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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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震川集之十六

重修阙里庙记(代)

隆庆三年,阙里重修先圣庙成。某官某,以书币走京师,来请记于丽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圣公某,以庙之圯,告于巡抚都御史张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赢而止。及是年,巡抚都御史姜廷颐,巡按监察御史罗凤翔、周咏,与藩、臬诸君会议,捐岳祠之香税,与司之赎鎑,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则用州县过更之卒,而以兖州府通判许际可董其役,知府张文渊时督视之。经始于仲夏,岁尽而讫工。轮奂规模,视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参政吴承焘、副使吴道会,皆首为赞议者也。

唯先圣生于尼山,讲学于泗上,殁而葬于此。其地初名阙里,后亦曰孔里。先圣之殁,弟子庐其冢上而不忍去,鲁人从而家者百余室,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其间。汉高祖自淮南还,过鲁,以太牢祠。其后,人主登封巡狩,无不过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龙兴海内,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绍封子孙,修饬其祠宇。列圣承统,世世增修。今天子隆庆之元年,御正殿传制,遣官告祭,而车驾临幸太学,亲释奠,命儒臣坐讲,赐三氏子孙有加。海内慕学之士,喁喁向风,圣人之道,益以光大。则鲁之有司,与其有事兹土者,今兹之举,固所以虔奉先圣,亦以宣明圣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记。

夫今夫子之庙学遍于天下,而深山穷徼,皆知诵法其书。其在天之灵,无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盖孔子殁数百年矣,学者至观其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习礼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像于远,不若景慕于近之为切也。抑诸君子知虔奉圣人矣,亦岂徒事于其外乎?昔者子游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夫不知学道,则施于喜怒哀乐,无一而当其则,必不能有望于安上治民而移风易俗也。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及请其目,夫子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颜子之资,犹“请事斯语”以终其身。故“问为邦”,夫子以夏时、殷辂、周冕、《韶》《舞》告之。以颜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国家,以为不可一日而离于礼乐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复礼”之义也。后之学者,于视听言动,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谓之学道?故观感于圣人者,求仁为近,求仁以学颜子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闻,以申告学者云。(此文钱宗伯不选,今仍存。)

顾原鲁先生祠记

前元之季,昆山有隐君子,曰顾原鲁先生。居于海滨,读书学道,不求闻于时,端居一室,凭几而坐,所当两臂处,遗迹宛然。手自批注经史,后其家惧祸,悉毁不传。然而海滨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传而至其孙启明,今为太仓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举进士,为礼科给事中,得推封其父。寻以言事忤旨,被谪居庸关之外,久之得还吴。给事既被废家居,尤喜考论先世故事。而郡太守历下金侯城,颇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尚诚朴,足以风励末俗,乃檄令列祠于郡学若州之乡贤祠,复于齐门外卧佛寺之东偏建祠,而以封君从祀,以为近其家,可以岁时致祠事焉。给事谓余具知始末,而请记之。

余惟古之人遭时际会,佐世主,功施于天下,而垂名于竹帛,后世之所称述,往往为此。至于岩穴幽栖之士,虽长往不返,亦必因时主侧席之求,弓旌玉帛,贲于丘园,世始得以称述其名。若夫许由、卞随、务光之徒,以与人主以天下相揖让,此宜其彰彰较著矣。而谷口郑子真、蜀严君平,皆修身自保。扬雄少从君平游,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者称此二人,故能耕于岩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师。由此而言,非此数者,虽没世无称也。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学道,宁憔悴于江海之上而不顾。彼非有求于世者,然约而愈显,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随之,传记之所载,不可胜数。无求于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鲁先生没于海上,至于今二百年,而其幽始发,则士之修德砺行者,何忧后世之不闻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为堂寝庑门若干楹,经始于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于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为记。

常熟县赵段圩堤记

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势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为田,往往弃以走。有司岁责其赋于余氓。而赵段圩当湖西北,尤洼下,被患最剧。宋、元时故有堤,废已久。前令兰君,尝与筑之。弘治间,复沦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为己业,倾赀为堤。堤成,填淤之土,尽为衍沃,而请记于予。

嗟夫,自井牧沟渠之制废,生民衣食之地,残弃于蒿莱之间者,何可胜数。有司者格于因循积习之论,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号,侧足于寻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视,不能出一议,而漫谓三代至于今,其已废者皆不可复。夫未尝施晷刻之功,而徒诿曰不可复,予疑其说久矣。观雷所为,其力易办而功较然者,然更数十令,独兰侯能之。至兰侯之业败,已又四十余年为沮洳之场,莫有问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书者,此类是也。

唐行镇免役夫记

苏州至松江,由姑苏驿过吴江之境,凡四驿而至。此驿道也。别自娄门,东沿娄江,又东南,折而入于黄浦而西。此缘海之道也。出葑门东走,则行湖泖之间,其避湖泖之险者,则多从吴淞江南出大盈浦,经唐行镇。异时官舟之牵挽,役诸州县,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过,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无宁居,冻饿僵死于风霾雨雪之中者相属。太守临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据法令罢免之。镇之父老,相率来请纪于石。

或者以为贤太守奉宣条教千里之内,父母之道,师帅之责任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赋敛之繁,外有蛮夷之事,太守视事以来,风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闻而邑有述,当有卓荦大者。若斯之类,将不胜书。虽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于其人,无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医能疗焉,亦惟病者而后知医之为德也。若然,则父老之于侯,其情至矣。吾又以叹吾吴中之俗仁厚而驯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国家威灵,震薄海外,亦时有土俗骁悍,不得意则叫嚣,相挻以起。有司不敢惊,拊循之而已。往者大农以经费不足,督天下赋,吏缘以为奸利。吴民父子兄弟,骈死敲扑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变,吴民必不敢为乱,以其爱上忍诟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欤?

吴郡丞永康徐侯署昆山县惠政记

昔永康徐公守吴郡,当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窃发,畿甸骚动,翠华南幸。吴,江南要郡,调兵食,城守储偫,以待乘舆之至。公不动声色,郡中宴然。公有宽大之政,先是秩满当代,吏民上书乞留,诏以河南右参政复治郡,近世未尝有也。后迁江西左参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余年,冢孙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吴郡,清廉闻于郡中。满岁,复迁今官。是时东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兴。会诸属县令缺,侯辄出视,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阅月,远者一岁,民莫不怀慕之。郡之县有七,侯殆遍历其五。前年冬,至昆山,迄季春还郡。又以事数入郡,不颛居县。其所施于民,可以为吏师法者,往往可纪。

库子为县守藏,令廉则无扰,不廉辄费不赀。当侯时,分毫无取,民乃不知为此役。白银火耗一两,折阅多至三分,侯以京库折白轻赍、凤阳马役解扛、京库盐钞、练兵义役多寡,参停取衷,定为一分。粮长解运之外,又有小差额外之征,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羡余,无虑千计,吏白以为当得者,侯无私焉。又粮长解运,官闭门默定,或贫富不相仇,富者得规免而贫者倾其家。已定,无所复控诉。侯悉召至庭,使互相举应得等第,一夕而定,无不恎服。至于催科之害民,骈死杖下者不可胜数。比侯之至,县庭寂然,不闻鞭笞之声,而赋亦自办。又捐俸以助修学宫,及诸神祠之倾圮者,多有出于格令之外。大抵吴民赋调之繁,自昔患之,尝数更其法而弊日生,识者以为不在于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虽未尽,而可以无弊。如侯之恤库役,公拨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类行之,民未有不苏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吴,吴民至今思之,见侯之至,如公之复来也。侯继踵甘棠之迹,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遗民乎?《诗》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无不可行也。晋周访三世为益州,四十余年,功名著于宁、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吴民之怙赖远矣。侯之还郡也,国学进士陈志道等二十四人相与列其事,俾余记之。固以侯于吾党恂恂然有爱人下士之风,然实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后之为政者云。(此文参用常熟本。)

昆山县新仓兴造记

昆山旧玉峰仓,在西门之外,漕挽之积在焉。每岁税入,漕卒悉至于此领兑,民间所谓西仓也。济农仓在南门之内,常平之粟在焉,岁之丰凶,以为发敛,民之所谓南仓也。县志云,二仓盖巡抚周文襄公所改创云。然济农之庾,其空已久。顷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积归之,而济农仓遂改为玉峰仓。

鹤庆彭侯以进士知昆山,因仓故址,加恢拓之,东至于公馆若干步,始以囷廪攒植,致郁攸之变,于是惩艾前患,兴造新仓。中为官厅,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岁四十一万四千五百石之粮,悉储于此。蕞尔小县,可谓“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是役也,以民之掌税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区别以赋工。以故上不费于官,而下不及于民,浃旬而役用告成,观者叹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仓庾之设,以治年之丰凶。凡万民之食,待施惠,恤艰阨,养孤老而已。国家因前代常平义仓之法,有四仓之制,而历世经纪豫备,见之纶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废坠已久。彭侯承兵荒之余,诏书趣办,义不得不先公家之急,虽有爱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济农”之名,不可以没也,是用并识之。

侯名富,为县清廉勤絪,敏于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见矣。是岁嘉靖四十三年,岁次甲子,某月日仓成。九月某日记。

长兴县令题名记

长兴为县,始于晋太康三年,初名长城。唐武德四年、五年,为绥州、雉州。七年,复为长城。梁开平元年,为长兴。元元贞二年,县为州。洪武二年,复为县。县常为吴兴属。隋开皇、仁寿之间,一再属吾苏州。丁酉之岁,国兵克长兴,耿侯以元帅,即今治开府者十余年。既灭吴,耿侯始去,而长兴复专为县,至今若干年矣。溯县之初建为长城,若干年矣。长城为长兴,又若干年矣。旧未有题名之碑。余始考图志,取洪武以来为县者列之。

呜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于民,以不负一时之委任者,盖有矣。而文字缺轶,遂不见于后世。幸而存者,又其书之之略,可慨也。抑其传于后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毁誉之在于当时,又岂尽出于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发愤以修先圣之道,而无闻于世,则已矣。余之书此,以为后之承于前者,其任宜尔,亦非以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于今也。

太仆寺新立题名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