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30883200000053

第53章 秋天来了

这个夏天,我一直羁留北京,公事也办,私事也办,忙得一塌糊涂。春天我就出去了一趟,沿着长江的漂游,改换了我的心境。回到西安,已经是夏天,各家各户都打开了窗子,阳光照在古都灰色的城墙上,让人又伤感又欣慰。我清扫了房间,铺上了竹席,准备度过漫长的酷热之季。因为有事,事不宜迟,我便匆匆到了北京,那擦得干干净净的竹席,我只睡了三个夜晚,一把新的扇子,还没有打开。可我人在北京,心却不在。这里的繁华和热闹,并不能勾引我,我当然是不会沉浸其中了。人生的众多的责任,虽然我没有明确承诺,但我却时刻准备担当,这只有我清楚。我长了一颗心,不过我常常感觉它像一朵梅花,天生就分成了几瓣,而且注定要落光才作罢。人实际上并不是为自己活着,爱使你充满牵挂。如果世间没有了你所爱的,那么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长江一线的旅行结束之后,我和女儿呆了一天。我是到幼儿园接她的,我刚刚出现在教室门口,她便看见了我。她扔下玩具,奔跑过来。她红着脸腮,喊着爸爸。我正准备抱她,她发现我穿了新的皮鞋,就立即蹲下,用手抚摩着,惊异皮鞋怎么这样明亮。两个老师望着我们,似乎若有所思,于是我就向她们一笑,拉起女儿离开了教室。我带女儿到一片空旷的草坪来了,在这里,我取出给她买的玩具、衣服和食品。女儿显然很是高兴,她唱歌跳舞,流利地背诵童谣,并打乱笔画,照猫画虎地写字,仿佛执意要让我高兴似的。我十分感动,不过我只是握紧她的手在草坪走着,我要她听老师的话,长大做爱劳动有才能的人。她点着头,答应得很是认真。之后,我便将她送回了幼儿园。分手之际,她叮咛我下次接她。然而我没有做到下次接她,不到我接她的时候,我就来了北京,匆匆地来了。

我对女儿的歉意绵延如水,在北京的街道上,我只要看见孩子就想起女儿,甚至后悔没有带她来。女儿五岁了,是能跟我到北京来的。然而我还是没有带她来,她仍在西安的幼儿园。也许她在那里很好,不过我常常想像她在夜晚的情景。她的漆成绿色的床狭窄如带,那是一个极大的房间,其中有几十个孩子,她只占据了极小的位置。在那里,熄灯之后她想什么呢?她会问我为什么没有接她么?她那小小的灵魂,对世间产生了怎样的印象?在某些时候,什么东西会刺痛她稚嫩的心吗?对女儿,我有一种深沉的内疚。我以为,作为父亲,不管什么理由,总之是我没有给她创造一个完整的环境。实际上是孩子用娇小的肩膀承载了父母的痛苦,父母将自己的困难让孩子分担了。当我望着女儿穿着花衣的背影,我总是这样想,并感到辛酸。但她却爱我,我用车子带她的时候,她会开心地用脑勺撞我的胸。她吃食品吃水果,会悄悄拿出一些塞到我的手里,而且这样做,完全是自觉的,默默无言的。我和女儿有一个约定,就是再见要握手,时间一久,这已经成为习惯。不过有一次,我在教室握她的手,她竟缩了回去,她伏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老师和同学都在那里,羞得很,于是我就在以后避免当众握她的手。

另一个让我惦念的人,是我父亲。数年之前,他患血管之疾,生命垂危,多亏治疗及时,身体才恢复过来。不过他知道这种病无常,发作便势不可挡,遵医生之嘱,坚持锻炼,认真服药,当然也暗暗准备着。他为我的祖父祖母补立了墓碑,为了挑选好的石材,他几次往返县城。他撰写碑文之际,手指颤抖,泪水滴满了纸。立碑那天,帮忙的人很多,并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对已经亡故了二十年的祖父祖母,他磕头作揖,泣不成声。乡亲劝阻他,但他却仍要坚持跪在地上。对立碑之事,他甚为看重,并嘱我记录,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竟一直没有做。父亲也考虑过自己的后事,并把想法告诉给我的姑姑,要她将来监督执行。他希望葬礼尽量简单,不要麻烦。他没有直接告诉我,是要让我安心工作,防止影响我的情绪。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我,他走了,姑姑怎么安排便怎么进行。那天,我与父亲坐在寂静的屋子里,交换了很多思想。阳光灿烂,天空明朗,我偶一抬头,从窗口看见了遥远的田野,在黄绿交错的高坡上,有人和牛缓缓而动。

父亲在少年就参加了工作,为人勤奋,耿直,精明,一生东奔西跑,不过还是失去了很多机会。在相当一个时期,他一个月几十元人民币的工资,养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八口人。他退休的那些日子显得很忧伤,他默默地扫地,铲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心境我能猜测出来,一是他没有什么积蓄,劳动的价值在生活过程都消失了,二是他感觉忽然就进入晚景,人生的终点似乎临近了。实际上不是这样,因为他几乎同时接到几个企业的聘请,要他管理业务。这期间,他挣了一些钱,不过仍是省吃俭用。他计划在院子建起两层楼房,留给我和弟弟,不然,他心里空空荡荡的。1990年春天的日子,他的想法使他情绪高昂。他拿着尺子,在院子里量来量去,然后在纸上计算绘图。然而那些日子,我是不能给他多少协助的,岂止是不能,我反倒让他为我操心:我不得不将两岁的孩子送回老家,由我母亲看着,以便我应付那些日子的生存问题。那时候,他很是愤慨,竟嘱我不要管什么国家的事情了。他怒气冲冲地用一个指头指向天空,眼睛冒着火星。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很沉默很沉默。

谁的家庭都是有矛盾的,但我弟弟和我父亲的矛盾却让我伤透了心。他们各有各的道理,都是火暴性子,忽然就吵闹起来。母亲害怕他们这样,几次到城里来找我,流着眼泪,让我想想办法。解决困难,我的办法很有限,只能是让朋友帮忙。我不是处长,不是科长,什么权力也没有。指责他们吧,我于心不忍,我没有这个资格。责任是有的,那只能宽慰父亲,劝解弟弟,只是这没有什么效果,使我不得安然。如果有人从乡下找我,我看见他,那么我首先想的,总是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是一个刚强而喜欢体面的人,身体的变化,显然使他失去了用武之地,不过他常常要挣扎着做些什么,避免赋闲一隅。他拿笤帚扫地,拿木杈挑场,往往不能得心,其动作之艰难,看了让人同情。我对父亲从来没有过亲昵之举,我们相处,总是严肃的,这可能是原先他对我过于峻急甚至打我所致。“你如何开端你就得如何保持。”这是德国古典学者荷尔德林的名言。不过我父亲终于明显慈善了,很久之前,父亲提着鞭子追我抽我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我不知不觉增加了看望他的次数。我坐在他对面仍无甜言和蜜行,然而这也使他显得满足而高兴,他询问工作,询问孩子,叮咛我知足而常乐。他暗示我,他老了,已经受不住打击。他特意给我备茶杯一个,放在柜子顶端。他踮起脚尖,一点一点够着,够着了便取下让我喝水。他给我扑打衣上的尘埃,当知道我的一套西服花了几百元人民币的时候,他突然笑了,高兴得眼睛眯缝起来,并走到厨房笑着告诉我的母亲,似乎得意自己的儿子穿得这么贵重,岂不知它不过是西服的中档而已。如果我带着女儿看望他,那么他的情绪便有微妙的变化,走的时候,他要拉着我女儿,送到很远的地方。女儿幼稚,学着他一踮一踮地走路,竟使他乐得泪水盈盈,可我却暗暗辛酸。

在南方旅行之后,我见到了父亲,其时春夏之交,花好月圆,他的情绪愉快。他叮咛我安心工作,现在不要看望他了,只盼我在他生日那天回来就行了。他说,如果忙,那么你就向领导请假,我已经没有几个生日了。我答应回来,我想有的是时间,怎么都可以回来为父亲祝寿的。我到北京去出差,也并没有忘记父亲的生日,然而事情极不顺利,拖了一天又是一天,马上就是父亲的生日了,我仍不能离开北京。在北京,我没有一点玩耍的情绪,临近父亲生日的时候,我尤其烦躁和郁闷,并策划丢下劳什子事情返回西安。然而公事不办不行,私事不办也不行,而且私事是受朋友之托的,于是我就硬着心肠置孝敬于一边,继续滞留北京。情绪不好,遂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的牙齿掉了一颗。乡俗,这预示着老人的凶讯。我当然想到父亲,很是惶恐,如果父亲真的走了,那么我将多么懊悔,多么遗憾。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东方既白,我仍在辗转。在父亲生日那天,我情绪极糟,十分沉默,朋友都以为我病了,三番五次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轻轻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他要我回去,我曾经答应回去的,他的身体不好。

剩下的日子过得很涩,我只是跟着事情旋转,根本没有注意北京的风景和风情。事情完毕,我随便买了一张路经西安的票就上了火车。到西安的时候是中午,下了火车,我跟着流水似的旅客走到了街上。我静默地走着,思考着很多事情。蓦地有一种诧异的感觉,感觉我的胳膊怎么凉凉的,遂看看周围的人,他们竟穿着长袖上衣,而我则是短袖,仍是我离开西安时候所穿的上衣。我这才发现,夏天已经逝去,地上落满了虫蛀的黄色的槐叶,冷饮摊点也少得寥寥无几,那些漂亮的姑娘都换上了深色的裙子,她们的变色镜不见了,遮阳帽不见了,在天桥一带,竟有了农民担着石榴和柿子在卖。这时候,一行大雁恰恰飞过古都的天空,它们悠长地鸣叫着,其声透露着深刻的迁徙之苦。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秋天了,秋天来了!岁月流逝得这么迅速而残酷,悄悄的,半年就过去了,然而我必须做的事情究竟才做了多少呢?

选自1997年3月陕西人民出版社《药叫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