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帖子的后果比想象中更猛烈。
夏初妤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像丢了魂一般。
一路有数不清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她,她脑袋嗡嗡的,满满回旋着那句话—夏初妤同学,学校觉得你的这个行为严重损害了校风校纪,本届歌舞青春比赛,你的参赛资格已经被取消了。
她关了手机,没有回寝室。
她需要发泄。
水灵找到她的时候,是一个小时后。她跪倒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满身大汗淋漓,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水灵一下子就哭出声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夏初妤在这么多年里,为舞蹈付出的心血。
夏初妤的十七岁,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黑暗高三。她漂亮大方、气质独特,一出现就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奇怪,这个清高冷傲的女孩子,为什么忽然之间要从省重点中学转到一个完全没有前途的舞蹈学校。
女孩子多的地方,八卦和是非总是格外多,一时间便流传出许多个版本,诸如她成绩不好被勒令退学,或是高三升学压力太大得了抑郁症,又或是为了躲开什么讨厌的人……
水灵就是在这样的风言风语中开始对她好奇。与冷淡的夏初妤不同,她活泼外向,凭着一副好性子和能说会道哄得人团团转的嘴皮子,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
她会心疼夏初妤,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她训练。
老师都说夏初妤很有天资,可惜开蒙太晚,韧带不够柔软,是所有人中舞蹈底子最弱、最没有前途的一个。
当时向如清她们背地里都嘲笑夏初妤是乌龟,因为压韧带时她的胸无法与腿部完全契合,高高凸起的腰背就宛如乌龟厚重的壳。水灵啪一声将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呵斥道:“有时间说人家,不如管管好自己!”而后拉起夏初妤就往外跑,一直跑到校园最东边的秘密草地上才松开手。
她以为夏初妤会哭,可夏初妤只是躺在草地上,幽幽开口,说其实她小时候只跳过一些不成正统的舞蹈,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走上跳舞这条路,但是既然选择了,就要尽全力做到最好。她沉重的心事全都被轻描淡写地隐藏,化为浅浅的梨涡一笑:“喂,介意当我的补习老师吗?”
……
“初妤……”水灵抱着她,这三年一千多个白天黑夜,夏初妤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埋在舞蹈教室里,她几乎将世界上每一种舞蹈的基本脚步、手法全部练习了千遍百遍,吃过无数苦也受过无数伤,她一点一滴的进步,让所有看笑话的人,最后都甘拜下风。
夏初妤知道水灵难过什么,反过来安慰道:“别担心我,比赛那么多,我不会在意的。而且听说初赛那天顾安堂正好有个活动,我可以去看看。”
看着她强撑的笑颜,水灵心下更加难受。
初赛当天一早,所有人都提着衣服、鞋子、道具早早来到学校礼堂里占位子,轮到表演的女生则会提前半个小时去后台准备。
夏初妤在人声喧嚣中离开了学校,从公车上下来时,不想赶得正巧,顾安堂的药展会才刚刚开始不久。
顾安堂选在单个平方米逾万元的会展中心,开了首例医药行业新品上市博览会,却没想到人山人海,竟将这里围个水泄不通。
夏初妤排了好久的队才领到号码牌,展厅里人声鼎沸,每个柜台边都竖有展览幅,上面简略介绍药品构成及药效,且配有专业人员讲解,更添有医务人员免费测血压、做体检等。
她一路做了不少笔记,刚逛到三楼时,人群中忽然涌起异样的骚动。
今天来药展的是年轻女孩子居多,此刻她们全呈一窝蜂状奔向了A区入口处。似有高大身影踏光而来,却被人群挡住看不清脸,只是那些“顾元灏”、“顾元灏”的尖叫声,夏初妤决计不会听错。她被挤到边缘,连一丝一毫都窥见不得,眼看着那个庞大的人群似水流般,汩汩朝另一个方向涌去。
从来都是这样,他在高峰之巅,她在万川之下,所以放弃他那个遥不可及的风景,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夏初妤干脆走到角落沙发处,拿了本宣传册坐下来慢慢看。
人声渐渐散去,她眼前的光线忽然被挡住,耳畔传来干练的女子声音:“夏初妤小姐,请您随我来。”她抬头,这人她记得,是顾元灏身边的艾达。
紧随着艾达和那一串高跟鞋声,夏初妤来到一间无人的临时高级会客室里。夏初妤的目光被一排医学原理图吸引,她不自觉走过去看。在她照着医理图里的解释摸索自己身上的穴位时,空气中忽然掠过一抹淡淡的男士古龙水香味。她猛地回身,顾元灏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直截了当地问她:“今天怎么在这里?”她有很重要的比赛,他都知道。
她若无其事地假装不在乎:“我对顾安堂很感兴趣,想来学点东西。”
“简直胡闹。”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我送你回学校。”
夏初妤大叫:“回去干吗?”
“比赛!”他回头看她一眼,口吻霸道,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切。
夏初妤皱了眉,赌气倔强:“我才不要回去!”见他要用强,她弱弱退后了几步,“舞蹈又不是最重要的,这次机会没有了还有下次,可是顾安堂的药展会这次错过了,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的生活圈子很小,之前拼了命学习的那些医药知识,恐怕还不如今天一天掌握得多。
他显然不信顾安堂对她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是你主动坦白,还是等我自己去查原因?”
“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今天的药展会对我很重要!”她有点生气,“一刻钟后在多媒体厅有专家解疑,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请让我过去。”
夏初妤刚握上门把手,就险些撞上推门而入的一个人。
那个男人的面容很熟悉,似乎前不久刚刚见过。他是来向顾元灏做最后一次解疑会的流程汇报,当中涉及一些尚未对市面公布的药材名称,他也毫不避讳,仿佛完全不将夏初妤当作外人防备。
“就按你说的去做。”顾元灏拍拍他的肩。
那男人离开时在愣神的夏初妤面前停了停,对她点头微笑:“你好夏小姐,又见面了。”
她的眉心皱得更深—依旧毫无印象!
“坐。”顾元灏放下刚沏好的茶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初妤走过去说:“我见过他?”
“对。”
“在哪里?”
“伦敦文化会演的庆功宴。”他答得飞快,似乎没打算瞒她。
“啊!”初妤惊叫出声,“是那个侍应生!就是他将红酒洒了我和向如清一身的!”
顾元灏笑了笑,将茶杯推到初妤跟前。夏初妤肯定地说:“他是你的人。”顾元灏没有否认:“我恰好在场,不喜欢看到别人对你拉拉扯扯,所以让陈澍稍作牺牲,没想到被你那个同学骂了那么久。”
夏初妤失笑:“你说向如清啊,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更何况她最喜欢的红色礼裙被红酒尽毁,难免需要发泄。”
话刚说到这里,夏初妤的笑容就散了。
顾元灏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背靠向沙发幽幽开口:“一个秘密换一个,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不去比赛的原因了。”
她微怔住,仿佛一切都如前,从不需要她开口说她想要,他都会从现状里面窥探到她隐秘的不快乐,在她崩溃之前帮她悉数化解,这样的手段和惊喜,如何能让她不动容。
夏初妤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慢慢将丢脸的照片风波和盘托出。
她注意到每次提到顾允岩时,顾元灏脸上都会有一闪而过的风暴。夏初妤静默,然后说:“就因为这样,我被取消资格了,她们都在看我笑话,我不想回去。”
顾元灏眸色渐深,直觉告诉他这事绝不单纯。夏初妤又闷闷开口道:“不管你信是不信,伦敦的那个电话,我真的不是有心挂断,对于给你带来的损失我很抱歉。而我和顾允岩之间的关系,也非你所想象的那样。”
顾元灏偏头看她,仿似没听到一般岔开话题:“既然来了药展会,就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这里是专家解疑会上要用到的笔记摘要和药材讲解,我让人带你去多媒体厅。”
他说完干脆取过初妤的贴身小包,准备将东西装进去,却不想瞥见了一份再熟悉不过的文件。
夏初妤连忙夺过,像做错事害怕被揭穿的小孩般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不想说,他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顾安堂是招药剂学的学生,她跑来应聘实习,这是凑哪门子的热闹?
夏初妤刚走,顾元灏就给艾达打了电话:“给我接信息科技部,我要查一组照片。另外跟人力资源部经理说,如果夏初妤来应聘实习,要全数通过。”
夏初妤还没走到校园,就接到水灵的电话:“初妤!你知不知道顾元灏实在太帅太腹黑了啊!本来丁老师在主任那儿替你求了半天情都没用,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本校论坛照片涉及顾氏高层隐私,且有严重伪造痕迹,要主任给个明确答复!你没瞧见,当时主任魂都吓掉了,真是太解气了啊!”
夏初妤怔在原地几分钟,在那端不断传来水灵的催促声,忙答道:“我在。”
她方才刚和顾元灏说了照片的事,他便这样迅速帮她一一处理,夏初妤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几页材料,只觉头顶晒下来的阳光温度越来越高,仿佛连手心都要被烫到。
水灵回到寝室时,夏初妤正在认真填顾安堂的实习生招聘表格。
她一个不当心,被水灵一把抽走。
“已获证书,无。实习经历,无。专业知识,无。”水灵苦着一张脸,抖了抖这张薄纸,“初妤,你这三无人员,也想混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顾安堂?”
夏初妤站起来就要去抢,被水灵一把举高。不待她解释,水灵就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眨着大眼睛嗔道:“哎呀,你瞧瞧我这记性,我怎么忘了顾安堂当家的是谁!只要你那顾家三少动动指尖,你可就势必扶摇直上,直达总部啊!”
夏初妤恼极,恨恨吐出了几个字:“别闹了!我跟顾元灏真的没什么关系。”
水灵这才讪讪笑闹着讨好:“开个玩笑啦!”她自然知道,夏初妤自学医药已是四年,颇有一技之长。平时宿舍里就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药剂药膏,同学里谁有个小病小灾的,都不用去医院,因为夏初妤完全可以治好。
顾安堂介入的速度和效率比想象中更快。
第二天,整个舞蹈学院就已经传疯了此件事。
一夜之间,论坛上关于夏初妤的帖子经查实发现,所有照片中有三分之二的都有严重PS痕迹,扭曲事实。就连帖子的一千多条回复中,亦有大部分人的小号的IP地址是同一个。
校方查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一共三人,处以警告处分,并将姓名在公告栏公示一周。
水灵拿着照相机将公告栏里的姓名加照片全部拍了下来,美其名曰“留作纪念”。
“初妤,你没看到,向如清拍照时的那张脸,都快哭了!真是解气!”夏初妤笑意盈盈看着在电脑里恶搞向如清照片的水灵,闲闲翻着药剂书,为实习可能出现的问题做准备。水灵的声音沉了下来说,“不过校长到底还是在意她爸爸的股份,没有取消向如清这次的比赛资格。”
夏初妤不语,她觉得这样的处罚已经够重了。
水灵回头,双臂搭在椅背上,一脸不解地问她:“初妤,学校为安慰你,免了你的复赛,让你下月直接去上海参加决赛,你为什么要拒绝说你不参加了?”
夏初妤停下翻书的动作,怔怔出神。
她也很想知道,顾元灏给她打那个电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几个小时前,电话那端顾元灏的声音颇为愉悦,让夏初妤有短暂的不知所措。他嘱咐她,如果学校提出直接让她进入决赛,她务必要婉拒,且不许参加学校的任何一次集训,以安心养伤为由。她问他原因,他装起神秘。夏初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因缘际会和顾元灏越走越近了,她本想指责他凭什么来支配她的决定,可眼下不巧,他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反正我脚伤也没好,而且最近还要准备顾安堂的面试,不去就不去了吧。”夏初妤不愿多想。
水灵恹恹地说:“你不去太可惜了,丁老师让我多劝劝你,她八成还指望着你为校争光。”她看着夏初妤蜷在床上的脚,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拿银针在向如清的脚板底也扎几个洞洞,就像容嬷嬷虐待紫薇那样,扎扎扎!”她拿起一支笔就恶狠狠对着玩偶开始“用刑”,夏初妤忙扯过手帕,跪起身子行了个宫廷礼:“水嬷嬷手下留情!”两人笑作一团。
顾安堂实习生面试当天,正是舞蹈复赛的第一场。
据说今天的评委有当红舞蹈明星秦词坐镇,学校里好多女孩子都是她的铁杆粉丝,夏初妤也不例外。水灵慌慌张张化好妆,连早餐都顾不上吃就出门要去排队领秦词的签名。夏初妤愣愣看了好久正敞开的房门,这才转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鼓励性的微笑:“加油,初妤!”
她将长发盘成发髻高高绾起,租了一身修身西装,套裙及膝,露出长而漂亮的双腿。她捧着简历,在人山人海的候场厅里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站着,来来往往的人只消看她一眼,就会无端想起四个字:亭亭玉立。
工作人员叫到她的名字,夏初妤应了一声。
对方打量她一眼,将写有她名字的牌号递给她,一路领她走向会议室,一路嘱咐:“这次面试是群面,一组六人,现场拆封案例,主要考验你们的专业知识和应变能力的融会贯通,别紧张!”
一晃过去四十五分钟。
夏初妤走出会议室时,连脚都软了。
案例是“米勒费血症候群”病状,她恰好曾研究过几篇论文,只是方才的群体面试里,她提出的方案竟与剩余四人意见均不一致,只有一人附和她的观点,可那人唯唯诺诺,举的例证几乎都无所裨益,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夏初妤轮番被四人炮轰,她撑到最后,已是感到疲乏不堪,完全忘记去留意三位评审官的脸色了。
高强度的面试结束后,顾安堂极其人性化地为学生们准备了下午茶。
夏初妤端着咖啡,刚在员工餐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另一端,大厦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顾元灏按了按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屏幕里面试者在会议室群面的画面。工作电话响起,顾元灏接通。
“三少,我们一致认为,夏初妤小姐在同组内的表现较为优秀,关于结果您看?”
“你们按照流程发通知就好,记得挑个合适的职位。”
面试负责人连连应是。
顾元灏看了眼腕表,琢磨着她该用完下午茶离开了,于是也拎起外套,大步朝专用电梯走去。
夏初妤沿着圆弧形的楼梯一路往下,大面积落地深蓝玻璃窗采光度极高,她眺望出去,甚至可以看见远处的跨海大桥。
“我刚刚听招聘的姐姐说,六个里面只能进一个人。”夏初妤侧目,右后方有人一脸愁容。
“招聘就持续三天,听说有些人还要进行二轮面试,只有特别优秀的人才能一面就拿到职位!”立刻有唏嘘声此起彼伏,不过那人又喜滋滋补充道,“可我还听说二面可能会由顾元灏亲自面试。能近距离见一见他,我做梦也要笑醒了!”
第三个人浇了冷水:“可还不一定能进到二面呢!”
……人群相携散去,夏初妤站在街尾仰望这座宏伟别致的S型大厦,相传它是英国最年轻的设计师弗雷迪森的问世之作,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影子”。顾安堂一直是墨城的神话,他们拥有最先进的医药科技,和很多价值连城的祖传秘方,那里面的员工个个素质颇高,随意挑出来一个人,他的知识都抵得上大医院里的金牌医生。
她做梦也想接近这个地方,只是为了……
刹车声让她吓了一跳。
“上车。”
顾元灏摇下车窗,眯着眼睛看她。
她眼里此刻的他,像一只慵懒的狮子。
车子九转十八弯,停在一栋庄园前。绿色的藤蔓缠绕布满整个铁门,院落里干净得不染落叶,却寥无人声。夏初妤好奇地问:“这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