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也不过是两三天间的事。
若是一起去江北六郡么,横竖最头疼的不会是他楼小眠。
想来他们下面的日子,一定会精彩许多。
楼小眠呷口汤,觉得甚是可口。
木槿到下午才知道,郑仓午间不在,只是为她修补秋千去了。
粗活于他并不困难,但要把秋千收拾得清爽漂亮,便不是他所能办得到的了。
木槿很感动,也很领情,特地顶着大太阳欣赏了缠着翠藤、裹着锦罗的秋千架,大大夸赞一番大仓鼠的高情厚意,然后再顾不得去享受阳光下的秋千架,便一溜烟地躲回书房,挑了个离冰盆最近的地儿坐下擦汗,歇息够了才去瞧那书架上满满的书。
楼家侍仆都在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书房里只有楼小眠独卧于软榻上小憩。大约夜间着实没睡好,已经睡得沉了,连木槿在他身畔走来走去都未惊醒。
木槿一眼瞧去,便发觉靠近书案处几乎不见诗词歌赋,多为兵书或史书。
她出身皇家,加之蜀主萧寻早知她会嫁入吴宫,寻了名师刻意教导,同样甚少学习诗文书画,只悉心教导她读史书排兵法;又说求人不如求己,万不得已时,拔腿就逃才是最有效的保命之道,遂请出一位隐居已久的世外神尼教习她武艺,生生把年幼的女儿教成了武林高手。母后夏欢颜为之愕然,遂丢开了她的医书药材,每日一个时辰亲自教她弹琴下棋,才免得女儿没学会当妃子,先学会当将军。
她从小被如此教导,所见识的兵书或史书自然不少。但眼前看到的书籍之中,居然有好些是她没看过的。木槿很是诧异,不由地搬了几册下来,坐到书案前静静翻阅。
此地素帷轻垂,雅致安静,正与凤仪院内她自己的小书房仿佛,倒也颇能看得进书去。
翻到最下面一册兵书,却是手抄本,名为《东篱十策》,着者为抱朴斋主人。木槿怔了怔,抬头看向书房上方乌木錾银的匾额,正书着“见素抱朴”四字,才知此兵书正是楼小眠所着。
打开扉页,便见其上写了十六个字:“藏锐于心,浮笑于面,见事以才,待人以义。”
其字力遒韵雅,风采飘然,和正文里的字一模一样,均是楼小眠手迹。
木槿细细体会这十六字,竟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要去翻看正文时,却听榻上楼小眠睡梦里低低呻吟。
她转头看时,楼小眠已睁开眼,微蹙了眉去扶他的腿,神色十分痛楚。
“楼大哥!”
木槿忙奔上前,一边扶他坐起,一边熟练地为他按压腿部。
成亲三年,她虽与太子形同陌路,却和吴帝许知言情如父女。许知言素来体弱,她略通医理,时常过去照顾,所以虽然位份尊贵,论起照顾人来倒也绝不含糊。
楼小眠歇上片刻,抬手拭去额上汗水,止住木槿道:“在下没事了,不敢有劳木槿姑娘!”
木槿闻言,遂住了手,转身去倒了茶,摸着尚有些温热,才端来递给楼小眠。
楼小眠欠身接过,喝了两口,神色才渐渐缓了过来,向她微笑道:“木槿姑娘,谢了!”
木槿奇道:“楼大哥,你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调理这许久还这样?”
楼小眠似在嗟叹,却依然唇角含笑,“也没什么,幼时挨冻落下的病,才会无法根治。这么些年过来,倒也习惯了!”
“挨冻?”
楼小眠支着额半卧着,神色一恍惚,轻笑道:“是呀,雪地里爬了一天一夜……我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居然挣扎过来了,也算是奇迹。可惜落了这身病,却是没法子的事。”
木槿纳闷道:“雪地里爬了一天一夜?我仿佛听说……公子也是世家子弟吧?”
楼小眠微笑道:“被义父收养之前,我是孤儿。”
他的笑意里并没有凄凉自伤之意,但不知怎的,木槿看着那双静若深潭的眼睛,一时竟不敢细问下去。
楼小眠起身,慢慢地来回走着活络筋血,然后便看到向她之前翻阅的书,失笑道:“木槿姑娘,你喜欢看这些书?”
木槿一吐舌,“不喜欢,只是随便翻翻。”
楼小眠扫过那些书册,叹道:“能挑出这几部来随便翻翻,也算是不简单了!想来木槿姑娘最擅长的,绝不是弹琴吧?”
“谁说我擅长谈情了?”
木槿愁眉苦脸道,“谈情说爱什么的,我向来很不擅长。”
楼小眠大笑,“这个……我相信!”
木槿不但会弹琴,还会吹笛子。
楼小眠体力不继,陪她琴笛合奏了几曲,便坐回榻上持了卷书憩息。
木槿大是无趣,拿走楼小眠的玉笛,自顾边荡秋千边吹笛子去了。
侍仆从人早已习惯楼小眠吹笛,懂或不懂的,都只顾忙着各自的事儿。
楼小眠推开窗户,瞧着那碧水悠悠,荷叶田田,侧耳倾听半晌,悄悄寻了两个棉球,把耳朵给塞上了。
不是木槿吹得不好,而是她不好好吹……
就没见人把笛子当口哨吹的,每当荡到秋千最高处,笛子也发出不甘蛰服般的锐啸声,直刺苍穹。
真的……很不好听。
但塞上片刻,楼小眠又将耳中的棉球取出,隔了小池皱眉看向那个正荡秋千荡得喜笑颜开的少女,更仔细地倾听那笛音。
她在笑,可她的笛音里没有笑声。
他听不出一丝的愉悦或欢欣,却听出了隐隐的不甘、无奈……甚至伤心。
秋千荡得极高,木槿的绣鞋踢到了枝桠间的树叶,便有绿叶一片两片地飘落下来。
木槿只用双腕绕过秋千索,居然也能持着长笛吹奏。她奋力地向前荡着秋千,眸光已是怅惘无限,再不见从前孩童般的稚拙木讷。
她看得到天际缈缈流云,璀璨霞光,却看不到故国的宫殿池苑,看不到故国的桃李织锦,杏落如雪。
更看不到池苑间熟悉的人影,温和的微笑。
荡到最高处,那天地都是颠倒的,冰冷的笛孔凑到唇边,藏于胸中的郁气喷薄而出。
缭乱的长发拂到面颊,挡住了她的眼睛。
也挡住了她微微湿润的眼睫。
第二日一早,楼小眠带了木槿同乘马车前去守静观。
楼小眠细察木槿,只见她不时将帘子掀开一角向外观望,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欢喜,再看不出半点难过来。
他问:“木槿,你从前很少出门?”
木槿道:“常出门,只是我有个厉害姑姑,不许我乱跑乱看。”
她做了个鬼脸,“你不会拦我吧?”
楼小眠道:“我倒是想拦你,不过拦得住你吗?”
木槿不觉瞧向他的腿,问道:“你真的要随太子去江北六郡?若病得厉害,何妨让太子换个人选作陪?若是因此劳累,病上加病可不好玩。”
楼小眠微笑,“不妨事,我去守静观找无曲道长治上一回便好了。何况一路过去均备有车驾,并不需要徒步行走,大约不会太吃力。”
木槿正要问那无曲道长是何许人,医术会不会比她母后更神奇,马车忽然慢了下来,然后缓缓停住。
郑仓在外说道:“这是御史台楼大人的车驾,也需检查吗?”
便闻那边有人恭敬道:“这位大哥,太子下了严令,小弟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一一检查。”
郑仓问道:“敢问大人,这是在搜查哪位要犯,需这样大动干戈?”
那人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犯。咱们府里有个侍儿盗了慕容良娣好些东西跑了,太子见良娣伤心,自然要替她寻上一寻,故而遣我们这些见过那侍儿的护卫在各大城门守着,不能纵了那侍儿出城,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回府中交给慕容良娣发落!”
木槿听那声音,便知此人是许思颜的贴身护卫周少锋。
太子妃被劫,既关乎未来国母名节,又关乎太子脸面,更关乎吴蜀两国交谊,自然不好声张。
吴帝许知言虽说了不用再寻,可于情于理,许思颜都不好袖手不理,派认识太子妃的护卫先扼守了城门不让她出城便是意料中事。
抬眼看向楼小眠,他正靠在软垫上望着她,微挑的眼角似笑非笑,一脸的爱莫能助。
外边郑仓听闻周少锋耐心解释了,只得向车内禀道:“公子,你看……”
话未了,车厢上的锦帘便被一柄折扇轻轻撩开半边,露出楼小眠含笑的面庞。
他问:“少锋,昨日我已听魏兄提起此事。怎么,还未寻到吗?”
车厢内一览无余,除了他再无其他人影。
周少锋原便对他极为敬重,不过扫了一眼,连忙行礼道:“回禀楼大人,还未寻到,太子甚是忧心。楼大人还未痊愈么?这气色不大好,还需多多保重!”
楼小眠微笑道:“正要去守静观调理。你回府后遇到太子,再和他说一声,我在守静观相候,明日或后日都使得。”
周少锋忙应道:“是,在下一定转告!”
楼小眠点头,依然垂下帘子。
那边城门守卫已急急让开道路,让楼小眠的车驾离城。
待行得远了,木槿方从车厢顶部靠近帘子的地方轻轻落下,整了整自己衣衫。
楼小眠轻笑着向她伸出手,“从慕容良娣那里盗了什么?我帮你瞒天过海,是不是该分我一半?”
木槿不屑而笑,“楼大哥认为,她那里有什么值得我盗的?”
楼小眠轻摇折扇,悠悠道:“真没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