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幡然醒悟,我们终究要同死亡握手言欢。我们再也无法瞧不起死亡。生命和死亡本是一母所生。它就住在今夜的竹林里。它始终不哭也不笑。今晚的竹林仍然空着。空虚中,我在,我不在。我走了,我又来了……
是呀,我又来了。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场如期而至的雨。
正当我感到无助,甚至感到绝望时,一场雨,无论对于竹子,还是对于我,都是一场温柔地抚摸。这是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呀,她业绩不凡地落在我自造的竹林里。当时,我们几乎就要沉沉睡去。那雨,那会思想的雨,悄无声息地推醒了我们,说,别灰心,我来啦。我这才想起,我们与雨的约会始终没有间断过。我们始终坚信,雨一定会到来的。那雨,那春雨,一而再再而三地温柔地抚摩那些正在死亡的竹子。
而在绵绵春雨中,一根又一根竹笋正在破土而出。
§§§第十一节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好像已经落伍了,柳好像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这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的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无力魏王提”,或是韦庄的“睛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我们从未看到过柳树造成的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天的柳树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做“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第十二节窗外的树
都市的大街小巷,早挤满了人,和人群一样的楼群。城市的嚣拥,似乎已使我们彻底地回到了穴居时代。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居所的窗外,竟然还有一株,甚或一排——苍翠、蓊郁的树,而你在这屋里,已住了许多年,不知是否会有一份意外的惊喜?
在我的窗外有一排法桐。春日时节,它们在暖阳中绽绿吐絮,就会随风飘下点点的绒丝;弋翔在亮丽的春光里,浑若一缕一缕的金线。到夏天,阳光灿烂烂地泼泻下来,那些阔大的叶们,便仿佛在炽烈地燃烧着,诉说着某种渴望和呼唤。那树,却并不在意我们的感受和态度。它只自顾自地长着,直向上冲去。散散漫漫的枝叶,伸展开去,便成了一柄柄巨伞。倘有风吹来,便会左右摇晃,如船如浪般颠簸起来。感觉中,仿佛连房屋和门窗,也要随之左右倾斜了。
这道风景实在是再好不过。但是最美的,还要数秋日。金风四起,落叶纷纭,似更富于浪漫诗意。积在地上的,已是厚厚的一层;飘在空中的,仍在翩翩地翔舞。这时节,在树下那长长的甬道上行走,恍若置身金碧辉煌的地毯上,颇能让人想起列维坦油画里的意境来。然后是长长的冬天,树们静静地沉默着,仿佛正在冥想玄思。在我寂寥的日子里,偶尔抬头,看看那枝柯疏朗后的清峻天空,自然免不了要怀想一回花红叶绿的温情。
窗外的这棵树的枝枝叶叶,实在是平平淡淡。但久居陋室,又终日面对,我觉得它们,已成为一句专属于我的人生箴言。像一首美好清寂的歌谣,它始终伴随着我的生命。落寞的时刻,总喜欢一个人枯坐屋内。一支烟就一杯茶,便可获致片刻的潇洒,片刻的逍遥。所有该尽的义务,所有该做的事情,所有的牵牵绊绊和烦烦扰扰,都被挡在了纱窗之外。在这个时刻,我唯一要做、唯一可做的事,就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树,看那恣意伸展着枝叶、像一尊尊巨人的树。我暗自思忖着,关于它,我们究竟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它究竟能够给予我们一些什么。
在风高气爽的早晨,树们是格外的精神抖擞。那碧绿的颜色,仿佛沁润了一层密密的水珠,使你直想伸出手去,接握住一滴两滴;就像接握住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中,那些片刻的清闲和美好。夏日里,树上本是有蝉的,有蝉就有蝉鸣。闷热难眠的正午,那嘤嘤的鸣唱,就会从窗外、从屋顶传来,让人心烦意乱。但终究,还是在那声音里,静下心来了。而静下心来,也就觉得,那声音其实也挺有韵律,极像一种音乐,一种对美好而短暂易逝的生命的倾心吟咏和歌唱。我也就在那歌唱里,确确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与珍贵。
在有明月陪伴的夜晚,最喜欢寂然地端坐窗前。窗便成了我的另一眼眶。隔了纱窗看树,树像一幅极粗疏的陈年照片,昏晦,模糊而朦胧。我只好用想象去看,去揣摩它们在夜幕里的表情。那枝叶,却早被袅袅如银的月光,投映到室内地板上来了,斑斑驳驳的,若一帧帧剪贴画。随了风的摇曳,那画便如猫狗一样,在地上窜动着,直往你脚前来。那栩栩如生的神情,甚至会让你自觉不自觉地,向着它们招手示意。月光如水。在流过都市夜晚的喧嚣后,到这里,早已是一片阒然和静寂。浑如一条大河,在汹涌不息的翻腾后,归入了灿烂而绚丽的静寂。茶香渺渺,烟雾缕缕,升腾弥散之际,直让你觉得,是这树,把那样一份静谧的好心情,传达给了你。
这样的情景,使我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感慨。现代社会,人们似乎都太匆忙了。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从忙着吃奶,长牙,学话,到忙着走路,读书,工作,以至于魂牵梦萦地恋爱,气急败坏地赚钱。或许有人也想洒脱一点,悠悠闲闲、从从容容地度些日子,但那些琐碎的事物,却常常像烟缸里的烟头,书桌上的灰尘,越积越多。而闹钟,依然一刻不停地嘀嗒着。而我们,也依然难得有时间,朝窗外投上一瞥,望上一眼。我们在树底下匆匆走过,一片片落叶掉在眼前,落在身上,也不能让我们豁然醒悟:喔,这头顶上,原是长着一棵棵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树。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或许只有闲散惯了的人,才能在月夜看见,那窗外的树,是如何地缀满了银色的月光。也或许,只有失眠的人,才能在雨夜,听到那一滴滴莹澈的露,如何在丰盈圆润后,猝然掉在地上所发出的“嘀嗒”声吧。更多的人,没有闲暇,也难得失眠,因此忘记了在他们周围,还有着这样一个可爱的世界。当我们为小小的挫折,或短暂的别离而哀伤感怀时,却不知道,窗外的树,正在轻柔的风中舒展着枝叶,默默无言而自由自在。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见惯不惊了,自然就容易熟视无睹。一个叫拉尔夫·爱默特的人曾说过:如果1000年才能等到星星的一次露面,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件;可是因为它们每晚都挂在空中,我们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对于这窗外的树,别的人是否也是这样呢?而我,无聊的时候多些,夜寐难眠的时候也多些,因此在一般人所不屑的枯燥乏味的索居生活中,默契了窗外那些常常如我一般沉默的树们。
实际上,人的情怀中,有很大一部分,原本就是为大自然准备的。所以,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你没准就会喜欢上那儿的环境,喜欢上那儿的树和草。而你真的喜欢上了,就会像喜欢上一个人那样;离别得久了,就会心急火燎,就想跑回去看看。一位写诗的朋友,曾写过一篇他和女儿在山地晒太阳的文章。他生活在城里,却时时对乡下老家的太阳,怀着一份饥渴和梦寐。每次回去了,也总要带着女儿,痴痴地追撵着去晒一晒。我曾暗笑过他的迂腐和矫情。现在想来,是大大的不该了。我的守望这些树,与朋友的在乡下晒太阳一样,都是渴慕着一份鲜活的自然。没有一颗鲜活的心,没有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也就不可能进入那诗意的境界。而拥有这等境界,至少说明自己尚未完全被物欲包围,活得还不算太俗吧。
所以,有时我甚至会突发奇想,让那些厌倦生活的人,都来看看这树,这叶,听它们讲述那一个个平淡而真实的故事。或许,他们也能从中得到某种启迪和感悟!
§§§第十三节近看苹果树
小城的东边约三四里处有一块苹果园。
苹果园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每次走过它,或者在它的附近流连,或者在它旁边的土坎上坐下,思考着一些问题的时候,潜意识当中,我就觉得身后这一大片苹果园就是我的了,我成了它的拥有者,成了它的看护人。
苹果花开的时节到了,我的心绪总是起伏不定。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那片苹果园都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所以在傍晚时分,晚饭之后,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向它。苹果树是一种多么可爱的树木啊!它雪白而芬芳的花,浓淡相宜的叶子,你即便不对它们做什么,它们也会为人们送出甜美的果子。
在东北看不到没有苹果树,记忆中也很少能吃到苹果。只有在中秋节的时候,父亲才能从城里买回一些来。当月亮升上了夜空,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母亲就把洗干净的苹果和月饼端上来。父亲一边分给我们一边说,苹果和月饼象征着团圆,象征着甜美和幸福,我们应该珍惜全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父亲还告诉我们,苹果是在树上结的,在我们的祖籍老家山东就有许多苹果树。他给我们描绘着苹果树的样子,讲苹果什么时候开花,怎样结果。从那时起,我就对苹果树无比的向往,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够走进一片苹果园,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苹果树,为它浇水、施肥,结出满树的红红的苹果来。
1982年,我跟随爷爷奶奶回到了老家山东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