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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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震川集之二十一

墓志铭

陈处士妻王孺人墓志铭

孺人姓王氏,陈处士讳可乐之妻。父讳士高,以岁贡入太学。三娶无子,元配某氏生女子子一人,故处士受室,成礼于王氏之庙。太学君落魄不事生业,家徒壁立,独喜饮酒,孺人治女红以资其费。即宾至,酒醴羞膳,无不得所欲。太学君卒,乃归于陈。未几,处士病瘵,生一子,周岁矣。且死,顾谓孺人曰:“伯兄无子,可以儿与之。”孺人曰:“养老字孤,吾事也。”因泣下,截发以自誓。时庚午之岁,大侵,道殣相望。孺人抱一岁儿哭其夫,且汲饪以承迎二亲,甚艰难也。卒以孝养终二亲之世,而丧葬之。命其子事其兄公,如夫之教。内外相依倚为命,以迄于有成。

居无一亩之宫,在陎阓中,人罕见其面。尼媪往来富贵家,与妇人交杂膜呗,尤数从寡妇人游,孺人一切谢绝之。晚年目蜗睆,朦朦然甚不自得。医至,却之曰:“吾手不能与人诊视也。”盖年二十四而丧处士,六十有二而卒,时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一日也,于是嫠居几四十年矣。初,处士之曾祖讳翊,中乙榜进士,授胶州学正,历应山王府教授,尝为会试同考官。昆山之士以《易》学登第,自应山君始。家世读书,清贫节行,可慕尚也。孺人子一人,唐,县学生。孙二人,王道,县学生;次王政。葬以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在白马泾随字圩之新茔。其辞曰:

两仪奠位,自初有民。阴阳会合,男女贞行。圣人因之,秩为典常。法则天地,垂象咸恒。王道陵迟,《关雎》刺兴。郑卫靡靡,礼俗以倾。曾齐于禚,天宇晦暝。孰知千载,是心犹明。懿矣淑婉,居然性灵。争芬昧谷,竞节高冥。有赫管彤,於昭汗青。子政作传,元凯翼经。无微不显,靡幽不呈。镌辞于石,以绍前人。

太学生陈君妻郭孺人墓志铭

孺人姓郭氏,长洲人,封鸿胪寺丞讳某之曾孙、处士讳某之孙、太学生讳受益之子,归陈氏工部都水司郎中讳天贵之子妇、太学生大雅之妻也。年四十有四,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卒。太学君为治葬事,遣其子良谟来请铭。

初,孺人始归陈氏,太学日游庠舍,不能治生产,几无以自赡。孺人父母家在吴淞江上,田肥美,岁多收,为捐嫁时衣被财物,买田庐。每岁之冬,即往收获,苦寒迨春,而面尝皲瘃。凡宾祭补纫寔爨,一任其劳苦,时节缩而用其仂,纤丽之服、珍华之饰,屏去不御。亲党有邀为宴会者,曰:“饮酒非妇人事。”辄谢之。辛勤二十余年,家用可以给。而夫君以年赀贡入太学,满次谒选,当为州县官,不日有禄养,而教育其子为进士业,亦既有成矣。一旦构危疾,自知其不起,为其子女从容叙述生平。言始为妇以至于,今其勤劳如此,若操舟渡江,舟中之人仅已登岸,而操舟者没焉。因唏嘘不自已。家人度为榇须若干直,孺人闻之,即曰:“吾不须此,木当若干直可也。”又曰:“吾生自谓尽瘁于尔家,然不欲费,但得片石,求能文者志吾墓足矣。”

予闻而伤之。孺人以女子,有志于名后世,夫岂为区区之名,即其平生之志,有不容没没者。予读《谷风》之诗,盖夫妇之变也,其称所以为其夫者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无,黾勉求之。”至于旨畜以御冬,甚微细者亦自言之,鹔鹔不厌,千载而下可以见为人妇者之心也。其亦可悲也已。孺人生子男二人:良谟,长洲县学生;良策,尚幼。女子一人,适李春阳,吴县学生。孙男女二人。其葬在武丘乡,卒之明年正月二十四日也。铭曰:

郭世巨族,居差方里。大胪貤封,亦以贵起。来嫔陈宗,实相厥美。致其畜藏,勤毖自喜。悲彼褕衣,不能为婢。一世之志,迫于短晷。不承其享,贻后之祉。

顾孺人墓志铭

嘉靖二十七年,沈君子善丧其配顾孺人。又明年,举进士,官鄱阳,孺人尚在殡。寻以中宪之丧还家。明年治葬事,以孺人祔于昆山县横塘祖茔之次,实三十二年某月日也。子善先期来请铭。其子尧俞从予游,每念其母,辄流涕曰:“吾母贤,非夫子,其谁宜铭?”嗟夫!富贵寿夭,非所以论贤者,而贤者之志不在于此。然世恒以是为幸不幸,相与为悲喜,亦夫人之情哉!

沈氏世以诗书名家,中宪趾美前武,三为二千石,而孺人之考给事兄弟起海上,一时同官黄门,并贵显矣。孺人托于两家,得子善以为之婿,孰不为喜?然孺人未及笄,属给事捐馆舍,哭泣悲哀,几不能以生。后每追慕顾念,有终身之悲。而子善为诸生,悒悒不得意,孺人与共劳苦,有《鸡鸣》警戒之志。及游两京太学,遂魁畿甸多士,又再试不利。比及第,孺人几及见之,而先以死。盖富贵寿夭之数,虽父子夫妇不能相及者,此其所以可悲也。

孺人生而敏慧,数岁为给事制小冠。给事喜,为冠以出见客。常以格言教训孺人,辄能记,其后每称以勖其子。为人凝重,在父母侧,不问不言,或竟日无一言。虽中宪严惮之。君所交游,以文字学业相过从即喜,具食饮,令尽欢;苟非其人,虽林茗不时至也。见其子夜读书,辄纺绩与共灯火,用劝率之。事祖姑太宜人尤孝敬,中宪之官,太宜人老不能行,尝谓中宪:“有贤孙妇,即汝面汝目在吾眼前矣。”其贤如此,盖子善宦学之助为多焉。

给事讳济,官刑科给事中。中宪讳大楠,官至惠州府知府。子善名绍庆,今为鄱阳县知县。孺人生于正德四年七月十四日,得年四十。男子子二人,尧俞、尧典。女子子二人,婿王炳衡、王伯稠。后出女子子一人。妾出男子子二人,尧钦、尧文。昔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孟尝君为之增欷呜唈,流涕不能自止,予铭孺人,盖有伤心者。铭曰:

嗟夫人之婉好,宜其寿考,胡遽以夭?其行独,而不禄。嗟夫造物者,区区以此为仇,夫孰能知其由?

潘府君室沈孺人墓志铭

予少善潘士英子实。子实自嘉定来昆山,居马鞍山岩石之间。予亦时过子实,因获拜潘府君。气貌方壮盛也,喜饮酒,不屑事生产,而沈孺人者,清浦大族。清浦在县东南海上、黄浦之东,盖俗谓之江东沈氏云。孺人去膏泽,攻勤苦,以佐其家。又以其余力为高楼夏屋以居,而子实得自恣游学。嘉靖某年月日,潘府君卒。其明年十二月,葬于脚袜泾之原,予尝志其墓。府君亡,而孺人持门户如其存时,子实益复聚县中俊彦,日与讲肄。某县人往往取科名贵显于朝,或不幸困踣于时,亦以道义为乡人所重,皆子实之与也。人以是愈称孺人之贤。而幼子士贤,亦力学为诸生。

会倭奴犯境,子实家近海,最先被兵,遂奉孺人避居予安亭舍中,予家人皆得挹其慈范。明年,寇益深,子实去之淀山湖中。孺人命舟益远去,之棨李,入其郛中。淀山湖王氏,予姻家也,是时从孺人行者皆获免,不从孺人留者皆被害,其仓卒明智如此。兵后,家悉毁,子实稍卜新居,始以不能具菽水养为忧。于是计偕留京师,选授处之龙泉博士。龙泉山县,学宫皆倾圮,因留妻子侍养,先之官,除馆舍,欲迎孺人,而孺人竟病卒。盖子实非苟仕者,千里就微禄,以为亲也,而竟不能致居官一日之养,岂不伤哉!

虽然,使子实早取科名,亦不肯趋时以为大官。虽为大官,亦必不藉此以为亲荣。则今子实之所以事孺人者,盖无憾也。予铭府君至是二十年,乃铭孺人,而予与子实亦已老矣,其又不能无感矣夫!其辞曰:

沈氏江东世名族,黄门柱后两贤擢。孺人父肄王父辅,世称孝子善庆渥。府君讳乾用中字,士英、士贤二子续。女适金诩、徐应元,张来之配先母覆。孙男女七曾孙二,胤嗣蛰蛰繁祉福。己未腊月日初五,七十有六龄非促。微文志墓袭前词,明岁除日祔夫麓。

周子嘉室唐孺人墓志铭

震泽东出为淞江,绕吴之境而南,故吴地多以江名。子嘉世居江南,唐氏居江北,皆昆山之鄙也,相去二十里,故孺人归于子嘉。时参知公已登进士,子嘉以兄故诸生,时为廉吏,禄养不赡,赖国家恩泽,得以安其闾里,无呼召之扰,视先世虽以赀高里中而数苦徭赋,今可以无事,遂与孺人耕田常数百亩。孺人日馌百余人,岁时伏腊宾亲之费,不使子嘉有言而悉自办治,而事二大人极孝养。参知公宦游数千里外,有令兄弟,又有贤妇,得以无顾念。孺人产子,舅中宪公已病亟,闻之亦喜。

初,晏恭人卒,孺人哭之哀。又哭中宪公而病,寻卒。子嘉痛之,十七年而不葬,曰:“不敢薄吾妻也。”又曰:“始吾为生之难,今稍裕,而吾妻不及矣!”于是以某年月日,葬于千墩浦奈字圩之新阡。子嘉名大宾。男子子一人,之荣。女子子三人,适某、某、某。又男子子四人,女一人,继赵出。孙男子一人。余与徐韬仲,皆子嘉之姑之子,故请韬仲为状而余为铭。子嘉谓,皆外兄弟,可信其贤不诬也。铭曰:

孰为之昿,不既其养。自我为土,或居其上。其命也夫!今见子之长,黍稷禋祀,其永享之。

方母张孺人墓志铭

乡进士方范循道之母张孺人卒,将葬,乞铭于予。其状云:

张氏世居昆山之水墟村。曾大父讳奎。大父讳佩。父讳锦,母潘氏。父少习举子业,长为郡从事,不久弃去。所生女子五人,皆聪明颖慧,而吾母尤凝重贞淑,颇习小学、《列女传》,能了大义。嘉靖初,吾父以御史议大礼不合,归。久之,先妣封孺人范氏卒,遂以礼聘焉。先是,范孺人方正贤淑,动协矩砮,人以为女丈夫。吾母志操娟洁,动止有则,族党内外,咸谓有范孺人之风。期年,生不肖。先君乃悉以前所树产归伯兄,而携吾母子,构别室以居。吾母念先君所留鲜薄,惧弗给也,治生纤悉,仅仅取足,而恒宿储甘旨,为吾父徵姻合朋之需。吾父得夷犹于江山绿野之间,情闲意适者,实吾母之助为多。不肖方向学,吾父谓吾母曰:“儿年少,勿以他好夺志,即远大可期也。”庚戌之秋,吾父奄忽见背。吾母敬承父志,咨于伯兄,博访名宿,延之家塾,饩币馈遗,必加丰腆,早夜冀有成立,以慰先人于九原。未逾年,则讼役交侵,吾母于是抚不肖泣曰:“汝父不欲以厚贻汝,正为今日,而人情若此,奈何?所赖以自立者,惟能读父书耳。即汝负先人之志,吾亦何以生为也?”遂相与大恸。不肖因悚惕痛励。值倭警,家产荡焚。吾母复鬻簪珥,为延师费,不足,则又稍捐成业以资之。盖自先君谢世,今十五六年,中经顿撼百出之苦,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宁,惟是尊师教子,则愈久而愈切。时从伯兄课试,有不惬,辄令长跪,提以大杖。吾母既忿不肖驽钝,又重怜之,即投杖号泣竟日。每夜篝灯课读,而躬自辟纑,虽隆冬泎寒,户外雨雪交作,犹凄然相对,不少假借。岁甲子,遘腹疾,三年不能起。丙寅,疾益甚。是冬,值五袠之诞,子姓姻戚,衣冠萃止,举觞称庆。吾母为力疾强起,整衣登堂矣,而委顿不能胜,乃自叹曰:“吾必死矣。然自汝父见背遗汝,中更多难,吾抚之以至于今,吾即死,不愧汝父于地下矣。”越明年正月某日终,得寿五十有一。子男一,即不肖范。孙女一,幼未字。呜呼!他人之母,母耳,使范无母,其能一日自存也哉?范今仅得成立,能备一日之养,而吾母已不能待矣,此所以抱终天之恨也!状如是。

余交方氏三世矣。侍御讳凤,与其兄奉常公讳鹏同举进士有名,时称“二方”。侍御性豪爽,然于范孺人颇严惮之。后与张孺人别居甚相爱,舍其平生所为业更自建立,故循道称其母之辛勤者如此。其伯兄则长史筑,范孺人出也。又所为延塾师,如吾友桐城赵中丞子举,秦进士光甫,及海虞二陆,皆相继登科第。而循道复中乡举,将踵二父以起。人称孺人主中馈,极奉师之礼,故循道痛念其母,异于他母,良然。循道事孺人尤孝,葬在县治马鞍山之阳,故祖墓而为别域,实隆庆某年月日。噫,其可铭。铭曰:

懿矣慈母,又有孝子。卜从其先,惟墨食,遗后人祉。

张孺人墓志铭

孺人姓张氏,太学生陆子徵之妻,武康令本枝之母,世为长洲人。始,尚医张公与子徵父如隐公,皆出赘居祥符里,以故张公以女予子徵。子徵名焕,与其弟灿子潜兄弟,皆有名吴中。子潜进士高第,入翰林为给事中,而子徵久不第。子徵为人博雅,善著书,好游名山水,意兴所到,独自往来,不孰何家事,家事一任孺人。孺人亦以为治生纤啬,非丈夫所宜与知也,至于教子,孺人亦躬自督责,以故子徵得以游闲,而诸子学皆有成。子潜给事中言事,被谪都匀,而其孺人又病死。母胡夫人春秋高,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窜万里外。孺人独共养,时以温言慰解之,胡夫人乃喜。

孺人初为家甚纤,及本枝中乡举,仲、季二子并游太学,乃喟然叹曰:“三子俱长,吾今可以无事事矣。”遂为之析生,独居一室,日唯焚香礼佛。又好观北史遗文、隋朝故事,诸稗官小说家,数为诸子言之。本枝迎养之官,孺人一日下堂踬,伤其左足而病。病良愈,二子迎归为寿。寻以他病,遂不起,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年八十有一。子男三,长即本枝,次培枝、翘枝,皆太学生。女一,适刑部主事查懋光。孙男四,某、某。女四。曾孙男女四。陆氏自冢宰公最贵,其族多著朝籍,其后出子徵兄弟。而本枝为吏,以循良称,其闻丧而还也,吴兴人惜之。

余与本枝同年,又同官,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于贞山,故奉子徵之命来请铭。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