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徐徐,犹如江风。漫步大码头,我想起墨庄刘,想起他们和诗,他们诗中的微醺和酡红。
酒香徐徐,犹如江风。我独自漫步在赣江边的大码头上,猛然想起了我多年一直想去造访的荻斜村,想起墨庄刘,以及刘氏家族那些光耀千古的名字。是的,我还想起了他们和酒,他们和诗,他们诗中的微醺和酡红。
比如刘敞的《独酌忆和甫》——
开窗一尊酒,独酌静无言。夕阳不可驻,流水至东奔。
野犬应虚吠,舟人争渡喧。怅然此时意,不醉已销魂。
刘敞,字原父,北宋史学家、经学家、散文家、金石学家。刘敞和其弟刘攽兄弟均博学多才,以文章甲天下。欧阳修在《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中称刘敞“于学博,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无所不通”。北宋庆历六年(1046年)殿试过后,主考大臣拟定刘敞为第一名。可是,在仁宗作最后决定时,编排官、翰林学士王尧臣说自己是刘敞的表兄,应避嫌,坚持请求将刘敞降下来。“仁宗不得已,以为第二”,故把预定的第二名河南邓县贾黯升为状元。而按当时的考试制度,编排官的职责只是将主考官所定的等第依次排列甲乙,受成而已,无须作等第予夺,完全不用避嫌。可见,那位编排官很是堂堂正正。
无独有偶。刘敞忆念的和甫先生也如这般坐得端行得正。和甫即王安礼,乃王安石之弟。王安礼为官,敢于仗义执言、大胆进谏。最有意思的是,王安石在神宗时为宰相,创新法以改革弊政,遭到大官僚大地主的反对。王安礼居然也作为其老兄的持不同政见者,加入反对者之列,并上书反对变法。苏轼因写了一些反对变法的诗文,被御史中丞李定等指控下狱,处境十分危险,无人敢于施救。王安礼却从容面君,对神宗说:自古有气量的君主,不以言语定人罪,今一旦将苏轼逮狱加罪,恐后人要说陛下不能容才。神宗对此案本来就不准备深究,王安礼进谏后,遂从轻发落苏轼。后来,王安礼以翰林学士任开封知府时,善于断案,执法严明。“有滞讼不得其情及剖决具案而未论者几万人”,经过日夜操劳、明查暗访,他不畏权势,认真剖析案情,秉公执法,到职不过三个月,将所有积案审清,致使“囚系皆空”,并将结果公布于府前。辽使在府前看到后,也大加赞誉。神宗听说则称赞:“安礼能勤吏,骇动殊邻,于古无愧矣!”特给他官升一级,以资奖励。王安礼以文词见长,楼钥称其文“踔厉骏发、卒归于道”,其诗或旷达超迈,或寄情高远。
令刘敞“不醉已销魂”的,也许并非怀人“流水至东奔”的怅然,而是和甫仗义执言的个性,文人相惜的襟抱。从北宋诗人梅尧臣的《谢刘原父》一诗中,我们就能读到刘敞的冰火性格——
刘公汉家裔,才学歆向俦。胸中饱经史,辩论出九洲。
曾不奉权贵,但与故人投。赠辛非赠甘,此意自当求。
真的是“曾不奉权贵”。刘敞在朝为官时,敢于坚持原则,常常是切言直谏。有一年冬天,仁宗祭祖先,宰相按惯例率文武百官给仁宗加尊号。刘敞却认为,在灾荒之年加尊号,徒有虚名,接连四次上疏谏止,仁宗觉得刘敞言之有理,没有接受尊号。另外,郭皇后死去二十年,仁宗命群臣合议皇后的祭礼事,刘敞又认为不合适,他的意见与执政者不合,而仁宗却采纳了刘敞的意见,免议此事。刘敞敢于直谏且不畏权贵。宰相夏竦死后,仁宗不经百官集议,赐谥号文正。刘敞认为夏竦虽有才智,但为人奸邪阴险,性贪婪,好弄权术,一生的言行与“文正”二字不合。议定谥号是臣下的事,人主不经百官讨论便直接赐谥,是为不妥。经他三次上疏力争,夏竦终被改谥文庄。仁宗宠妃张贵妃死后,被追谥为温成皇后。有善于逢迎者,要将温成皇后死日定为国忌日,刘敞认为不可,上书切谏,仁宗只好作罢。宦官石全彬因经营温成皇后坟墓有劳绩,迁宫苑使并代理观察使。石全彬因未能真授观察使,有怨言,三天之后,仁宗果然去掉代理二字,命刘敞起草任命书,刘敞封还任命,拒绝草拟委任状。石全彬最终未能如愿。
真的是“但与故人投”。北宋因“红杏枝头春意闹”句赢得“红杏尚书”美名的宋祁,有词《浪淘沙·别刘原父》叙及醇香的友情:“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华换。到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扁舟欲辞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欧阳修的诗词里,杯中有诗情,诗中见杯影。如《奉和刘舍人初雪》描写其把酒言欢情景,煞是生动感人:“下自美谈多乐事,平时尊酒属吾曹。羡君年少才无敌,顾我虽衰饮可豪。”而在《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受维扬》里,差不多能听到杯盏与心灵的碰撞之声了:“平山栏槛依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自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词中的“维扬”,即扬州。因刘敞博学多才,欧阳修遇疑难常写信问他,两人关系密切。宋仁宗时,刘敞知制诰,后因避亲出守扬州,故也曾知扬州的欧阳修作此词相赠。刘敞病卒后,门人私下则称呼他“公是先生”。
刘敞何止是“但与故人投”!他任地方官时,关心百姓疾苦,注意发展生产。知郓州和永兴军期间,适逢大旱,民众外逃。刘敞采取很多措施进行治理,使农业生产逐渐恢复并有发展,于是,流亡在外的灾民,便陆续返乡安居落业。为了农民的利益,刘敞敢于压抑豪强。知扬州时,发运使冒占雷塘民田数百顷,使许多农民没有田耕而失业。刘敞根据旧的田契,毅然将田地发还民户耕种。永兴军豪强范伟,冒占同姓官户户籍五十年,以此逃避徭役,把持官府,屡次犯法,当地官员不敢治其罪。刘敞知永兴军,穷治其事,范亦服罪,未及受刑,刘敞被召回京任职,范伟立即翻案,拒不认罪,继任官员不能决,最后由御史台复审,仍按刘敞的原判执行。
刘敞的那首《独酌忆和甫》,引我去寻墨庄刘氏宗族之源,去寻刘氏子弟的文章道德之源。墨庄刘氏后人刘清之为朱熹好友,他向朱熹讲述了五世祖刘式的事迹,请朱熹为之作记,“以发明先世为本意,于以垂示子孙,丕显义方之训”。朱熹于淳熙九年(1182年)写成《刘氏墨庄记》。朱熹还就墨庄内五处庭院建筑各题诗一首。朱熹的《墨庄》诗云:“诗书启山林,德义久储积。嗣世知有人,新畲更开辟。”
樟树古迹有墨庄有记、化梭有亭、风义有堡、涤泉有铭“四有”之说,其中“墨庄有记”即指朱熹为之作记事;“化梭有亭”的化梭亭,建于晋代,重修于明,后江岸倾塌,亭遂沉没江中。化梭亭,乃为纪念晋代大臣陶侃及其母而建。其间,有一段神奇的传说,陶侃幼随父母寓居淦阳。侃父早死,家境贫寒,侃母日夕纺织为生。一日,侃于雷泽捕鱼时,得织梭一只,归以于母。母命侃遍寻邻里有无失摊贩者,皆曰无。因将织梭挂于壁上。忽一日,雷雨大作,壁上织梭忽闪亮光,化作青龙,破壁而出,乘风飞去。不久,侃任浔阳吏,后历任孝廉、长吏、侍中大尉、都督大将军等。陶侃为官数十年,清正有声,年七十六卒,谥恒。后人缅怀陶侃的政绩,更称道陶母的贤德,建化梭亭以示纪念,化梭亭历为骚人墨客啸吟怀古之处;“风义有堡”,指唐末清江妇鲁氏遇贼不受、贼义而遗之的发生地。相传,某日有盗出现,人们四处逃窜,鲁氏一手抱长子,一手牵幼子,步履艰难。盗见状感到奇怪便问她为何抱大的牵小的,鲁氏回答:幼子是我生的,长子为丈夫前妻所生,丈夫临终嘱我好生照看。盗为之感动,赞鲁氏为义妇,并赠厚礼。此地后被命名为风义堡;“鸣泉有铭”,指“閤水源出九龙,依势西流,至凌云峰口,冲岸直泻,咆哮如雷。水上横卧一石桥,系宋政和年间所建,曰鸣水桥”,而桥瓮内,拱石上镌刻有楷书铭文“大宋政和元年辛卯岁閤皂山道众化缘信”和“人财物建此石桥至四年冬至日毕工谨题”。
江西自古号称“文章节义之邦”,多鸿儒巨宦、达官富贾,且崇宗敬祖的习俗绵延不断,源远流长的宗族文化扎根于斯,造就了“墨庄刘”、“义门陈”、“华林胡”等为天下同宗极尽标榜的世家巨族。宗族的繁衍分支、迁移卜居,又将灿若群星的江西籍名人的光辉辐射到全省各地,绵绵瓜瓞,替后人保全了宗族历史的文化记忆。
我早些年闻知“墨庄”,是在安义县的京台村。在那里,墨庄是京台刘氏两兄弟设立的私塾。进入墨庄大门,是先生的居室和书房,穿堂而过则是宽敞的庭院,主体建筑呈凹形坐落。正厅为先师孔子堂,两侧四间教室。东厢房藏书,名“养拙斋”;西厢房习练琴棋书画,名“养诚斋”。从前,里面还有花园,是个幽雅的去处。
京台村有刘、李两大姓,刘姓村民为汉代学者刘向后裔,据说,隋统一中国时,豫章太守刘广德隐居洪都直至病故,其时,起义烽烟四起,刘广德的灵柩难回故里,在洪州一停便是十多年。唐武德年间,其子在西山牛岭脚下的“地沃物丰之所,津流灵气之台”葬父定居。京台果然是个好地方。明清之际,随相距百里水路的吴城成为江右巨镇,京台及周边村庄也发达起来。在经商致富后,为宗族长盛不衰计,京台刘氏各倾资财,兴办义学。其族谱厉色称:“养子不教父之过,教而不读子之惰。”并规定,对“俊秀子弟有志上达者,必极力作养之,且宜尊礼之,令其观感奋激以图上进,为国家庆作人,为族党争光荣”。依然保存完好的墨庄,就见证了那书声琅琅的岁月。
无独有偶,在宜丰县天宝乡辛会村,曾经有座宝书楼,也以墨庄为标榜,又称墨庄阁,始建于南宋,属两层重檐楼阁,石木结构,分前后两厅。前厅有四根石圆柱支撑牌坊,前厅门柱上书有一联:“东吴花县地,南宋宝书楼。”内厅以四方石柱支起木楼,可惜此楼于1979年毁于火灾。当年岳飞率领岳家军数度转战古宜丰,大败金兵,在天宝救济灾民时,欣然为宝书阁留下墨宝,题写了“墨庄”二字。
如此看来,“墨庄”并非只是对某处建筑的命名了,这个雅号后面当有动人的来历和深沉的寄寓。是的,在江西,我听见许多流光溢彩的村庄以“墨庄刘”为标榜,渗透族谱和牌匾的,分明是与生俱来的骄傲——墨庄,原来是众多刘氏村庄的冠冕。
吉水进士邹元标曾在一篇谱序里写道:“语云:‘爱身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睦族。’则百千世之下,吾姓皆吾祖宗之一人,亿万人皆吾祖宗一人之心。不烦礼而肃,不烦型而威,不烦告诏而化,此大顺之道也,大夫其晰此义矣。”对于“墨庄刘”,那一人之心应该就是“墨庄夫人”以诗书传家的殷殷之情。
墨庄的来历,与刘式及其妻陈氏有关。墨庄刘氏源出彭城,是汉高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后裔。楚元王刘交的家族世居彭城,设彭城郡,立彭城堂。西晋末年,刘交的第十八代孙刘遐出任安城太守。由于当时五胡乱华,彭城一带陷于兵荒马乱之中,所以刘遐任职期满后就没有返回故乡,而在安福县山庄乡笪桥村刘家港定居下来,形成了以安成为堂号的“笪桥刘氏”。唐代末年,笪桥刘氏的后裔刘逵迁居新喻县荻斜村,形成后来的新喻刘氏。
刘式就是刘逵的孙子,字叔度,他自幼好读书学习,少年时在白鹿洞书院就学,弱冠成年后隐居庐山,博览诗书文献,潜心钻研儒家经典,五六年不归,南唐末年高中明经科第一名,新喻刘氏因此声名鹊起。宋朝统一南唐,刘式也随南唐后主李煜归于宋朝,并以其学识和才干受到宋朝廷的重用,官至刑部员外郎。刘式创主辖支收司,令在三司下设都磨勘司,奸吏畏服,而此举为朝廷财税作出巨大贡献。其法谓“三年磨勘之法”,人尊称刘式为“刘磨勘”。后来,因当时一位盐运使指使他人诬告刘式藐视朝廷,遭免职。不久,刘式郁恨而死,年四十九。
刘式治家的要诀是读书、藏书。刘式娶陈氏为妻,生有五个儿子。明隆庆《临江府志》载:“刘式妻陈氏,自幼贤慧。郎中卒,或劝陈多置产为长久计。陈叹曰,丈夫官司贫,藏书数千卷遗后,此‘墨庄’也,孙二十五人,皆雍容及第,缙绅称郎官家。”说的是,刘式辞世时,儿女均未成人,家无余财,“独有图书数千卷”。为儿女计,有人好意劝陈氏将刘式数千卷藏书和家中部分添置,一概变卖,连带平日积累,买田置产,以贻子孙。可陈氏却说:“吾夫生平廉节,念念藏书为‘墨庄’,以昭示子孙,何以田为也?”。她不变“墨庄”为田庄,告诫儿子“此乃父所谓‘墨庄’也”,“今贻汝辈为学殖之资,能遵是训,则吾子也”。遵照丈夫的遗愿,她把藏书作为传家宝保存了下来,“以昭示子孙”,希望五个儿子都在墨庄安心耕读。结果,诸子谨守父母教诲,都先后中了进士,此事在刘氏家族和当地传为美谈。后宋真宗为刘式平反昭雪,追赠为礼部尚书,并封陈氏为“墨庄夫人”。新喻刘氏家族也从此以“墨庄”为堂号,被称为“墨庄刘氏”。明萧良有撰《龙文鞭影》搜罗典故,内有“刘氏墨庄”一条,专记此事。此书后成为蒙学读物,墨庄之名广播人口。刘式终其世不遗田庄,唯遗诗书以训子孙之事,被作为藏书、读书而成名家的显例,千古传诵。
刘式的后人刘椿到宜丰附近任职,偶见天宝辛会天生船形地貌,便定居于那里,遂形成天宝的墨庄刘氏。仰望那座墨庄阁,岳飞也许是触景生情,感慨自己的母亲与墨庄夫人有太多相似之处,才欣然命笔的吧?天宝刘氏宗祠昭公祠始建于明弘治年间,因风蚀兵燹,几废几立。公元1941年重建后,时至如今,也已破败。我到得门前,却无法入内。但见周边散落着一些硕大的柱础。听说,里面藏有清代宰相朱轼的“江省名宗”赠匾,想必,里面充溢着辛会刘氏作为“墨庄刘”的无比自豪。凭着“忠孝廉节,诗书礼乐”传家,人们以耕读为荣为乐,“绿野有秋皆稼穑,青灯无夜不诗书”,便是村人日常生活情景的生动写照。有首诗则真切地描绘了当年此地人文鼎盛的壮观场面:“名人巨公常满座,珠玉文章生咳唾,细草汀洲骏马嘶,黄榜旌旗高轩过。”曾经的骄傲跃然纸上。
在漫长的岁月中,墨庄刘氏后裔纷纷迁徙他处,而在现属樟树市黄土岗镇的荻斜村,仍有上千人口。这个黄土岗,也算是在当地颇负盛名的酒乡,不过,它出产的却是冬酒。农历冬至过后,黄土岗镇的每家每户都要酿造冬酒。黄土岗冬酒色橙黄、味纯醇,尤其是烫后斟出的热酒,热腾腾,黄澄澄,香喷喷,尝一口甜蜜蜜,叫人喝了又想喝,是冬春两季的壶中佳品。黄土岗酿造冬酒有较长的历史。解放前的黄土岗老街“傅太兴”号酒店,每天都要摆十多桌酒碗接待四方来客,若逢农历二、五、八当圩日,一天就要卖酒三四百斤。黄土岗冬酒是纯糯米酒,用当地产糯米、优质地下水和特制酒药制作,以老街附近几个村庄酿造的为最好。如今,当地有黄岗酒业有限公司生产的黄岗冬酒,其商标命名为“墨庄”。时值十一月中旬,樟树乡间处处有谷酒飘香,许多的乡村作坊邀我品酒。然而,黄土岗却无奈。黄土岗的冬酒正封缸发酵,尚未酿熟呢。
荻斜村也无奈。偌大一个村庄,有价值的古民居几乎荡然无存,墨庄祖祠是新建的,传说由岳飞题写的“墨庄”匾也未能留下来,人们凭记忆仿岳飞手迹制作了一块匾,供奉在祠堂上方。能够见证岁月沧桑的,大约就是宗谱和眺望在村口的一棵古樟了。
尽管如此,“墨庄刘”却是同宗同谱的人们的精神旗帜,它飘扬在历史深处,召唤着万人之心,哪怕天各一方。以“家藏万卷书,文风冠当代”的墨庄刘,其后裔嗜学成风,久绵不息。其长子刘立本继承父亲传统,晚年居住苏州,筑室曰宝书阁,“聚书数千卷”,对子孙曰:“此先子所以教后嗣者也。吾尝以此事亲,以此事君矣。行年八十,无悔于心者,今以遗汝。”此事在当地传开,并记录以资借鉴。
而在老家的墨庄,经北宋末年的战乱,书册散亡。但其后人仍念念不忘,时局转安以后,刘式玄孙刘滁“节食缩衣,悉力营聚”,重建墨庄,并请江南徐兢、钱唐吴说,各以所善篆楷书写“墨庄”,题其藏书之室。刘滁任建安丰国监的监官时期,“在建安买书五百策”,其子靖之、清之继续保藏增益书册,后来重又达到数千卷。
官绅士大夫之中有以蓄书为荣之风,由读书而中举出仕,变民户为官户,光宗耀祖,号称“书香门第”,对社会影响至深至广,民间于是有“耕读传家久”的坚定信念。耕是致富之基,读是发家之要,而书是到达彼岸之舟桥。北宋时代的书籍印刷仍不发达,一般人不易买到,能买到国子监刻印的书,更令百姓惊讶而钦羡。故此,大家族而能致力于藏书,可谓地方文化昌盛的表现。
刘滁妻赵夫人,“贤而有文”,她手写经史以教儿女。刘滁的友人教他的儿子靖之,而靖之每天回家,自己转而教他弟弟清之。在北宋、南宋更代时期,衣冠子孙或坠失其绪,衰败失传了,刘滁夫妇独能“兢兢追诵先世之意”,他们的儿子又能绍述其志,有闻于世,故而受到社会敬重。北宋时有人编撰了《墨庄陈夫人贤惠录》,该书流传至长沙。欧阳守道从刘氏裔孙手中看到这本《贤惠录》,评曰:“江西名家刘、欧阳最居先,皆有贤母,陈夫人以墨庄教子,郑夫人以荻书教子。陈夫人有墨庄,故诸子之为学也易,郑夫人唯荻书,故六一公长成,借书于邻李氏子家,是则欧阳难也。此他日六一公记事有疑,所以多质于公是。”他在比较中突出了墨庄育人的优势。
受业于兄长的刘清之,从小勤学于墨庄,博极书传,不专习科举之业,以力行切己、省察性情、希慕圣贤为务。他中进士后,本准备再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及见朱熹,悦服其教诲,遂尽焚备考文字,潜心于道义。在浙江建德县任主簿,建议让民户自己实报其田产,确定税额,“由是赋役平,争讼息”。调吉州万安县丞,时值大旱,他徒步阡陌,与农民接触,故而“凡所蠲除,具得其实”。又建议说:眼下有粟之家闭不肯粜,招致“窥伺攘夺者众也”,不如将全县均分为八,使有粟者分赈其乡,“官为主之,规画防闲”。任衡州知州时,他逐一革除弊政,立下“究心于所职,无负于吾民”的为官守则,并以身作则,终于改变衡州“兵无粮,官无俸,上供送使无可备”的困境,使郡计渐裕,民力稍苏。
刘清之尤其重视教化,每月与诸生讲学,作《谕民书》推行儒学伦理,衡州民“家有其书,非礼之讼,日为衰息”。又增筑“临蒸精舍”,扩充州学。由于他不向上司献媚,遭湖南长官厌恶,被诬以劳民伤财,论罢。后来,他再回故里,建“槐阴精舍”,接待求学者,渡过约二十年的讲学岁月。他告诫弟子:不要攀慕名流,满足于念书读文章,行悖其言,而应该像曾子、颜子那样规范视听言动,心忧朝政。刘清之对诸生讲学的方法是:先儒经正文,次训诂音释,再介绍前人的议论,现今学者的解说,然后指出能为今用的所在,即所谓“人君治天下,诸侯治一国,学者治心、治身、治家、治人,确然皆有可举而措之”的内容。这种讲学,不仅在教学原则与方法上是优秀的,而且其主导思想是古为今用,追求的是“内圣”与“外王”统一、个人修身与国家治理结合,具有很现实的积极意义。
朱熹应刘清之请求写《刘氏墨庄记》,阐扬刘氏四五代人前后接力藏书的本意,在于“耕道而得道,仁在夫熟之而已”,“非祖考之贤,孰能以诗书礼乐之积,厚其子孙;非子孙之贤,孰能以仁义道德之实,光其祖考”,他们不是追求高官厚禄,不是为着“出于青紫车马之间”。
科举出仕,世以为荣。其实,诗书传家并非仅为墨庄刘氏的家风,而是普遍的社会风尚,那位墨庄夫人也只不过是置身“家家生计只琴书,一郡清风似鲁儒”环境的一个典型。受崇文重教传统的长期濡染,耕读为本的思想在广阔的农村根深蒂固,攻读入仕的宏愿成为人们普遍的向往,成为民间理想中的最高境界。宗族的所谓一人之心,在敬宗睦族的殷切期望中,包藏的无不是登科仕进的梦想,因为,在重文轻商的社会氛围中,只有这样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凝聚族人。不过,刘清之却揭示出“耕道熟仁”的高尚精神追求,表现了对儒学道义精神的深刻领悟。朱熹对“耕道而得道”的诠释,是对刘氏家学优良传统的表彰,并赋予它普遍性价值。
独酌忆墨庄,注定不会遗忘那“为人疏俊,不修威仪,喜谐谑,数用以招怨悔,终不能改”的刘攽。别不是故乡的美酒,塑造了他与兄长刘敞迥然有异的性格吧?
刘攽,字贡父,他在知长安时,结识了妓女茶娇,“所谓添苏者也,以色慧称,贡父惑之,事传一时”。刘攽被召还朝,茶娇远送之,为夜宴痛饮,刘敞有别诗云:“画堂银烛彻宵明,白玉佳人唱渭城。唱尽一杯须起舞,关河风月不胜情。”到了宫城,欧阳修出城迎接刘攽,刘攽竟病酒未起。欧阳修询问原因,贡父曰:“自长安路中亲识留饮,颇为酒病。”欧阳修戏之曰:“贡父,非独酒能病人,茶亦能病人矣。”难怪,刘敞晚年再娶时,欧阳修作诗赠这位新郎官,道:“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
对于刘攽,或许酒果真能病人也未可知。要不,怎会有那么多名家大家肆意描摹他的醉态呢?比如,北宋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在《和贡甫送元考不至》云:“忽怀淄川组,夙昔愿始酬。出饯集俦侣,情欢期少留。酒阑竟不至,睠睠久临流。微我独有疚,此诗卿可求。”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同而累遭贬谪的苏轼,绍圣年间,曾途径清江慧力寺手书《金刚经》,其诗有涉及樟树人事的三十多首。他与刘攽多有唱和,字里行间酒香飘溢,“去年送刘郎,醉语已惊众”, “只许隔墙闻置酒,时因议事得联名”,“已托西风传绝唱,且邀明月伴孤斟”,“刺舌君今犹未戒,灸眉吾亦更何辞。相从痛饮无余事,正是春容最好时”,“脱冠径醉应归卧,便腹从人笑老韶”。苏轼有感于刘攽通判泰州事而作的《送刘攽倅海陵》一词,最是酣畅淋漓,恍若醇酒浇心——
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秋风昨夜入庭树,莼丝未老君先去。君先去,几时回?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
“喜谐谑”的刘攽,其实治学严谨。苏轼向宋哲宗推荐刘攽时称“攽博记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数器”,曾巩评价他“强学博繁,超绝一世”。他一生潜心史学,助司马光纂修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充任副主编,负责汉史部分。此外,自己独立完成的著作还有一百卷,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史学著作有《东汉刊误》四卷。刘攽的诗歌风格较为生动,与欧阳修的风格有相似之处,其文章受到曾巩和后来的朱熹等人的高度评价。
关于他的“数用以招怨悔”,由其经历可窥见一二。刘攽与兄同举进士,历仕州县二十年,四十岁时才升任国子监直讲,同知太常礼院。不久,因致书王安石,论新法不便,被贬为泰州通判,后起曹、亳、兖等州知州,后又贬为监衡州盐仓。直到元祐初,新法被废,起为襄州知州,入为秘书少监,加直龙图阁,知蔡州。在蔡数月,召拜中书舍人,竟以疾不起,年六十七。一生数番进进出出、起起落落,呜呼哀哉。
耐人寻味的是刘攽与王安石的关系。他俩年龄相仿,又是江西同乡,何况原本就是挚友。王安石《过刘贡甫》一诗,以酒来表同心之谊:“吾愿与子同醉醒,颜状虽殊心不隔。”即便因反对变法,刘攽被王安石毫不留情地赶出京城时,“拗相公”王安石还去送行并赠诗呢,诗中如此夸赞刘攽:“笔下能当万人敌,腹中尝记五车书。”王安石应该不是假惺惺吧?因为他从前不无自豪地对友人宣称,“吾在京师心服者二人,攽与吕公著是也”。吕公著是变法的主要支持者,而刘攽却是反对者。宋神宗熙宁年间,宰相王安石大刀阔斧地变法,以实现富国强兵的政治理想,却遭到以司马光为代表的诸多重臣的反对。尽管王安石与司马光针锋相对,并为此弄得心力交瘁,他却认为“司马光实,君子人也”。由此可见,王安石力排众议而毅然将绊脚石踢开那份心劲是真实的,欣赏故交、爱惜人才的那份情意也是真诚的。难怪,有人怂恿司马光弹劾王安石,司马光坦坦荡荡地回应:倡导变法是为国家经济着想而不是谋取私利,为什么要弹劾他?面对如日中天的王安石,司马光选择退让,退让到他主持编纂的巨著《资治通鉴》里去了。
对待王安石,刘攽心胸也如司马光,然而,却是嘴不饶人。王安石变法失败退居金陵时,有不少官员前去饯行。刘攽也赶过去了。不过,他送给王安石的赠别信物是一首讽刺诗。因当时正闹蝗灾,刘攽这样写道:“青苗助役两伤农,天下嗷嗷怨相公。惟有蝗虫偏感恩,又随车骑过江东。”想必,这番言辞当令强作微笑与人辞行的王安石陡然间黯然神伤。
刘攽的率性果真会伤人。有一则故事说,刘攽和也是《资治通鉴》副主编的江西老乡刘恕同在馆下,一日刘攽问刘恕曰:前日闻君冒着大雨去州西干吗?刘恕答: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所以冒雨去看看他。刘攽却是心直口快,说:丁大人刚刚判刑部,你大概是有所求才去的吧?刘恕勃然大怒,以“至于诟骂”。刘攽却说:我跟你开个玩笑,至于如此动怒吗?刘攽自己终是不解。同事也惘然莫测,过后才知原委,那一天刘恕真是有求于丁大人,刘攽不知情,却口无遮拦,误触其忌讳了。
可是,为王安石送行时,刘攽真实的内心又是怎样呢?他不会惺惺相惜吗?毕竟他与王安石最为故旧。关于他俩关系的传说倒是不少。比如,王安石拆解刘攽名说:“刘攽不值分文。”刘攽立即回敬道:“失女便成宕,无口莫是妒,下交乱真如,上颈误当宁。”又如,刘攽与王安石交往频繁,每相遇必终日。王安石任参政时,一日刘攽来访,王安石正在吃饭,便由下人引刘攽入书室。刘攽见有草稿放在砚下,取出看了看,是一篇论兵之文。刘攽善强记,一过目辄不忘,读罢将草稿放回原处。转念一想,自己贸然进入书室似有不妥,便出去待于庑下。王安石饭后出来,复邀刘攽入坐,一阵寒暄后,问:“贡父近为文乎?”刘攽答:“近作兵论一篇,草创未就。”荆公问他的文章大概内容,刘攽则以所见草稿当作自己文章的内容回答王安石。王安石不知道刘攽窥见自己的大作,默然良久,慢慢取出砚台下的草稿撕掉了。因为王安石平日论议总想出人意表,有相同者,则认为是流俗之见。“喜谐谑”的刘攽,生生毁掉了王安石的一篇论兵之文。
如此玩笑,却是可以反观二人之亲密关系。没想到,在政坛官场上,刘攽也要和王安石唱对台戏。王安石在担任侍讲官时曾向皇帝请求坐着讲课,刘攽居然也要跟他过不去,说:“侍臣讲论于前,不可安坐,避席立语,乃古今常礼。君使之坐,所以示人主尊德乐道也;若不命而请,则异矣。”刘攽认为,皇帝让坐才能坐,皇帝提出,说明他尊师重教,怎能“不命而请”呢?礼官皆呼应刘攽的意见,王安石试图在陈旧体制上作个小小的改变,竟也被刘攽搅黄了。
令王安石最恼火的搅局,就是刘攽站在反对变法的司马光一边,并像其一样,写了一封长信批驳王安石的新法。熙宁年间,做了宰相的王安石雷厉风行地推行均输、青苗、农田水利、募役、市易、方田均税、将兵、保甲、保马等一系列新法。变法虽有效缓解了当时的经济困难,但随着弊端显现,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既然王安石之弟可以为坚持政见而不顾念手足之情,那么,历仕州县二十年而通晓民情的刘攽也就顾不得故旧之谊了。刘攽的挺身而出,竟是站到了数次与王安石激烈辩驳的司马光一边。科举改革也是新法的重要内容,王安石坚持“欲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刘攽却坚决反对,称“本朝选士之制,行之百年,累代将相名卿皆由此出,而以为未尝得人,不亦诬哉。愿因贯旧,毋轻议改法”。而且,刘攽还付诸于行动。礼院廷试罢诗、赋、论三题,改试时务策,在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担任主考官时,把支持新法的应试者列入高等,将反对新法者一律划作下等。轮到刘攽任主考官,那就对不起了,刘攽竟敢重新复核并排定等次,公然和王安石唱对台戏。
失意的司马光不问政事,潜心修撰《资治通鉴》;激怒王安石而被外放的刘攽,则因被司马光所欣赏,优雅地走进编撰、著述里。政见相似,遭际相似。司马光如此评价自己的得力助手:“研精极虑,穷竭所有,夜以继日。编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挟擿幽隐,校到毫厘。”可见,在地方任职的刘攽虽辗转于曹州、兖州、亳州、蔡州等地,却是始终执著案头的史书,那也是他心头的墨庄吧?十余年间,他对汉代史实进行了精辟的考证和校订。《东汉刊误》一书,即是刘攽对《后汉书》讹谬、衍脱、颠倒、不通之处所作的校正。刘攽著作颇丰,还有《五代春秋》《经史新义》《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百余卷,与其兄、其侄并称“三刘”,曾合著《汉书标注》六卷。
一个在仕途上那样讨人嫌的角色,在书山上却是这般令人崇敬。因为这时刘攽面对的,是一座多么浩繁的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