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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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汉水之源

1994年10月8日,陕西一群作家,经过陈仓,翻越秦岭栈道,到汉中去进行了一次关于文学的讨论,我应邀参加了。我开始并没有打算认真参加,我只是抱着放松游玩的态度到汉中去的。在世间,踏着跋涉的步子,我很疲倦了。我到那里去,不过是要透透气而已。

汉中是汉水荡平的一个盆地,它的周围都是山。二千二百年之前,项羽纵火烧了咸阳,将刘邦分封汉中为王。离开咸阳的时候,刘邦的心情是沮丧的,他知道汉中很是荒芜,项羽盼他闭塞而死。然而出于天意和人愿,仅仅四个月,刘邦就杀了回来,而且终于做了皇帝。作家所走的路线,恰恰是刘邦进攻关中的路线。寂寞的碎石和细沙,似乎依然印着刘邦及其将士的足迹。时在秋天,阳光所到之处,呈现一片颓废的黄色。晚霞映照着田野,远远而望,农民与夕烟都在那里沉默。汉中已经是一个秀丽的城市了,梧桐和梧桐之间,满是高楼大厦。风吹响了铜片似的叶子,不管是走在白雾里还是走在灯影里,不管是登上拜将台还是登上望江楼,我都感到历史的神秘与包容。

在汉中,难免常常想到刘邦,并由刘邦想到他对郦食其的态度。郦食其是读书人,获悉刘邦是抗秦的首领之一,在招贤纳才,遂希望做刘邦的谋臣。岂不知刘邦是这样一种人:他看见读书人的服饰就反感,他一点都不喜欢读书人。尽管郦食其一番表演之后得到了刘邦的信任,为刘邦平定天下做了很多事情,但刘邦不喜欢读书人的性格却没有改变。作家肯定在读书人之列,作家不但有读书人的共性,而且有超出读书人共性的鲜明的个性。刘邦会不会喜欢作家?我推测,他可能不会,只是这难以证明了,因为没有在作家向他的天下表示意见之际,他就死了。二千二百年之后,一群作家到了他为王的汉中,如果有灵,那么他将作何考虑?

作家是独立思考的人,他凭借感觉、经验和知识思考,他尤其凭借良知思考,而且他情不自禁,要把自己的思考表达出来。作家所表达的,倘若带着他的心血,那么不管他运用任何文体,究其本质,他写作的,都是诗。诗由愤怒而出,看到公正湮没了,就要愤怒;诗由忧患而出,看到痛苦滋生着,就要忧患。作家是人类最敏感最干净的器官,世间的一切善恶,他都能觉察,并能将其昭示世间。作家并没有扰乱世间的企图,不过由于作家常常要挑剔世间的病疾,他便可能惹执政者不悦,甚至使他与执政者产生冲突。堕落的作家当然会受到执政者的宠爱,宋之问为武则天歌功颂德便获其喜欢,然而他蜕化了,是败类。作家对世间的病疾的发现,出于自己的天性,这种天性出于对美的渴望。世间的美是相对的,不过作家往往扩大了美,他总是用理想映照生活。这对人类当然有益,它使世间趋向于美,而且它抵抗着一种企图使世间变丑的邪恶。问题在于,这种理想的追求,显出了世间的矛盾,执政者是不高兴的,尤其不允许将其丑暴露于光天化日。谁要做,做得过分,谁就遭殃。苏轼、关汉卿、雪莱、车尔尼雪夫斯基、鲁迅,都是受过执政者打击的作家。他们当然是真正的作家,凡属于人类的成员,都应该向他们表示敬意。文学事业,是一种献身的事业,优秀的作家,都是准备献身的。披着作家的外衣,打着作家的旗号,混迹于世间,媚俗,合污,奉迎,甚至为了可怜的一点私利,伸着肮脏的舌头去舔屁股,这种人已经不是作家了。文学可能是热闹的,轰动的,不过它也可能是沉默的,无声无息地产生影响,蔓延影响,它的沉默往往包藏着金子似的真知灼见。当然,文学并不排除在沉默之中爆发。作家根本不要担心文学的前途,只要人类在,文学就在,这是肯定的。作家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文学属于怎样的文学,它是不是关注人类命运的文学,是不是将自己对生活的发现,提炼为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了。

陕西作家,生活在大陆偏僻的一角,然而,多数作家都以虔诚之心对待文学。位卑未敢忘忧国,地远仍然要敬业。柳青曾经长期生活在农村,为了将蛤蟆滩的蛙色描绘出来,他借月光悄悄趴在水边。他最后将墓地选在自己投以深情的神禾原。陈忠实为了有一个能够安歇的文学的枕头,他离开都市,毅然走上了白鹿原。在那里,他艰苦地革命了五年,日子的寂寞,唯有他知道。当他走下白鹿原的时候,密集的皱纹网似的笼罩了他的脸,然而他有了一个枕头。两年之前,路遥突然早逝,接着邹志安突然早逝,陕西作家都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不过他们送埋了朋友,抹干了眼泪,便投入新的工作了。贾平凹经常是一边煮药一边写作。在汉中讨论文学的间隙,我常常问着自己: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名么?他们都有了名,为了利么?以他们的勤奋和精明,随便一个动作,就可以挣得数倍于稿酬的钱,他们何必那样辛苦!他们为什么总是想着自己之外的事情?他们所想的那些事情实际上一点都不涉自己的生计。我是清楚的,作家属于世间这样一种人:他们非死在求索的路上不可,就像政客死在官场,将军死在战场,农民死在麦场。天降文学于作家,必是荡其感情,烤其灵魂,吸其骨髓,之后化为小说、散文、戏剧和诗。作家在生活之中,如果有机会承担公务,那么他总要为人民做实际的工作,苏轼就在几处兴修水利,其遗迹现在仍留在徐州、颍州和杭州。我所尊敬的作家王蓬,居于汉中,他除了写作之外,坚持考察古代的栈道,并将其制成模型,构连起来,供人观看。他奔走社会,呼吁保护石门的摩崖。他指出,那些雕刻留着祖先的指纹和气度。

汉水在汉中一带已经污染,漆黑的淤泥堆在两岸,水缩成了细长而蜿蜒的溪流,不过这里依然有垂钓的。夜晚,萤火似的灯在两岸闪烁,过去看看,是静默的渔人。那里的芦苇是美丽的,阳光之下,一片洁白,月光之下,一片洁白,站在高地眺望芦苇,仿佛是纷扬之雪。汉中大学的学生与作家的篝火晚会,便是在那里进行的。作家与学生翩翩起舞,纷纷高歌。那是一次浪漫的篝火,也是一次充满朝气的篝火。在一瞬之间,那篝火仿佛烧掉了作家的沉重,他们似乎都年轻了。

汉水之源在遥远的蟠冢,那是藏在秦岭南边的一个山峰。经过艰难的登攀,我看见了汉水是如何开始的。如果不是我看见,那么我确实不能想像,山峰的所有侧面都淋淋而润,它的每条石缝,每个岩隙,都渗透着水雾,滴流着水珠,它的周围到处都是绿苔和青树。水是清澈的,它年年岁岁,夜以继日地生产着,它汇而为江,奔向海洋。云天贯于山峰之巅,山峰沉于云天之底,云天与山峰互相运作,便化为水。斯为汉水之源。

从汉中回来,我做了这样一则笔记:因为汉水,才有汉朝,并有汉人与汉语。汉语是美的,充满活力的,它覆盖着东方一个黄色的大陆,而且它荡漾在地球的众多的村子。如果我能用汉语锤炼足量含金的作品,那么我的人生便满足了。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