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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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钱丑骊山

我在骊山一隅借了一间房子居住,从秋天开始,大约有一月的时间,我在这里安静地读书。我翻阅了一些米兰·昆德拉,一些大江健三郎,对于鲁迅,我是温习了。这些作家的共同之处是,由于对问题的深入挖掘,他们的思想都从自己所在的民族走向人类。

骊山的松林苍郁一片,天晴的时候,夕阳才会穿透它的苍郁,把松林镀成金色。烽火台已经没有狼烟,但周幽王灭亡的教训却刻在一座坚硬的峻岭上。华清池的水温,经过多少世纪,依然保持在六十三摄氏度,它曾经泡酥了杨贵妃的骨肉,它把唐玄宗的意志浸润得稀松薄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两个将军在华清池兵谏蒋介石,要他抗击日本的侵略。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变,一下震惊了整个世界。这些都有意思,它们招引着远方的游客。

如果有地方特产,有工艺制品,游客喜欢,那么他们当然会购买一点作为纪念。沿着骊山的道路微微起伏,槐树下面,摆的全是小摊,小摊的男女热情洋溢,远远就向游客招呼,而游客则报以微笑,并愉快地从小摊前面经过。这时候出现了障碍,几乎所有的小摊都会伸出胳膊拦挡游客。他们打开一个红绒封面的匣子,急切地兜售一对玉环,张口就是三十元。不要?不要便改口为二十元,再不要便改口为十元,继而以五元的价格跟着缠着,求着赖着,非要你购买不可。你购买了,主人便向他们的同伙咧嘴挤眼,表示成功。你没有购买,主人便向他们的同伙嗤鼻摇头,表示失败,甚至会讽刺游客一顿。艰难地摆脱了玉环,接着碰到的是铜佛和古币,接着将碰到蓝田枕、兵马俑、健身球、八卦图、耳坠、石镜、狐皮围脖、狗皮褥子、瓜皮小帽、红缨布鞋。小摊一个挨着一个,绵延数里,那些兜售的手势、眼神、语气,搞得游客心烦意乱。

石榴成熟了,装在竹篮的石榴裂着缝隙,饱满的籽粒以红霞般的色泽诱惑着游客:

游客:“多少钱一斤?”

妇女:“八元。”

游客:“八元贵了,能不能六元一斤?”

妇女:“如果你实心要买,那么我就以六元卖你。”

游客一下买了十斤,他以为自己讨价还价成功,提着满满一袋石榴高兴地走了。妇女是一个农村妇女,留着剪发,她和同伙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她说:“他要六元一斤,我用的是七两的秤,他能过我了吗?”

她的同伙翻拣着自己的石榴说:“宰一个是一个,就这样!”

在骊山的树上,拴着几匹骡马。从老母殿到老君殿,可以骑着骡马往返。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身材高大,脸色灰黄,戴一顶圆帽,掏出一个证件对游客说:

“我是用骡马为游客服务的,我有证件。从老母殿到老君殿一个来回是十元,我的便宜,收五元。骑我的骡马吧,我的便宜。”

但一个来回之后,他却要收十元,这当然发生了争执。从旁边钻出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摆着公允的姿态,为老头和游客调解。结果是,一个骡马一个往返收费八元。毫无疑问,这青年是老头的同伙,怎样对付游客,是经过他们商量的。

路旁的一座宾馆,专门接待外宾,从栅栏可以看见宾馆的大厅。几个妇女把自己的作品挂在栅栏上,这些作品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料缝制的,绣着鸟兽之类,并没有什么神韵。她们把有鸟兽图案的面子对着大厅,把粗糙的里子对着自己,自己就坐在栅栏附近的石礅上或花坛上。她们纳着针线,等待外宾。坐着外宾的轿车刚刚出现,它的轮子才驶进宾馆的院子,她们便紧张地行动起来。爬上栅栏,挥动手臂,跷起拇指,叫着,喊着,互相竞争着。几个外宾走下轿车,打算过来看看,这使她们的竞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她们都希望外宾购买自己的作品,有的竟不顾门卫劝阻,冲进院子,把外宾拉向栅栏。门卫的训斥,把气氛搞得尴尬起来,一些坐在轿车里的外宾便取出相机,把镜头对准了那些妇女。

我当然不是游客,不过走近骊山,就带上了游客的嫌疑。我承受不了那种用虚假的热情掩盖的折磨,所以,尽管我居住在骊山,但我却一直回避着骊山。然而我需要买几个本子,于是我就走进了百货商店。柜台都出租给私人了,我向一个妇女购三个硬皮笔记簿,它的封面是著名的油画。付钱之后,我离开这个柜台。这时候,我在相邻的柜台看见了正宗的硬皮笔记簿,由上海嘉兴海鸥纸品厂制造。我刚才购买的硬皮笔记簿显然是假冒的,这使我很是不悦。比较一下,我发现它硬皮不平,油画不清,纸张发黑。我便向这个妇女提出它的质量问题,我和颜悦色,因为我想退货。我有我的道理,我购买的不是食品,而且我还没有走出她的视线。然而,仿佛一股气体从她的某个窍门注入了她的身子,她萎缩的腰杆迅速膨胀、挺立,眼睛翻出白色,抢着说:

“硬皮不平?这怪你没有看准!油画不清?它不是我生产的,我只是销售的!你去找领导吧,如果你有时间,那么你就去找,天天去找都行,我就坐在柜台里面。可惜只怕你没有时间!”

如果一个人执意要坑害你,那么他就会抓住你的弱点。在骊山的游客,其弱点当然是看看就走,他们耗费不起精力,能忍让就得忍让。尽管我不是游客,然而,那个销售假冒商品的妇女把我当成了游客,她知道,即使她没有道理,我也奈何不了她,最终也是一走了之。事实就是这样,当我听见她的上司含糊地为她辩护之后,我便离开了百货商店。

骊山的自然之美和人文之景,吸引了游客。游客的消费,提供了生财的机会。然而对钱的贪婪追求,竟使人变得不择手段,除了没有直接把指头伸进游客的口袋之外,只要能掏出他们的钱,似乎什么办法都可以使用。这使骊山变成了展示丑的场所。实际上展示丑的场所不仅仅是骊山,骊山之外的广阔地方,都随着物欲的汹涌展示着丑,这是二十世纪末期中国社会的一个特点。难道钱真是邪恶的杠杆?难道它一定要在庙堂之高,撬起腐败,在江湖之远,撬起鄙陋?坐在小小的房子,我从窗口望着耸立在秋风之中的骊山,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样一个道理:如果社会没有一个公正的让人挣钱的机制,而且社会的成员不能把钱放在生活的合适位置,如果人总是穷凶极恶地追求钱,如果人追求钱的时候丢掉了良知和道义,那么得到的可能是富裕,不过伴随它的将可能是精神的破落。呜呼,何日清爽入骊山,何日正气归世间!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