在考察人才时,不能将事物的变化考虑进去,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成才有早有晚而造成的错误。

趋附名利,躲避祸害是人之常情。人才获得名利的原因,是优点得到了正确的评价和肯定。人才遭受损害的原因,是其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所以不管是聪明人还是迟钝的人,都渴望自己的优点得到正确的评价和肯定。能够了解自己的优点的人,也就莫过于了解了与自己类型相同的人。因此具有才学的人,在交友和进取等事情上,都喜欢亲近与自己类型相同的人并称赞他,而且厌恶与自己类型相反的人并诋毁他。将与自己不同类型,但也并非相反类型的人排列起来不加尊崇。由此可以推论出,造成上述这些情况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可说。人们称赞与自己类型相同的人,诋毁与自己类型相反的人,只不过想证明别人是错误的,并表明自己的正确而已。至于既不与自己类型相同,也不相反的人,对于他人没有好处,对于自己也没有损害,那么就只将其排列而不尊崇。所以类型相同的人之间,经常出现因过分地称赞而造成的有害现象,当二人的名声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时,就很少有人愿意处于对方之下。因此性格直率的人性情都很激昂,喜欢行得正的人,而不能忍受他人有直言。追求功名的人喜欢与当官的人亲近,但不允许其风头超越自己,使自己落于他人的后面。所以性格类型相同而才学有别,就会相互帮助相互依赖。性格类型相同而又势均力敌,就会相互竞争相互陷害。这就是同一类型的人之间存在的变化。因此,人们有时帮助正直的人而有时又陷害正直的人,有时赞赏明达的人而有时又诋毁明达的人。而很多人在考察人才时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造成这种疑惑的原因是和所品评的人属于同一类型。

人所处的情势是不相同的,有的情势可以使人受到提拔,有的情势会令人受到压制。人在富有、尊贵、亨通的时候,会得到提拔。穷困匮乏的时候,就会受到压制。具有上等才智的人,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所以他们在发达得势时能够勤谨谦虚,在穷困潦倒时也能显示出高尚的气节。具有中等才智的人,生活会随着环境情况的变化有好有坏。因此他们假如依靠财富而得势,便会将很多财物存起来,并周到地帮助他人。得到他救济的人,会找一些他值得称赞的方面赞美他。得到他帮助的人,会挖出他的小的德行加以夸大。虽然没有什么杰出的才能,却仍然可以功成名就。身处贫困、地位低下时,想施舍他人也没有钱财,想帮助他人也没有权势。不能体恤亲人,也不能救济朋友。无法去做那些仁义的事情,以前关系好的人也渐渐离开了。怨恨、责备的人同时来到,归咎、非难的人也日渐增多。虽然没有什么罪过,仍旧被无缘无故地埋没了。因此,生活有奢侈与贫俭之分,名声也随之或升或降。如果天下人都很富有,那么清贫的人虽然生活艰苦,也一定不会有无处安身的担忧。并且因拒绝他人施舍显示出自己的高洁,以此获取好的声名。天下人都很贫困,那么即使想求人借贷也没有地方,就会有贫穷困乏的忧虑,而且会生出卑鄙、吝啬之类的坏习性。所以才能相等的人,能够受到提拔、进取的,最终会获得成功。如果受他人的私心和偏见加以压抑受到连累,就会失去光彩而一事无成。很多人在观察人才时,不看他的本质,只注意每个人的现状,这种错误是因情势不同而提拔或压制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