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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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悠悠渭水

总有一天,渭水会枯竭的。只要看到渭水,我就这样想。这是我的忧虑而不是诅咒。

渭水从来没有使我产生喜悦的感觉。它那种迟疑的流动速度,浑浊的含着泥沙的颜色,切割河岸而使之渐渐坍塌的做派,不由得就让我皱起眉头。它走过乡村,走过城市,走过长满茂密庄稼并承接煌煌阳光的田野,都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样子。它的不想引人注意的沉默状态,反而给人一种阴暗而恐怖的印象。

在我最初看到渭水的时候,是我跟着我的同学和老师。我们乘火车从西安到宝鸡去作教学实习,欢歌笑语是伴随着我们的,不过一旦渭水出现,我们便中止了欢笑,而且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探头望着渭水,默默无言。渭水在旅途忽隐忽现。渭水是古老的,它包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它仿佛只能默默无言,才能表达无限的感慨。

渭水发源于甘肃南部的山区,它艰难地穿过了那些荒凉的旷野,从宝鸡进入关中,然后在潼关汇入黄河,随之退出关中,全长818公里。渭水接近黄河的一瞬之间,突然淹过河堤。它蓦地拓展了,膨胀了,向两边漫延,并将大片大片的土地覆盖于自己黄色的波涛之下。渭水的浩淼,只能在它扑向黄河的时候才能看到。

渭水在它的旅行之中,吸收了众多的支流,否则,它就不能最终形成一种气势。它融会于黄河之际,确实让人感到了一种气魄和力量,那是它来者不拒的结果。它的支流,在南岸的,多出自秦岭山区,著名的有灞河,河,沣河,黑河,遇仙河,赤水河,罗敷河,清姜河。在北岸的,多出自黄土高原,著名的有洛河,泾河,金陵河,漆水河。灞河发源于蓝田境内的秦岭北坡,它于上游接纳了辋川之水,于下游接纳了河之水,从而加大了自己的流量,在高陵汇入渭水。河与沣河皆发源于长安境内的秦岭北坡,在咸阳汇入渭水。黑河发源于秦岭的主峰太白东侧,它是渭水南岸最大的支流,在周至境内汇入渭水。洛河发源于白于山,在大荔境内汇入渭水。泾河发源于六盘山,经过长途跋涉,在高陵境内汇入渭水。泾河的泥沙含量少于渭水,它们混合之后,很长一段距离依然是一道为清,一道为浑,尽管同时奔流,不过界限确定,遂有了泾渭分明的典故。遗憾的是,这两条河的泥沙含量现在几乎相等了,那些给人启示的自然风景已经消失。如果将渭水和这些支流剪辑下来,绘画成图,那么它就是一个羽毛状或叶脉状的体系,它闪烁着,流动着,贯通于关中。实际上关中平原就是渭水冲积的,它创造了这个平原,并带着它众多的支流滋养这个平原。一百万年之前,这里气候温和,水草丰美,人类的祖先赖以生存。

中国最早的城市出现在渭水之滨,咸阳在其北岸,西安在其南岸。在相当悠久的一个历史阶段,这里是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繁荣之地。在十世纪之前,渭水之滨无疑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中心,很多伟大的人物,在这里演出了惊天动地的戏剧。足以让中国人感到骄傲的唐朝,便是在这里建立的。随着它的衰落,泱泱大国的政治中心向东方漂移,这种漂移是固执的,坚定的,而且不可逆转。它没有回头的希望,即使站在它留下的废墟上跺脚呐喊,它也不会回头。古人把他们高大的陵墓留在渭水两岸。当然不只留下了陵墓,他们留下的还有一堆庞大的文化,有其精华,也有其垃圾,这些垃圾现在仍压人,毒害人,摧残人,我的心上便充满了它给我制造的创伤。咸阳和西安,就坐落于悠悠的渭水之滨,现代文明怎么打扮它们都难以遮挡其古老之痕。它们的古老是深厚的,是从地缝和云间透露的。那条沣河,绕在咸阳的东部,西周时代的遗址,就在其下游发现。沣河的沙子细腻而白净,是优良的建筑材料,我从这里经过,每每看见农民从地下挖掘着沙子。古人的诗歌经常吟诵的灞河,在西安的东部。灞河就是过去的滋水,春秋时代,秦穆公表彰霸功,将滋水改为灞河,并创建了灞桥。在古代的战争岁月,灞河是一条重要防线,鲜血当然是染过灞河的。唐代是中国一个鼎盛的阶段,那时候,长安的亲朋送别,总要走到灞桥,折柳以赠。古人有这样的雅兴。某些时候,我竟为之向往,我想像着两岸垂柳,一片飞花,随之便沉思起来。我感到人类是一边吸收,一边丧失,丧失的竟然常常是一种美。

穿越西安和咸阳,沿着渭水上溯一百八十公里,便是另一座城市宝鸡。古代的陈仓就是它,在夏商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渭水在宝鸡,我总觉得它有一种刚刚进入关中的异样的姿态。宝鸡西部,多为丘陵,渭水穿过这样的地方,当然是迂回曲折,处处有碍,不过它到了宝鸡,便是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平原奔流,它的河面一下变得宽阔了。秦国曾经向晋国运送粮食,用的是船,宝鸡是其起点。渭水有很大的流量,船从宝鸡出发,浮在渭水的波浪上,悠悠向前,一直可以行至黄河,其对岸便是晋国了。公元前656年,秦穆公娶晋献公之女为妻,这秦晋之好,使晋国在旱灾之年,得到了秦国的支援。那时候,雍是秦国的都城,它在今天的凤翔南部,很容易到达宝鸡。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秦国日益强大,便向东部扩张,并将都城从雍迁往临潼的栎阳,在此仅仅活动了三十四年遂迁往咸阳,在这里,秦国实现了统一中国的愿望。秦国向东部的推进,只能沿着渭水一线,因为这里土地肥沃,易于牧耕,有着丰富的资源。

实际上在秦国之前,已经有周人这样做了。秦国沿着渭水流域活动,是否受了周人的启示,难以确定。可以确定的是,渭水两岸,无疑是一个膏腴的宜于富民之地。周人从开始就活动于渭水之北,随之从武功一带迁至彬县一带,接着迁至岐山之下,在周原,周人积蓄了崛起的力量。凤鸣岐山,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预兆,周人相信这个吉祥的预兆。周文王率领他的周人跨过渭水,在沣河西岸建都为丰,他逝世之后,周武王在沣河东岸建都为镐,接着联合其他部落,消灭了商的统治,建立了周朝。周幽王二年发生了一次地震,渭水干涸,周人认为这是一个凶恶的预兆。事实是,不久之后,周幽王就被诸侯杀了。他为博得褒姒一笑,曾经在骊山点燃烽火而戏弄诸侯。周幽王之死,标志着周朝开始走向衰落和灭亡。尽管如此,在周朝所建立的那些宗法制度和人伦道德,显然在渭水流域埋下了种子,之后出现的种种王朝,无不带着阴森的青铜之光,我的心上就有这样的光给我的刺激。

刘邦建都长安,是经过一番论证的。他开始想在洛阳建都,不过一个戍卒娄敬认为不妥,劝其建都关中。刘邦犹豫,遂问计张良,张良指出关中有几大优势,其中渭水是重要的一条:诸侯安定,赖以运输,供给京师,诸侯哗变,顺流而下,足以迂回。刘邦便决定建都长安。随之出现的其他王朝,赫赫如隋朝与唐朝,都以长安为都。问题是,这个渭水河浅沙多,而且在临潼以上常常分汊,在临潼以下十里九弯,渭水游游荡荡,摇摇摆摆,不利行船。于是在历史上便有了四次开凿漕渠的工程。

漕渠在渭水之南,大致平行于渭水,然而它没有曲折,是直达潼关的。漕渠之流,依赖渭水,它是漕渠之源。公元前129年,汉武帝接受大臣郑当时的建议而修漕渠。在绵延几百公里的工地,到处是劳动的农民。经过三年努力,漕渠成功。它既可灌溉,又能运输,长安之需,得以充实。公元584年,隋文帝接受大臣于仲文的建议,疏通漕渠,解除船夫之苦。由于泥沙淤积,深浅异常,行船艰难,必须挖掏才行。公元774年,韦坚下令并得到唐玄宗的支持,重开一度关闭的漕渠。公元827年,韩辽献计,唐文宗发号再启漕渠。安史之乱,京师遭到破坏,漕渠难免荒废,然而保障供给,利用漕渠运输是很有必要的。漕渠为长安的繁华,确实是奔流得劳苦功高。不过,当我在西安北部寻觅漕渠堤岸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旷野茫茫,到处都是庄稼,隐隐可见灰色的建筑在天空之下向渭水逼近。我站在郊外,明显感到西安在迅速膨胀。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建造在渭水之上的古老的石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汽车与火车,日夜穿过渭水,不过今天这些桥都是以钢筋水泥而制的,它们当然坚固而实用。然而,人难免产生一些怀旧的情绪,可惜,我只能在古籍之中查寻那些石桥了。渭水曾经有三桥:东桥,中桥,西桥。渭水两岸的广阔地域都靠它们连接。东桥位于西安东北二十五公里处,在这里,历史上发生了多次激战。公元417年,大将王镇恶率兵向后秦进攻,他们从黄河进入渭水,并躲入小舰之内。小舰徐徐而行,后秦之兵,见其小舰而不见其人,惊以为神。诡谲的是,他们登岸之后,王镇恶为绝退路,放走了全部小舰。他身先士卒,要求所有人拼死冲击以得生,结果是大破后秦之兵,他们攻入了长安。唐朝末年,黄巢称帝之后,他的部将朱温曾经屯兵东桥,受到官军的进攻。中桥在西安北部,它是渭水最大最早的一座桥,那个喜欢耀武扬威的秦始皇,巡视四方的时候,总是通过此桥离开咸阳,并通过此桥回到咸阳。西桥位于西安西北二十五公里处,汉武帝建造它,是为了通达茂陵。唐代,李世民曾经骑马站在这里,向对岸一些突厥人喊话,要求他们遵守盟约,不要冒犯。这些突厥人企图乘李世民即位之机进攻长安,这是公元626年的事情。唐玄宗推行穷兵黩武的政策,连年征战,人民苦难,杜甫在这里看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之中,人们顿足牵衣,哭号道别。当时农民之兵腰挎弓箭,走过西桥,前往边疆。杜甫对农民那种深切的同情,我现在仍能感到,然而西桥没有了,唯渭水在流;渭水带着下沉的泥沙和上浮的污秽,缓缓东去。

渭水一向缺少明快的格调,这不是什么可怕问题。强求它变得明快,未免期望过高。渭水的问题在于它很肮脏,它那种泥沙般的颜色其实已经遮掩了自己的肮脏。如果它先天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那么它就有可能成为地球上最丑陋最龌龊的河流之一。这样揭露渭水,我是很痛苦的,我的灵魂有一种遭到雷击似的震颤。我就出生在渭水创造的平原上,那里恒久残存着它曾经冲刷的纹理。不过渭水确实不干净,不卫生,否认这种状况便是虚伪。人类的很多事情,坏就坏在虚伪上,我不想这样对待渭水,它毕竟是一条古老的渗透在历史和现实之中的河流,真诚地对待它,就是对它表示尊重。

在宝鸡,或是在咸阳和西安,我到处看到汽车载着垃圾向渭水倾倒。堆积在堤岸的垃圾五颜六色,疯狂的苍蝇群起群落。实际上不仅仅是这些城市向它排泄,渭水一线的众多的乡村没有一个放过它,只要是靠近渭水的人家,都会将垃圾扔向河流。没有谁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只有一河渭水。也许有人想过,然而这种观念如果没有成为多数人的观念,那么渭水只有遭殃。不喜爱和不维护自己的生存环境,我想,这样一群人的灵魂一定非常渺小和猥琐。夏天,上涨的渭水从滚烫的阳光下面穿过,它的两岸刚刚收割了小麦,玉米和谷子正在生长。田野闷热之极,兔子都不愿意觅食。冬日,下落的渭水被凸出的泥沙之渚撕扯得破破烂烂,渭水分割为小溪,小溪若断若续,似流似停。那些突然变得开阔的河滩,一片空旷而冷清,城市和乡村,都在灰暗的天空下面沉默着。如果阳光照耀,那么宁静的河滩可能有情侣,当然也可能有小偷和妓女,还有孤独的灵魂在悄悄活动。风忽然会从他们身上越过,然而他们不会理睬。河滩在断裂的地方断裂了,在平坦的地方平坦着,没有一个整体之感,不过到处都有渭水的波涛之痕。

我一直想到居住在渭水之滨的人家去看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我却始终没有成行。我曾经几次站在渭水的河滩向那些村子眺望,那里总是静默的。高耸的杨树、槐树和其他树木,密密地聚集一起,几乎掩盖了高低错落的平房和楼房。村子仿佛没有人的喧闹,唯有稀疏的鸡鸣犬吠越过渭水,远远传送。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沉沉夜晚的?我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居住在这里的?他们是迁徙而来还是自古栖息?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面对单调的日出日落与月升月降,他们都想些什么?他们是否喜欢这里?

选自1994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关中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