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一杯饮尽千年
30818900000004

第4章 醉来写景天地阔

在閤皂山高歌复长笑的道士之所以如此忘情,也许,一些是陶醉于景,一些是迷醉于药,还有一些大概是沉醉于酒吧?

道教胜地閤皂山其实也是一座诗山,就像南宋宰相周必大所言,当时“江湖宫观,未有盛于此者”,“士大夫川浮陆走,无不迂途而至”以一睹为快,于是,杨申、周必大、朱熹、文天祥、何中、吴澄、解缙、罗洪先、桑调元、施润章等众多文人墨客先后“躬临其盛”,与众多道人一起,在此留下大量诗文。明代曾知临江府、人称“文章太守”的王恪有诗《题閤皂山》云——

葛岭烟霞几万重,仙坛涌出翠芙蓉。琼林月上时闻鹤,丹井云生或见龙。天上佩环苍玉冷,山中冠剑紫苔封。凭谁唤起西风梦,鸣水台前五粒松。

纂修《永乐大典》的吉水人解缙则有《赤城观》一诗,如此挥洒性情——

曾到松湖访赤城,山人道士远相迎。一尊玄酒十年醉,此日经过愧独醒。

我更喜欢的,倒是南宋道士张通玄诗作《閤皂山》里的句子。他的这首诗,如数家珍,把閤皂山的景点、山峰和宫殿房舍一一作了描写,末尾一节,却是慷慨豪放,字里行间,如见髯须飘飘——

嗟余亦是玄洲客,此日相逢接颜色。醉来写景作高歌,长笑一声天地阔。

我喜欢如上诗句,是因为它十分真切地描写了一位道人与道教胜地閤皂山的交杯和交心,那醉、那笑,惟妙惟肖地传达出当人的心灵世界一旦与客观环境奇妙遇合时,天地因此陡然辽阔的动人情状。我想,这位道士一定道破了人们纷至沓来的内在秘密。

閤皂山,以其“山形如閤,山色如皂”而得名。其山形为群峰环抱,中为腹地。著名的山峰有东峰、西峰、丁仙峰、太极峰、玉女峰、凌云峰、箸棋峰、五老峰、虎峰、莲花峰、凤游峰、鸡坑峰、西献峰等十三座,峰峦叠翠,环抱腹地,犹如云中楼阁,故谓“山形如閤”。从古道进入閤皂山腹地“神仙之府”,原有山门,据宋《太平寰宇记》所载,山门中柱楹联是:“阁形佳境环山,望东腾太极,南耸凌云,北据骆驼,西迎五老;皂色珍丛入药,趁春采辛夷,夏锄玉竹,秋攀橘梗,冬掘茯苓。”此嵌字联,为山名作了形象的注释。

诗人称閤皂山为“清江碧嶂”再合适不过了,閤皂山立于赣江东岸“蟠衍二百余里”,峰回峦复,蜿蜒如屏。那大概就是北宋陶弼所说的水墨屏吧。他的《崇真宫》一诗写道:“万仞天然閤皂形,阴阳不似众山青。一区海上神仙宅,数曲人间水墨屏。”此诗以寥寥数言,概括了閤皂山风光的特色所在。而閤皂山的山林,因土良水清、雨水丰沛、气候宜人,“奇花异草,嘉吉之祥,不类凡品”,盛产近二百种中药材,还有许多动物药材和可以入药的矿物药材,是一座天然的药材宝库。

难怪道士张通玄在此醉来写景,高歌复长笑!要知道,道教以崇尚自然、返朴归真为主旨,祈望入仙化神,追求名山神药,认为高山是神仙的居所,因为山林更接近仙界,能仰吸天气,俯饮地泉,在信奉道教的人们眼里,山林又是最好的成仙之处。所以,道家修行之地或道观都深处于山林之中,尤其白云缭绕的山巅,更是修行入道进入神仙世界的理想之所。向往名山,或选择与天界接近的山巅,成为道观选址的重要条件。

我去拜谒閤皂山。在我的打量下,閤皂山却是平易。虽有苍松古柏、修竹高树、鸣瀑流泉及诸多仙迹,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高耸如云、云蒸霞蔚。也许,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不过,细读关于閤皂山的诗词,那时的閤皂山真个是云缠雾绕,真个是气象万千。解缙说“閤皂山前紫雾浮”,又说“閤皂云兼野水流”。有个叫刘松的新余人,好歹也算严嵩的老乡,可是,当时的一位刑部郎中要弹劾宰相严嵩,其疏稿居然是出自刘松之手。于是,严嵩衔恨刘松,时年三十岁的刘松便回到临江,绝意仕进而寄情于文章山水。在他的眼里,閤皂山更是高拔接天:“翠巘(简体字须造字:“山”字旁加“献”)千峰合,丹崖一经通。楼台上云气,草木动天色。”还有“秀水灵岩护紫烟”等等,自然是“閤皂高居好炼真”。还有一位也得罪过严嵩、准备致仕返乡的刑部尚书顾应祥,则是“踏破云山几万重,笑呼葛子共谈空”,他索性“醉余太极峰头坐,遥指蓬莱海日红”。显然,醉眼迷蒙的他当真把閤皂山当作天界了。

我不由地问自己:閤皂山在古人、今人心中海拔不同,是山变矮了,还是人长高了?

不知生活在东汉的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又称张陵)是否为登临閤皂山的第一人,他却是有记载的在樟树采药行医的第一人。张道陵首创“五斗米道”,是为道教之始。在创立五斗米道之前,他曾南下江南,在江西龙虎山、閤皂山一带炼丹、用符咒治病逐魔,立坛于閤皂山西峰之西坑挂壁峰,俗称“天师坛”。

閤皂山真正著名,则与灵宝派始祖葛玄的活动密切相关。灵宝派与茅山上清派、龙虎山天师派鼎足而立。灵宝派以传授《灵宝经》得名,首先在閤皂山传播,故又名閤皂派。灵宝道人率先构建起神仙体系,制定斋醮仪式,同时重视以符箓作传达神仙旨意的手段。作为该派始祖的葛玄,从小酷爱老庄之学,安闲淡泊,内足无求,徜徉山林,周旋于括苍、南岳、罗浮、金精、玉笥、武功、天台等名山胜景之间,欲择一修道练丹宝地,二十三年间,历经二十二处。东汉建安七年(202年),葛玄自新淦玉笥山来到閤皂山,见其“形閤色皂,土良水清”,灵芝百草,信手可得,喜为“真神仙之宅”,乃于骆驼峰之侧建卧云庵,筑坛立社,修道练丹,采药行医,删集灵宝经诰,撰成多种道教早期文献。葛玄在閤皂山,前后达四十二年之久。在这期间,他以閤皂山为中心,先后往返去过豫章西山、萍乡武功山、修水幕阜山、铅山葛仙山等等名山修道,最终在閤皂山得道。传说,葛玄于赤乌七年(224年)八月十五日午时在卧云庵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仙逝之后,被后世道徒尊称为“太极仙翁”、“葛仙翁”。此后,大批道学家、丹术家接踵而至。

唐凤仪年间,经道士孙道冲请于朝,朝廷诏赐閤皂山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后来唐玄宗赐主观为閤皂观。宋代因皇帝笃信道教,閤皂山进入鼎盛时期,与茅山、龙虎山并称天下三大道教名山。宋真宗御赐閤皂观为景德观,赐閤皂观御书等,并赐良田两千亩。景德观后经两次火灾,再次重建。徽宗、理宗分别赐名崇真宫、大万寿崇真宫,升观为宫,追封葛玄为“冲应真人”、“冲应孚佑真君”,赐“元始万神”铜印,法许龙虎山、閤皂山、茅山为道教传箓圣地。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以得到閤皂山灵宝符箓为荣。此时,“江西大宫观福地,惟玉笥、閤皂二山。而閤山以楼居压山谷,高下如云霄”,“凡殿宇皆翼以修廊”,“学道之士五百人,为屋一千五百间”。所以,周必大大发了一通感慨。

1988年4月底,考古专家在閤皂山抢救清理了一座道教画像石墓,墓砖铭文为“宋甲戌绍圣元年”。甲戌绍圣,宋哲宗开始亲政,是公元1094年。此墓为单室砖石结构,坐西朝东。墓室外围是用特制的铭文砖横砌而成,内壁用四根红砂角柱来连接十四块卯榫结构的红砂石板、石刻画像组成的四壁。墓室曾经被盗,随葬品很少,但四壁南、西、北三面的石刻画像尚好,还有一块墓志铭断碑。石刻人物画像整个长七米,高一米,西壁端坐墓主人,坐席旁站立三人,南北两壁各立七人。北壁诸人头上一条虎头龙身的飞翔物,即道徒所说的白虎,其头向西;南壁人头上部也有一条飞龙,即道徒所说的青龙,头亦向西。这些人物的芙蓉冠、巾帽、发髻、朝笏、道袍,以及青龙、白虎等物,显示出浓厚的道教气氛。特别是南北两厢的十四个人,神态各异,身份有别,袍服飘逸舒展,容颜气度庄重肃穆,体现出他们与端坐者的礼仪关系。

残存的大半截碑文,是墓主人的两个儿子请人写的《行状》,由此可知墓主人“讳知在,字子中,淦邑登贤之长乐里人,世为大族”。然而从小失去父母,“每惋叹少孤”,“景祐二年入山”。他为人“风韵洒落,器量宏远,酷爱老庄书,而能损己益众,谦光孝道”。他上山以后最大的功德是重建道观,建成一系列屋宇,呈现“瑶坛绿阙,离宫别馆,中外毕葺”气象。因此,他先获赐“紫衣”,为副道正;后来“拜公充传教威仪”,朝廷又“特赐灵宝大师敕牒”。由于他位居传教威仪之尊,有灵宝大师之誉,故而壁画中他一人端坐中央,众道长侍立两旁,青龙、白虎朝他飞舞。专家断定,这位知在道人,正是閤皂山灵宝派道教鼎盛时期的代表者。

明清时期,閤皂山曾一度衰落。清末著名道长欧阳明性主持崇真宫,其间,观宇得以修复,閤皂山香火再盛。新余人欧阳明性,能医精药,工诗善文,谙音律,喜操七弦古琴,且武艺高超,技艺过人,人称欧阳道人。他幼年丧父,母子相依为命,少年时他打柴补贴家用,故而与柴草结下不解之缘,认识许多草药。十八岁时出家为道士,曾师凤阳婆学医练武。中年云游四方,注意学习各地民间医药知识。四十岁丧母,辗转至樟树火神庙,开始自采自制药物为人治病。入閤皂山崇真宫为主持四十年,致力于研究医药,涉猎医药书籍上千种,造诣渐高,以其医药诗文之影响行医布道、采药制丹,尤精于正骨伤科。他接斗骨折、断裂,无须用夹板,只要敷上药包扎好,就能复位接牢。自制的接骨丹,是他多年研究而成的特效成药,哪怕骨头碎了,用药后也能痊愈且不落残疾。五十岁时,晋京参加全国道教方丈考试,应考者七百余人,欧阳明性获“天字第一号”(第一名)成绩,江西省城南昌道徒设香案迎接榜文。欧阳道人为穷人治病分文不取,还教会病家自己采药、制药。给富绅看病,则必须化缘,将所得用于修缮閤皂山的宫观和景点。他收授道徒百余名,都教给炼丹、制药、治病的功夫。因为欧阳道人,閤皂山声誉再起,影响遍及江南诸省。

有专家说,纵观灵宝派发祥地閤皂山香火延续一千八百余年,且名驰中华道坛,其原因除了灵宝道派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适应大批不满现实、失意的小知识分子心理,也适应历朝统治者心理、被统治者敕封利用而加以渲染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张道陵、葛玄开始,即以行医治病为特色,道医合一。历代道众均在修道养性的同时精究药理医术,制药施诊,广积德泽,因而赢得广大乡民的衷心信赖。

閤皂山因张道陵、葛玄以及历代众多的道学家、丹术家而名声响亮,閤皂山却也是成就了许多道人的风水宝地。所以,葛玄竟可以在阁皂山前后呆上四十二年,并在此得道成仙。在这里,葛玄陪同仙人们上山采药归来,途经一座无名小桥,跛脚大仙在桥上差一点滑到,引得众仙哈哈大笑,葛玄连忙向众仙谢罪:“桥石光滑,行人不便,贫道之过也。”于是,口含溪水,运用气功,将水喷洒在桥面上,立刻现出许多犹如梅花点的斧凿痕迹,桥石不再光滑难行了。此桥便称梅花桥。志书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写道,桥面梅花因受仙气之灵,常会散发幽幽清香;在这里,葛玄曾迎接南斗、北斗二位星君。相传他俩是主管世人生死的神,整天形影不离,都酷爱下棋,棋艺不相上下。他俩在终南的对弈,一局下了三百年而未有胜负,于是商定来閤皂山再决雌雄。葛玄在另一座桥上恭迎二位星君,他俩便在桥边亭子里下棋。那座桥从此叫作揖仙桥,亭为对弈亭。至于结局,则写在亭中楹联里:“两双注死注生手,一局未完未了棋。”在这里,葛玄白日飞升,玉帝遣玉女到此迎接,玉女稍事休息、重整云鬓的地方,得名玉女峰。箸棋峰为仙侣坐隐之处,照门松乃一千六百年前东晋真人丁令威初到閤皂山,折松枝代替蜡烛插在灵仙馆前,仙人插松亦可成活,十七根松枝长成了参天大树,因巨松面对宫门,故又称对门松。如此等等。

仙迹犹在。仙气氤氲。传说虽然只是传说,却给诗人们提供了开阔的想象空间,古往今来,关于道人仙迹的民间传说是閤皂山诗词的重要题材来源。然而,还有大量有关仙迹的传说,其价值不仅仅在于蕴有诗情画意,更在于它们印证了樟树“医道同源”的历史。閤皂山中的仙迹多与葛玄有关,譬如,葛玄炼丹汲水处的丹井,采药洗药处的洗药池,制药粉碎处的捣药臼,藏药处的石室,立坛炼丹处的卧云庵等。相传,葛玄在捣药炼丹时,有一次把一粒粟米大小的药末遗留在臼里,被鸟啄吃了,鸟居然通了灵性,长生不死。每逢夜深月明的时候,便叮当作响,像用杵捣药,此鸟便被叫作捣药鸟。

真个是醉来写景天地阔!出身世家望族的葛玄,曾从左慈传道,受太清、九鼎、金液等丹经,道法高深,精于丹术。他继承了秦汉以来上层社会中存在的修身养性、长生成仙等思想,主张“导引”、“炼丹”、“断谷”、“养生”等。在葛玄的道教理论中,仍保留了大量符箓治病和巫祝祈祷等原始道教中的道术成分。在閤皂山的漫长岁月里,他删集《灵宝经诰》,撰成《祭炼大法》《生天宝箓》和《灵符秘诀》等道家秘箓,成为道教早期文献,奠定了灵宝派的理论基础。到了晚年,他虽致力于炼丹修身,仍陆续撰成《道德序》《清静经》《步虚经》等多种道教典籍,进一步阐发了灵宝道派清心寡欲、存神安形、断谷行气、导引健身等思想,建立道场醮法和道场音乐《步虚经》,宣扬灵宝通义,广收门徒,有弟子多达五百余人。

葛玄在閤皂山的卧云庵修炼九转金丹,据说“时有瑞气祥光,映照山谷”。越三载,大丹成熟,遂于洞口金沙池中“浴丹”。其泉忽然涌涨,金沙沸腾。葛公曰:“是丹火力尚炎,未可便服。”遂藏之东岩石室中,以得醮谢天地,然后服之。葛仙凡经二十二处修炼,未见功效,惟于閤皂山方得成就,遂作《流珠歌》,此作又名《丹成颂》。歌云——

流珠流珠,役我形躯。奔驰四海,历览群书。披寻不悟,情思若愚。焚遍金石,烧竭汞珠。赀财荡尽,抱膝长吁。吾年六十,功效踌躇。赖师指点,元气虚无。窈窃中起,恍惚中居。真阴真阳,一吸一呼。先存金鼎,次认玉炉。离火激海,坎水升虚。玉液灌溉,洞房流苏。天机真露,万类难如。真人度人,要大丈夫。天长地久,同看仙都。念兹在兹,语吾论吾。

作者在此诗中概括了自己倾尽毕生孜孜以求“丹成”的艰辛历程,金丹炼成后给人的启迪,真的是“天机真露,万类难如”。看来,指望得道成仙,果然需要“焚遍金石”的修炼!想要做个仙人,也挺不容易的。

葛玄在閤皂山还采药施诊,普济众生。閤皂山附近民间至今仍有故事流传。相传,葛玄炼丹时,常在山崖谷壑采药,并在庵前溪中洗涤。炼丹之余,常与樵夫、农妇共话桑麻,相互辨认药物。有一次,时逢盛夏,葛玄连日守在丹炉前,烟熏火燎的,忽然觉得浑身燥痒难耐,生出许多红疹来。恰巧有一樵夫伐薪而来,得知葛玄不适,便在山中采来土茯苓、葛根,让葛玄汲清泉之水共煮后沐浴。葛玄依法洗涤之后,果然痊愈。而在閤皂山时疫流行之际,山民呕吐腹泻者甚多,不多日便虚脱而死。一时间,“野有遗体,户有哀声”,葛玄知道后,忙采药练成金丹,广施普济,又教山民采药煎服,金丹草药都很奏效,山民们死里逃生。

虽然葛玄没有传世的医药著作,但是药都樟树一直尊称其为樟树第二代药王。因为,葛玄在樟树活动的最重要影响,就是开启了樟树“医道同源”和“医药百源”的先河。

葛玄的灵宝派为再传弟子侄孙葛洪所继承。葛洪,自号抱朴子,道教理论家、丹术家、医药学家、化学家、药剂学家。他十三岁丧父,家道中落,十六岁开始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二十岁左右,曾去参与剿灭农民暴动,虽功成却未能发迹,这对年轻的葛洪是个不小的打击。在此前后,葛洪拜叔祖葛玄的弟子郑隐学习《九丹》《金银液经》及《黄白中经》等炼丹术,受正一法文、三皇内文、五岳真形图、洞玄五符等秘箓,尽得灵宝道派真传。《道藏》载:“(玄)得其炼丹秘术,授弟子郑隐。洪就隐学,悉得真谛。”后来,葛洪又在广州“师事南海太守鲍玄,玄亦内学见洪深重,以女妻洪。洪传其立。”其妻名鲍姑,精灸术。后来,葛洪回到故乡句容,以平定农民暴动旧功被录,封侯食邑,辟为掾属、主簿之类的佐吏官职。其时葛洪年过五十,已淡于名利,一心炼丹祈祷:“将登名山,服食养性。今将遂大志,委桑梓,适嵩岳,以寻方平、梁父之轨。”因而固辞不就,辗转于山林之间,追寻叔祖等神仙遗迹。他在《抱朴子?金丹篇》中有一段自述云:“往者上国丧乱,莫不奔播四出。余周旋于徐、豫、荆、襄、江、广数州之间,阅见流秽俗道士数百人。”在江西,他先后到过豫章西山、萍乡武功山、新淦的百丈峰和玉笥山等地访仙炼丹,《江西通志》《武功山志》《新淦县志》都有明确记载。这些地方几乎都是葛玄炼丹旧地。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葛洪一直在追寻叔祖的遗迹。萍乡《武功山志》载,宋代赵仪可著《葛仙坛记》云:“葛仙名洪,晋勾漏令,学仙于此。丹成往閤皂山去,此其遗迹也。”相传閤皂山旧有葛仙祠(又名仙人庵),即后人为纪念葛洪入山而兴建的。祠内原有葛洪塑像。元末明初,曾任临江府通判的陈谟有《葛仙祠留题》诗云:“思忆仙人葛稚川,旧祠冠服尚巍然。罗浮自爱留丹灶,勾漏定闻有洞天。江右蛟龙青草里,淮南犬吠白云边。嬉游得似无为好,冷眼乾坤八十年。”诗中的“罗浮”即广东罗浮山。葛洪晚年乞为勾漏令求丹砂,及广州而止于罗浮山,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享年八十。

葛洪一生著述计有《玉函煎方》五十卷,《神仙服食方》十卷,《序房秘术》一卷,《太清神仙服食经》一卷,《肘后备急方》四卷,《金匮药方》一百卷以及《抱朴子》等。今仅存《抱朴子》和《肘后备急方》。《抱朴子》对道教理论有重大贡献,因此,素有“小《道藏》”之称。全书分为内篇二十篇、外篇五十篇。外篇表达了葛洪有关政治、礼教、学风及生活修养等“应世经络”的儒家思想;内篇可谓集道教神仙思想及方术之大成,举凡金丹轻举、药物养身等等,无不毕备,是灵宝道派(金丹道)的理论基础。内篇还是现存较早且较完整的一部炼丹术著作。其中记载了铜青、矾石、白矾、青石、雄黄、雌黄、磁石、云母等二十多种炼制丹药的矿物药原料和三十多种炼丹方法,并首先提出了“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原成丹砂”这个化学反应的可逆性问题。并记载了松柏脂、茯苓、地黄、麦冬、黄连、黄精、石苇等数十种可以延年益寿的植物类药材。这些药材在閤皂山中大多可以找到,也是今日常用的植物类药材。樟树民间至今仍很重视茯苓糕、茯苓粥之类既膳既药的食物,作为健脾壮肾之良方。樟树古代炮制药材,习惯上推崇于火,有“逢子必炒,药香溢街”之说。炒制药材有黄、焦、炭、黑的要求。而要达到这个要求,全靠控制火温的功夫。据说,这一实践即源于抱朴子阁炼丹术中的“文武”之法:“九转之丹者,封涂之于上釜中,糠火,先文后武,其一转至九转,各有日数多少,以此知之耳。”樟树药界一直沿用葛洪所传方法炼制“黄升丹”、“白升丹”,作为中医外科临床的升降药。所以,《抱朴子》是体现葛洪“儒道双修”、“以神仙养生为内,以儒术应世为外”观点的一部著作。

而《肘后备急方》则是中国早期医书,收集了当时许多民间的经验和验方,介绍了许多简易的外治法,如针法、灸法、拔罐、推拿、热熨、蜡疗等。这些方药和外治法,都很适合于农村穷苦百姓的需要,也为道徒研究医药方剂开了先河。《肘后备急方》被樟树药界奉为炮制典范,几乎所有樟帮药材店号都有二十四字的炮制规范:“遵《肘后》,辨地道;凡炮制,依古法;调丸散,不省料;制虽繁,不惜工。”并制成匾额,高悬于店堂之中,以昭示世人。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遵《肘后》”,可见恭敬之虔。

葛洪发展了灵宝派修身养性、断谷导引、炼丹成仙的思想,剔除了葛玄著作中的灵符秘诀之类的道术成分,提倡修炼金丹,白日飞举,药出养生延寿,将道教神仙方术理论推向了顶峰,形成了以炼丹成仙为主要内容的“丹鼎派”,葛洪成为“神仙道教”的代表人物。因为他的《抱朴子》和《肘后备急方》,中医界称葛洪为名医、医学家,药学界称葛洪为药学先驱者、药剂学家、化学家,他又是我国炼丹术发展中承前启后的人物,其对炼丹方法的具体著述对后来的炼丹家影响很大,创立了早期化工工业的业绩,所以,历代印染、酿造、颜料等行业均奉葛洪为祖师。同时,《抱朴子》和《肘后备急方》被樟树药帮奉为药材炮制的典籍,影响樟树药业达千余年之久。毫无疑问,葛洪自然要被樟树药帮尊称为樟树第三代药王。

除“二葛”而外,另一位对樟树医药业产生影响的神仙道派人物是许逊许真君。据清代同治年间《清江县志》记载,许逊曾在樟树崇贞观、玉虚观、昭仙观等地进行过修炼。在栖梧山玉虚观时,授王朔以修炼之术,遗香茅一根,谓“植之,久服可延年益寿”。并云:“甘能养肉,辛能养节,苦能养气,成能养骨,滑能养肤,酸能养筋。和以苦酒,可以长生。”后来王朔果然得道成仙。这是樟树最早的有关药物性味与治病关系的记载。据说直到清朝末年,在玉虚观附近仍然可以掘到香茅。

俗话说:十道九医。道士讲修炼,而修炼离不开了解人体的奇经八脉、气血运行、阴阳调和、药草疗养等情况,这就促成了道士们自觉研习医术的传统。此外,道教认为修炼成仙必须广行善事,积功累德,只有功德圆满,才能得道成仙,而行医施药正是积德的重要内容,这也促使道教中人去研习医术,并将方药纳入道法之中,去实现其济世利人的理想。由于道教与医药的密切关系,历代道士中名医辈出,医学成就斐然。

比如,南朝梁时的道士陶弘景。他博学多才,医学造诣颇深。作为葛玄、葛洪的同乡,他因慕“二葛”之名,前来樟树閤皂山,在閤皂山清理道教文献,整顿道经,促进了道教理论的完善。陶弘景在閤皂山采药、行医、布道,强调药材采集季节的重要性,特别是对药材真伪鉴别研究有突出贡献。他在整理、补充葛洪《肘后备急方》的基础上写成了《补阙肘后百一方》;在系统整理《神农本草经》和全面总结六朝以前药学经验的基础上,撰写了《本草集注》七卷。书中首创按药物性质分类的药物分类法,为以后的本草著作所继承。该书对药物名称、来源、产地、性状、鉴别、功用、炮制、保管等记述,为我国的本草学留下了珍贵资料。他还撰有《药总诀》《效验方》等医学著作多种,在当时社会上发生过很大影响。他是中国药物的第一人,樟树药帮称之为樟树第四代药王。

唐代道士孙思邈则是闻名天下的药王。其《千金要方》收集东汉以来许多医论、医方、用药、针灸等基本成果,兼及服饵、食疗、导引、按摩等养生方法,记载了他的临床经验和采集的民间单方。他晚年又撰有《千金翼方》,对前书作了全面的补充,其中以本草、伤寒、中风、杂病和疮痈最为突出。这两本书被后人通称为《千金方》,是继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之后,对我国医药学的又一次大总结,有继往开来的意义。孙思邈突破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束缚,十分重视妇婴疾病的治疗,无论在妊娠、产程、分娩以及乳母须知、婴儿护理等方面,都有不少合理创见,为其后妇儿专科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曾在閤皂山采药、行医的孙思邈,至今行走在樟树人的口碑中。

有一则传说云,孙思邈在閣皂山采药、施诊时,有只被兽骨卡住咽喉而合不上嘴的老虎竟来求医。孙思邈查看后,将灸热的两根小铁板条锤成大小两个圆圈,用铁丝系成内外两层套在自己手腕上,将手伸进虎口拔骨。拔骨时,喉管出了血,老虎一哼,嘴一合,正好被外层的大铁圈撑住。孙思邈将手抽出,再给它上药、喂药,然后取出铁圈。为感谢治喉之恩,每当孙思邈出远门或进深山时,老虎便跑来充当他的坐骑。此后,人们尊称孙思邈为药王,称该铁圈为虎撑。而且,凡是出外行医的郎中,都制有一副虎撑作为行医的标识。

唐宋元时期,著名道士程信然、孙智谅、曾昭荣、谢仲初、葛长根(白玉蟾)、杨介如、杜行正等,几乎都有“奇能异术”,他们除修炼丹药以外,大多亦道亦医,为樟树医药发展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在丹术家、医药家的影响下,樟树地区居民逐渐积累起丰富的医药知识。农家普遍能认识几种中草药,会用几个单方,以备不时之需。如以马齿苋治痢疾,禾莲草治刀伤,枇杷叶治咳嗽,犁头草治疮毒,野芹菜治疟疾,八棱麻治伤痛,七叶一枝花治蛇毒。此外,用千里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清肝明目,用乳党参为产妇催乳、治疗病毒恶疮和肺脓肿,用南天竹清热除湿、活络通筋,用瓜子金治疗毒蛇咬伤等,都是民间千百年来常用的简易疗法。尤其是扎银针、拔火罐、挑腮腺、推拿、接斗、割“积肚”、捏“蛇斑”等疗法,更为许多民间医生所常用,且卓有疗效。民间还有许多简便易行的制药方法,可以制成各种药粉、药膏、药液、药膳。其渊源虽不可考,但历史都十分久远。常用的有:鳖鱼头悬于室内通风处阴干,瓦煅后研末,再加入少许冰片,以麻油调之,可敷治小儿脱肛;以明矾点在鲜螺蛳里,螺肉即化为水,用于涂痔疮;将秋丝瓜藤剪断,用瓷瓶套上断口,让藤汁流进瓷瓶收藏起来,称为“丝瓜露”,可以治喉蛾、肺痈等病。

?北宋道人陈孟阳诗曰:“形如閤皂对清江,吴汉神仙两道场。”南宋宰相周必大《閤皂山崇真宫记》称:“(宫)后倚东西两山皆有坛,其东葛西张也。”元朝大学士吴澄诗云:“汉吴仙道两峰齐,欲拾瑶花路恐迷。”其中的“汉”和“西张”皆指张道陵,“吴”和“东葛”即为葛玄。閤皂山既是道教灵宝派的祖庭,然而,医道同源,医道双修,閤皂山也是樟树药业的发祥地,樟树能够成为“江南药都”,理当铭记到过閤皂山的历代道学家、丹术家所作的贡献。

我相信,历史上在閤皂山高歌复长笑的道士还有许多,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忘情,也许,一些是陶醉于景,一些是迷醉于药,还有一些大概是沉醉于酒吧,如张通玄一般?

说到道士和酒的关系,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至今仍广泛流传的八仙故事。八仙即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何仙姑、蓝采和、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等八位道教神仙。他们中的蓝采和,是一位玩世不恭、似狂非狂的行乞道仙,他原是游方的道士,其行为怪僻,贪杯喜唱,常穿破烂的蓝衣裳,手持三尺有余的大拍板,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带醉踏歌,沿街行乞,令人觉得高深莫测,且颇具仙意。后来,他踏歌于濠梁酒楼乘醉,有云鹤笙箫声,忽然轻升云中,抛下靴衫腰带板拍,冉冉而去;因酒而超度者,还有被全真道教敬奉为祖师爷的吕洞宾,传说他两举进士不第后游长安,在酒肆中遇钟离权祖师,经过“十试”,得受长生久视之术而成仙;至于汉钟离,据说唐代真有个叫钟离权的人,《全唐诗》录有其三首绝句,并附有小传云:“咸阳人,遇老人授仙诀,又遇华阳真人,上仙王玄甫,传道入崆峒山,自号云房先生,后仙去。”其留世的诗中有句“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

其实,历代道人中与酒有不解之缘者不胜枚举。比如,道教重要派别全真教的创始人王重阳就是。据说王重阳因喜欢陶渊明,便改名知明,又因与陶渊明一样喜爱在重阳节开放的菊花,故号重阳子。他出身富户,早年习文,入府学,后改而习武,得中文武双举人,然正值北宋沦亡、金人入侵的时代,他深感“天遣文武之进两无成焉”,愤然辞职,慨然入道,隐栖山林。四十八岁时,自称于甘河镇酒肆中遇异人,饮以神水,授以真诀,自此假装疯颠,自号“王害风”,弃家入终南山穴居修炼,号为“活死人墓”,开始了他立宗创教的历史;唐代著名道士叶法善,有摄养、占卜之术,历高宗、则天、中宗朝五十年,时被召入宫,尽礼问道,睿宗时官鸿胪卿,封越国公,无病而终于一百零五岁上。传说,叶法善居住在元真观,某日有数十位宾客拜访,一起论道解惑,谈性正浓时,满座思酒。这时候,忽然有人猛敲山门,自称为曲秀才的,有要事求见叶法善,叶法善差遣徒弟传话:此时有朝廷官人在场,恕不便相见。然话音未落,只见曲秀才已推门闯入。曲秀才正值弱冠年华,入堂后笑揖众宾,选坐于末席后就顾自高谈阔论起来,炫耀了一阵,他忽然起身离去。叶法善眉头一皱,悄然对诸公道:此人突如其来,且不懂理数,而雄辩不止,必定是魑魅作怪无疑!不一会,曲秀才又回来了,叶法善扬扬拂尘,暗地挥出一剑,曲秀才应声倒地,眨眼之间化成一榼,满座皆为惊诧,原来已是一坛醇厚浓郁的老酒。于是,大家开怀畅饮,一个个醉得对着空酒坛频频作揖:“曲生风味,不可忘也。”清代光绪年间著名道士李涵虚是丹道西派创始人,史载他自小颖悟,年轻时善琴、嗜酒,陶醉于诗词文赋之中,堪称诗酒中人。如此等等。

道教作为本土宗教,是在继承了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主要是道家学说)、殷商以降的鬼神崇拜和神仙方术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它的历史非常悠久;而早在道教形成之前,远古时期中国的酒文化就已经非常发达了,远古宗教把酒作为祭奠神祉的重要供品,甚至还设有专门掌管在宗教活动中敬酒事项的官职,《周礼》有酒正、酒人、浆人等官职的记载,酒人“掌为五齐三酒,祭祀则共(供)奉之”,酒正是当时的酒官之长,《周官?酒正》有五齐、三酒、四饮的记载。早期道教受这种酒文化氛围的影响,并不严格禁酒。而且,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设二十四治,治首即称“祭酒”。祭酒原为飨宴时酹酒祭神的长者,乃德高望重者才能担任,五斗米道沿用此名,说明早期道士所行宗教职能与原来的祭酒有相通之处。后来,道士的称谓有了很大变化,祭酒成为道士神阶的称谓之一,即道士有天真道士、神仙道士、山居道士、出家道士、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六阶。道教戒律《老君想尔戒》分上中下三行,每行三条,共九条皆无戒酒之条。后期的道教吸收了佛教五戒(不杀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之说,开始严令饮酒,《教主重阳帝君责罚榜》便作出“四酒色财气食荤,但犯一者,罚出”的律条。即便如此,往后的道家人物对酒仍无法忘情,长久以來,并无深刻执行戒酒纪律,但是坚决反对酗酒,提醒信徒喝酒不可过量。道教重要经典《太平经·丁部》则详列出酒的害处,例如,酿酒浪费粮食,“盖无故发民令作酒,损废五谷”;饮酒则损害身体健康,“凡人一饮酒令醉,狂脉便作”,“伤损阳精”,“或緣高坠,或为车马所克贼”。酒醉之后,“或为奸人所得”,“县官长吏,不得推理,叩胸呼天,感动皇灵,使阴阳四时五行之气乖錯,复旱(干)上皇太平之君之治,令太和气逆行”。当然,对远行的千里之客、或家有老人、病人者,则“药、酒可通”也,祭祀神灵者用酒也是可不受戒罚的。

既是道士也是药王的孙思邈,在《千金方》中从养生的角度论及酒,他说:“养性之道,莫久行、久立、久坐、久卧、久听、久视。莫强食,莫强酒,莫强举重,莫忧思,莫大怒,莫悲愁,莫大惧,莫跳踉,莫多言,莫多笑。勿急急于所欲,勿悁悁怀忿恨,皆促寿命。若能不犯,则长生也。”

千百年来,在中华大地上形成的酿酒之术、饮酒之道、尊酒之礼、祭酒之仪,以及酒风熏陶中的诸多生活现象,虽然平凡,却蕴涵着深远又丰富的内在,这种内在正是以酒为载体的文化精髓。如果我们将其视之为酒道的话,那么,可以说,这种酒道其实也受到道家精神的影响,甚至浸润着道家的哲学思想。据说,清代著名学者洪亮吉喝酒时,喜穿道士服,常在半夜前往朋友家中喝酒。其友人张问陶曾有诗称:“车声一夜绕如环,处处敲门不肯还。欲向金吾求锁钥,大家乘月入西山。”洪亮吉曾因上书直言朝政之弊端,言辞激烈,不避锋芒,刺到了嘉庆皇帝的痛处,被流放伊犁。他一笑置之,乐得一路觅史寻踪,纵览西域风光,不承想,途中得知嘉庆帝有喻交待伊犁将军,对他“不许作诗,不许饮酒”!所以,无奈的他,“遂偶一举笔,然要皆描摹山水,绝不敢及余事也”。

洪亮吉喝酒喜穿道士服的嗜好,是耐人寻味的。他企图超拔于尘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