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得不是最后一次。
父亲玲珑,他也同样清明,最终只反问了一句:“若许思颜待木槿不好,又当如何?”
萧寻一惯的清贵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许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过。”
萧以靖直到那时才知道,萧寻对于他提防了半辈子的情敌,居然有这般高的评价。
连那吴国太子都不曾见过,只为是许知言教出来的,便信得过……
他一度不以为然,尤其是听闻许思颜种种荒唐和木槿种种委屈之后。
但现在看来,父亲也许是对的。
许思颜的确真心爱惜着木槿。
可惜,很多时候,光有着一颗真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暮春的阳光渐有几分烈意,投于萧以靖波澜不惊的面庞。可凝视着木槿的漆黑眼底,已有细碎的光辉和锋芒在闪动。
忽似想起了什么,他抬头问向曹弘,“这里靠近闵河河口……是不是另有个地名?”
曹弘忙答道:“对,这是丹柘原。顺成二十三年,吴蜀联军曾在此处大败北狄,史称河口大捷。”
“丹……丹柘原!”
萧以靖蓦地握紧手中的木槿枝叶,低头看向木槿树下。
十九年前,萧寻夫妻便是在这株木槿下,发现并抱起了才三四个月大的小木槿吗?
吴宫,谨德殿。
宫人终于被艰难地支开,卧房里只余了楼小眠和侍奉他的花解语。
大病了一场,好容易从阴司地府抢回一条命,楼小眠愈发瘦弱,如不胜衣。
他的面庞依然清逸绝世,连脸颊被烫伤的斑痕都已被顾无曲尽心尽力地祛掉,却苍白得近乎半透明,衬得清幽双眸愈发幽寂如深潭。
花解语神情已是难以掩饰的不安,紧蹙了秀致如画的柳眉,低低道:“公子,我愈来愈觉得不妙。皇上极宠皇后,没事都能吃上三斤老陈醋。如今公子已无大恙,皇后依然日日来瞧,皇上早该暗自不悦了吧?可为何公子几次提出回府疗养,皇上却再三不允,一定要把公子留在宫中?”
楼小眠没有回答。
他裹紧夹袍,坐在月洞窗边瞧着殿外青葱摇曳的竹林,出神了片刻才问道:“郑仓还没有消息?”
花解语叹道:“没有。听说前儿他曾在城外遇刺,亏得一个红衣人出手相救,然后就没了踪影。”
楼小眠拿手指压住淡白的唇低咳着,轻声道:“阿薄也死了。我恍惚听皇后提过,阿薄的伤势应该不是很严重。但皇上派去的太医去诊了两次,那伤势便急剧恶化,才两三天工夫就没了……那样一个年轻健壮的少年,就这样没了。”
花解语素来明媚的眼底已有丝丝恐惧流淌,“公子的意思,皇上……他是有意的?他有意……将公子扣在宫里?”
楼小眠唇角微微一弯,“恐怕,他本想关我进大牢吧?也可能,他会让我步上阿薄的后尘。”
像阿薄那样死去。
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无声无息。
花解语咬着樱红的唇,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楼小眠摇头,“不知道。当日我借了小今之口表明我来自南疆,甚至在南疆也特地作了安排,希望能消他疑心。可他应该没相信,一直暗中在调查。小今几乎是本能地信了我,而他则未必。他与我相识得太久,看得也更清楚。只需一丝破绽,便足以牵扯出太多的事。”
花解语叹道:“醉霞湖变故后,公子就该功成身退,立刻离开吴都才是。按公子的计算,雍王一乱,广平侯狼子野心,得北狄共分大吴天下的承诺,必定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楼小眠抿唇不语。
花解语依到他身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子是因为放不下皇后,当时那情形,公子也的确不可能安心离去。好在皇后与公子心意相通,彼此相护,总算逃过这场劫数。”
楼小眠不觉笑得恬谧,“嗯,小今……比我预料中的聪慧灵巧,而且有女子少有的侠义仁善。若跟在我身边,未必能教养的如此玲珑,更不会过得如此快乐。”
“公子觉得……皇后如今过得很快乐?”
花解语看向他,眼神如猫儿般温柔而审慎。
“自然快乐。至少,比在别的人家长大,比嫁给其他配不上她的男子,要快乐许多。”
楼小眠侧了身,慢慢在软榻上卧了,沉吟着用只有她才能到的声音分析道:“根据你这几日零星打听到的消息,一切应该都按咱们的预料进行着。雍王虽然束手就擒,广平侯却已举兵反吴。算时辰,江北也该乱了……吴兵必会节节败退。但北狄王廷矛盾重重,后劲不足,必定难以持久,没那么大的胃口吞下眼前的吴国。以许思颜的才识,早晚会稳住局势。狄人所能占的,最多只是晋州、北乡、陈州一线以北的城池。”
他低低一笑,“于咱们,也够了!足以洗涮尽当年谯明山跪求盟约之耻,金家惨败之辱……而小今,依然能在这皇宫里,安安稳稳当她一世的皇后!”
花解语听他计划得周详,反而愈加焦灼。
她蹲于他身侧,声音已然沙哑,“公子,你算到了金家,算到了小今,可曾把你自己计算在内?若皇上已经起疑,若江北已然动手,为他丢失的江山,折损的将士……公子,他会把你千刀万剐!”
楼小眠长睫微微一颤,然后洒脱一笑
“便是真已有了证据,冲着皇后,他都不会把我千刀万剐吧?顶多让我像阿薄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咳,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估计他还不大好动手。所以,放心罢,我暂时应该无事。好在皇上暂时还没疑心到你,明天我会找个借口让你出宫,然后你就别回来了吧!为我惊心动魄了这许多年,也该安定下来了。回伏山找咱们的族人,然后带着金家的荣光返回我们金氏故地,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少年郎,嫁了吧!”
“你……你说什么?”
花解语咬牙切齿,媚色双眸盈了满眶的泪水,透明如晶莹无暇的水晶。
“我不会走!更不会嫁!”
她赌气般恨恨地说,忽低头,亲上楼小眠的唇。
“阿曼……”
楼小眠挣扎,蹙眉要将她推开。
这时,只觉面颊一热,竟有泪珠滴落到他的面颊,烫得他向来冷寂的心蓦地一缩,不觉间便柔软下来。
他一手拭去她面颊的泪,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阖了眼,他以他独有的温存安抚着她,包容着她,给予着她。
这一世,他活得遍体鳞伤,她同样挣扎在最卑贱最悲惨的底层受尽世人讥嘲与凌辱,还得强颜欢笑……
若如此便能让她稍觉安慰,他给予她又何妨?
花解语觉出他的回应,那泪水便淌得更快,呜咽着揽紧他的脖颈,与他一起滚倒在软榻上。
“嗒 ”
圆光罩前忽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楼小眠一怔,下意识地将花解语梨花带雨的面庞压到自己胸前衣襟掩藏住,方才抬头注目。
正见目瞪口呆的木槿,以及嘴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的如烟。
如烟手里本来提着食盒,可惜见识浅薄,硬生生给惊得把食盒掉落在地了。
楼小眠不觉红了脸,正待坐起时,那边木槿已经醒悟过来。
她一拉如烟,转身便往外跑。
边跑边笑嘻嘻道:“本宫……嗯,本宫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哈……”
瞬间闪得不见踪影,只余了落地圆光罩上垂下的轻软薄帷拂拂随风。
木槿将带去的点心留给候在明间的宫人,快步返回瑶光殿,一路都是赤热着脸。
说不出有几分欣慰,几分伤感,几分酸甜交错,回去后她连喝了两三盏茶才渐渐平静下来。
楼小眠与许思颜同龄,那位十三岁便纳侧妃了,楼小眠至今未婚,得花解语这么个妙解音律的绝色佳人在侧相伴,动心动情都是意料中事。
她只奇怪自己隐约的伤感从何而来。
好吧,这样的知己也罢,兄长也罢,终究会有自己的家室,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知己或兄长。
如此美好的男子,若能尽快娶妻或纳妾,生出几个像他的男孩或女孩环绕膝下,想想都心旷神怡。
嗯,或许,可以把他的儿女拐一个或两个过来,做她的儿媳或女婿?
木槿思量着,又欢喜起来,转头吩咐道:“把昨日送来的那几样玉饰拿来。”
宫人急捧过来时,木槿先将其中一块玉佩取过细看。入手温润细腻,刀工精细异常,琢着锦盒、荷花与灵芝,正是和合如意的图案。
它和另外一对瑾花玉坠琢自同一块极品羊脂玉,却是请京中手艺最好的玉匠琢了好些日子才琢成。
木槿令人将玉佩用锦匣装了,又挑了一柄如意,叫人一起送给楼小眠。
“如意赏给解语姑娘,玉佩就给楼相。就说我的话,算是给本宫未来儿媳的聘礼吧!”
看楼小眠这般温柔美好的模样,估计生女孩的机率更大些,她想当婆婆,下手得趁早啊……
待玉佩被送走,她才慢慢去欣赏剩的那对玉坠,又和明姑姑研究着用什么样的璎珞来配那玉坠。
明姑姑窥着她的脸色,忽笑道:“听闻国主在边境写了封密信给皇上。”
木槿怔了怔,“什么信函?”
明姑姑摇头,“不知。送信的蜀国使者将信函交给皇上后,便辗转传了这么句话过来。”
木槿沉吟。
使者自然不会无故传这么句话进来。
若只是公事,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那么,必定是与她有关的其他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