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疲惫地慢慢走向前廊。
许思颜、木槿俱有自己的亲卫在外轮值候命。只是听得屋内动静暧昧起来,这些青壮随侍便不得不远远避到前廊轻声说笑。
沈南霜身份与旁人不同,自然不需回避。
此时见她过来,众人都立起身来,笑迎道:“沈姑娘!”
沈南霜微笑,“都睡下了,应该没什么招呼的了。大家也早些歇息吧!”
众人应时,她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位解语姑娘,被雍王送回上雍了吗?”
旁边便有近卫答道:“没有。听闻解语姑娘不知和雍王那些随从说了什么,又被带了回来,现在已经收拾了东西,搬雍王那院里去了!”
“哦!”
沈南霜点头,“雍王品貌风流,世所罕见,原也要解语姑娘这等又美貌、又温柔的女子才配侍奉。”
众人笑着附和,织布却道:“论那花解语的模样倒是不错。但论起人品出身,委实差得太远,也只配端茶送水,闲了给主人弹琴唱曲儿取乐罢了!”
沈南霜只作未闻,顾自别了众人回房休息,心下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傍晚雍王拒绝花解语,应该只是心里别扭或顾忌太多吧?并不是孤情花粉失去了效用……
织布见她离去,遂向青桦道:“这女人还真把自己当太子身边半个主子了,整天跟在太子身边,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也不掂掂自己斤两!”
青桦深知她向来以贤良出名,在太子府口碑甚好,遂道:“别胡说了!她虽没名份,出身也有些见不得人,但又美貌、又温柔,又得太子看重,咱们也该敬重些才是!”
前廊尚有七八名太子近卫,的确都对沈南霜印象颇好。
美貌温柔还是其次,难得宽厚细致,与人为善,且总与太子同进同出,无形中拉开了与寻常人的距离,却并不倚仗太子之势为非作歹,看着斯文有礼,落落大方。
时日久了,众人不知不觉便将她当作了慕容良娣、苏保林这类有名份的侧室夫人,如今听青桦提起,才恍然记起,其实沈南霜从来算不得太子的女人,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随侍,甚至还是个青楼女昌妓的女儿,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因许从悦随从甚多,后期又调了许多雍王府的府兵过来相助,便无法和许思颜同在北乡郡的府衙居住,只借住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里。
纤纤玉手提过烛剪,细心地剪着烛芯。
春葱般的手指被火焰映得粉红透亮,愈发惹人遐思,令人怜爱。
许从悦提过酒壶,为自己倒了盅酒,懒洋洋地品啜,微挑的桃花眼对着烛火出神,却根本没有看向那妩媚动人的手,更没看向那妩媚动人的女子。
如桃花般艳丽的一个年轻男子,明明沉静而坐的姿态,却似有猎豹般随时预备窜起应敌的警惕和激烈。
花解语低了似蹙非蹙的眉,轻叹道:“王爷,这些年,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还因昔年之事耿耿于怀吗?”
许从悦淡淡道:“我仿佛并未求你帮我做任何事。”
花解语一双黑眸便萦上了浅浅的雾,明媚里添着些哀伤,如暮春时飘摇着的雪梨花,随时会凋零随风。
“是,你不要我帮你做事,我只是自己贱,一心只想替王爷分忧,一心只想拦住王爷前路的石头能少些,一心只想……王爷终能记挂起我的好,忘了我当日的欺骗,依然将我视若知己,每日朝夕相对,琴瑟相和。”
她凝视着许从悦,声音渐渐沙哑:“我知你嫌弃我心机重,我也的确苦苦求过恳太子殿下成全我心愿。若我不多些算计,要么被带回京城继续做权贵们的玩物,要么被视若慕容继贤的党羽,沦落至更不堪的境地……我将更不能和你在一处。我不怕被人嘲笑,我只怕白白被人嘲笑一回,依然不能和你在一处。”
如此绝色倾城的女子,泪眼盈盈放下所有的尊严表达着倾慕之情……
百炼钢亦成绕指柔……
许从悦终于低眸,静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并没打算放任你受人欺凌,我也不认为这世间还有多少人欺凌得到你。无论如何,我谢你这些年暗中替我传递了那许多消息。我本想着待事情过去,给你一笔做嫁妆,寻个本份人家,丰丰裕裕安安乐乐过完你的下半辈子。”
花解语有些失魂落魄。
她一晃身坐在桌边,盯着那跳跃的火焰,潋滟朱唇失了颜色,好一会儿才道:“当日,你说要与我终身厮守,生死不弃,已经不作数了么?”
许从悦薄唇一启,吐字锋利:“当日我许诺的,是流落异乡的落难女子,知书识礼,自尊自爱,不是慕容继贤教出的狠毒歌妓。”
花解语喉间滚动两下,忽“咯”地笑了一声,说道:“太子胸有丘壑,早动杀念,慕容继贤谋逆大罪难逃。可如果想牵涉更多,慕容皇后绝难容忍。王爷这是怕收了我这个慕容继贤的侍姬,日后又被打听出我有出卖慕容继贤之事,皇后会疑心到你身上,所以巴不得和我这个狠毒歌姬快快撇清关系吧?”
许从悦冷淡道:“这些事是你可以揣测的吗?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可知只凭这几句,我便是令人活活杖毙了你,也不算冤了你!”
花解语笑道:“对,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这一切,不都是王爷一点一点告诉我的吗?是王爷醉后跟我说,人人羡你得帝后抚育,又与太子情同手足,尊贵不同寻常,可谁又知你有家归不得,有母认不了!那一张人人争夺溅满鲜血的龙椅,从来与你无关,却害了你父亲,毁了你母亲,让你从皇长孙沦为朝不保夕的孤儿。你恨那如履薄冰的命运,你恨那步步惊心的算计,你恨那一揭开便是一场笑话的人生!你母亲已当了一辈子的棋子,你不想再成为别人的棋子……”
“住口!”
许从悦蓦地变色,酒盏用力掷出,“你……你给我滚出去!”
花解语面色煞白,唇角犹自蕴一丝若自嘲若嘲讽的轻笑。
她道:“我不会滚。从当年你把我送走那一天起,我便发誓我会回来。王爷曾带我站到王爷所在的高度,去了解过那个高不可攀的世界。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我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王爷,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除了……离开你!”
她踩着泼在地上的酒水,头也不回地踏足离去。
沾湿了的黛紫裙裾,如浸透露珠的花瓣,散出令人沉酣的美酒芳香。
许从悦仿佛恼恨得切齿,冷了眉眼指着她的背影想要说话,却似有什么东西牢牢地堵住了他的嗓子。
难以言喻的落寞和悲怆无声无息地包围了他。
在缓缓萦满屋子的酒香里,他茫然四顾,然后无力地跌坐支额,猎豹般的气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无踪。
这几日许思颜没有再抓人,甚至已吩咐部属收拾收拾预备返京,便有牵涉其中却未被抓捕的江北官吏暗自侥幸,以为太子到底有所顾忌,怕穷究下去引发更大****,终于收手了。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想要维持住表面的安祥平和,即便是帝王,也不得不有所妥协。
至少要对暂时威胁不到自己地位的某些人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引起更大的风暴,免得动摇了自己已有的立足之地。
许思颜到底还只是太子,连他父皇都隐忍着的事,难道他都隐忍不住?
所以,许从悦的府兵开始陆续撤回上雍时,很多人暗自松了口气。
这似乎是一切将囫囵收场的预兆。
连提前被押回京城的慕容继棠、慕容继贤等,到时若有人强硬保下,都未必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但就在雍王府的府尉率府兵返回上雍的第二日,吴帝圣旨下,彻查乱兵谋害太子之事,提及了许多据说与乱党相关的将领和地方官吏,令即刻执送至京师协查此案。
圣旨下提到的,包括泾阳侯秦苏、高凉郡守曲赋、虎贲将军慕容继贤、游骑将军高敬德,以及北乡、燕安甚至上雍的郡守、通判等。
刚刚松一口气观望着的江北官吏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待要再有动作时,赫然发现和宫中圣旨同时到达江北的,是骠骑大将军盛从容。
他带了两万精兵从边境径直赶来,以一道换防圣旨,迅速收缴涉案将领领兵之权,并在太子的支持下,以铁腕手段迅速平息了几处兵乱。
几乎同时,庆南陌和郑锦玉等依附太子的江北将领雷霆出击,四处捕人,将前几日审出的涉案官员尽数擒拿,连八九品的军校、知事、主簿等都不曾放过,总人数达三百余人。
许思颜立意杀一儆百,凡有抵抗者立斩无赦,不惜牵连部属族人,最终连泾阳侯都在自己的老巢被人揪出,和他的妻妾一起押入囚车。
纵有漏网之鱼,此时群龙无首,再不敢有所动作。
至此,案子虽未涉及临邛王和广平侯,却几乎将江北六郡嚣张了十余年的军中势力一网打尽。
许思颜兵行险着,不惜亲至江北,虽历了一番惊险,但此行目的总算达到。
他向木槿叹道:“能有这样的结果,我那夜的苦头也算没白吃。”
若只是官官相护、挪用军饷或贪墨灾粮,父皇许知言就是有心为他翦除异己,面对慕容氏和权臣们的层层阻挠,再不可能为这点事大批调动兵马;而许思颜自己本也打算逐步安插亲信,伺机再打击地方势力。
可那夜的兵乱虽险些断送了他,却也让他们后面的大动干戈师出有名。
谋逆,兵乱,谋害太子,动摇国本……
一项项滔天罪名扣下,再怎样权倾朝野的重臣,也只能噤若寒蝉,甚至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