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攸清醒过来的时候顾允岩还没有离开,她的眼前迷迷糊糊,依稀可以看到那个颀长的身影:“这是哪儿?”
“惠安医院。”公式化的口气,顾允岩对她没有好奇,自然也没有关心的必要。
惠安医院亦攸是知道的,这是墨城的金字招牌,也是和顾安堂合作最紧密的医院之一,可那天价的医疗费和住院费……她挣扎着要起身,伤口被撕裂得格外疼,顾允岩冰凉的口气如薄纱般覆了下来:“让你养伤你就躺着别动。”她被他的口气吓得一个激灵,缩了回去。
他高高在上打量着她,她比夏初妤还要单薄,原本想要问问她为什么要模仿夏初妤,现在觉得也没有必要了。她跟他断得那样干脆,不留一丝情面。放不下一个女人?这好像从不该成为困扰他的问题。
顾允岩转身就走,可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疾恶如仇”又唠叨的大妈,让顾允岩简直不堪其扰。恰在此刻,右侧走廊迎上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问顾允岩:“你怎么来了?”
他最烦遇到的人,还是撞上了。
“顾医生。”吴惠芳跟她打招呼。
顾元瑾,神经科主治医师,所以顾允岩总觉得她神经兮兮的。她是顾元灏的姐姐,辈分上是顾允岩的侄女,年龄却大了几岁:“我刚刚看到你的刷卡记录,你生什么病了?”
所以说医院真是让他瘆得慌,顾允岩从小就烦她总像老妈一样管东管西:“不是我生病,我是当好人来着,管家婆,我这就走!”
等他走远了,吴惠芳还拉着顾元瑾说他做的荒唐事,顾元瑾挑挑眼角:“他?他女人玩得是多,但绝不会这样没有分寸。吴医生,你太不了解我的小叔叔了。”
顾元瑾不欲多说,踱着高跟鞋离开了,吴惠芳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怪不得先前就觉得顾允岩这个名字可熟悉了,他可不就是水灵天天在嘴巴边念叨的那个格外不靠谱、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快的纨绔子弟。
吴惠芳替刚住院的那姑娘叹息,病床上的女孩子睡颜沉稳,憔悴得让人心疼。她给亦攸做完检查,临走前拉上了窗帘,隔绝掉外面让人恐惧不已的浓黑夜色。
世界这样大,黑夜是否都一样黑?
城市里,各个角落每晚都在上演不同的悲欢离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你享受幸福的同时,别人是否正在遭遇着痛苦。可是,清晨的阳光总会如约而至。
亦攸迟到了。
不顾医生的劝阻,她匆匆办了出院手续,在公交车上补妆掩盖掉惨白的脸色,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故事”。只可惜,她还是错过了晨会,在忐忑等着Maggie训话的过程中,夏初妤正巧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走向Maggie办公室,她敲了敲门,Maggie拉开门。
Maggie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而后接过她手头上的那摞资料,走到亦攸桌前,重重一搁:“下午两点前全部做完,送到我办公室。如果没做完的话,明天就不用来了。”
亦攸紧张站起,翻着药盒的动作陡然停下。
看得出来,Maggie对她最近的工作状态非常不满,邻座的林雨琪斜睨了一眼亦攸,低低讽刺,笑道:“让你偷懒,报应来了吧。”
等围观的人群散去,夏初妤走到亦攸面前,捧起一半的文件夹,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亦攸有些怔忡地看着她。
一上午,亦攸的效率都有些低,当所有人都依次去吃午饭的时候,她仍在做报表。铺天盖地的数字处理,直让此刻的她头晕眼花。只是她没想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桌上竟然摆了一份热乎乎的便当,她四下望了望,没有人。
夏初妤将便当包装袋丢在了休息室的垃圾桶里,起身时听见同事在聊天。
“听说了吗?简希小姐在F楼那边晕倒了。”
“体弱多病,一向的了。”
“原来三少喜欢林妹妹,你没瞧见,他可紧张了,会也不开了,立刻抱着安简希就去惠安医院了。”
“你瞧见了?”
“我其实也没看到啦,我猜的。”
初妤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来到惠安医院的,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顾元灏和安简希都帮过自己,既然知道安简希忽然出了事,来看一眼总归在情理之中的。
从鳞次栉比的雍容通道里漫步而过,夏初妤先去了妇科。
吴惠芳正在整理资料,见到她,很是惊喜:“初妤,你怎么过来看阿姨了?”
“以前放假的时候常常麻烦叔叔阿姨照顾,水灵也经常把您做的便当带来给我,而且前一阵子住院的时候,也是阿姨上上下下替我费心不少。”
初妤的嘴巴甜,吴惠芳被她说得合不拢嘴,寒暄了会儿吴惠芳问道:“初妤你这次过来,是不是因为上次火灾身体又不舒服了?”
“不是。”她赶忙摆手,“是有个朋友今天上班的时候忽然晕倒了,我想来看看她。”
“顾安堂的同事?”
“对,她叫安简希。”
谁知道原本还笑意盈盈的吴惠芳在听到安简希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初妤,你和安小姐很熟?”
初妤想了想,摇头。只知道安简希的父亲是墨城政界有头有脸的政要高官,她是安家唯一的掌上明珠,高中开始就出国读书,最近刚回国。好像更多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吴惠芳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收拾了办公桌,锁上抽屉,拉过初妤的手:“你想去看看的话,我就带你去,不过上次送你过来的那个男人,顾元灏他也在的。”
初妤没说话,一路安静地跟着吴惠芳进电梯、出电梯、穿长廊、过安检,直到来到另一栋独立高档的专户VIP病房。
吴惠芳刷了卡,玻璃门自动打开。夏初妤踏入门内时,头顶上的红外线光闪了闪。
“这是红外感应摄像头,会记录每一个进出人的影像。还有刚刚的刷卡记录,也会留档。”吴惠芳一边带她进更衣间,一边说道。
“这里门禁这么严苛?”
吴惠芳点头:“这里不是平常人可以进出的。”说着她给初妤挑了一套粉红色的工作服,“来,披上。”
“要换衣服?”
“还要戴上口罩,鞋子也得换上绒布拖鞋,防止携带病菌进去。”
“她得了什么病,要这样大动干戈?”
吴惠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去关心过,安简希的医师只负责她一个病人,应该不是好治的病。”
吴惠芳说得没错,顾元灏果然在病房里。
通体接连的乳白色光泽,蕾丝纱帘铺满各个角落,洁净透彻的玻璃上甚至可以倒映出自己的面容。
不知道为什么,夏初妤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到这间病房,但就是觉得它很不一样。尚未走近,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轻轻淡淡,不腻不浓,长廊四周看不见花的踪影,也不像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吴惠芳看出了她的疑问,解释道:“这是药用香料的味道。”
这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曾在误闯顾安堂秘密花园的时候闻到过。
原来安简希每次出现,身上染着的这丝香气,是来自药用香料。
“吴医生。”
推车的护士和吴惠芳打过招呼,而后去药房换药。这里太寂静了,所以一丁点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屋内的顾元灏闻声望了过来,见到初妤,似是完全没有料到。
顾元灏瞥了眼吴惠芳的名牌,算是打过招呼,而后问初妤:“你怎么来了?”
夏初妤摘下口罩,举高了些手上这一束白玫瑰,笑道:“来看看她。”
顾元灏的脸色绝非开心,他看了眼初妤手中的花束,并没有伸手去接,半分钟后,初妤才渐渐回落一直高举的手,她不明所以。
吴惠芳干脆接过白玫瑰打了圆场:“你阿姨的办公室正好缺束花,我拿走了哦。初妤你和顾先生慢慢聊,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等吴惠芳走远,初妤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她还没醒过来?”
“注射的药物里面添加了些镇静剂,她过一会儿应该就会醒了。”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初妤隔着玻璃也能感觉到安简希毫无血色的面容和虚弱无力的状态,可她躺在一片洁白之中,实在是无暇如皎洁天使,让人想要接近。初妤几乎已经碰到了门把手,却被顾元灏挡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你不能进去。”见她似被吓到,顾元灏放低了些音量,“不只是你,大部分的人都不可以进去打扰她。”
“为什么?”他先是不肯接花,现在连她进去探望的可能性也被抹杀,初妤很奇怪,“就连我走进去这件小事也能伤害到她?”
“是的。”但这不是顾元灏的声音。
初妤瞧见医护室走出来一个温文儒雅的医生,戴金丝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朝他们走过来:“简希小姐的情况正在逐步恢复稳定,我会在今天去下顾安堂和简希小姐常去的地方,检测一下空气中的酸碱平衡,香料我都带了,会做补给。”
“宋医师,麻烦你了。”顾元灏拍拍他的肩。
宋医师离开前对夏初妤说:“这位小姐,简希小姐的生活和你很不一样,也许你无心做的一些好事对她都会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所以,请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好心。”
宋医师的话很不客气,初妤脸色顿时变得红白相间。更奇怪的是,顾元灏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替初妤说话,他靠在玻璃窗上,头微仰,极疲惫的模样。
“这香气,我在秘密花园闻到过。所以这才是顾安堂禁地的真正原因?”
顾元灏点头,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小希活得一直很辛苦,她可以去的地方都有很多限制,就连空气里都需要添加特殊的药物,一旦有生人闯入破坏了平衡,就会对她造成影响。刚刚宋医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医者只会维护自己的病患,安家给他施加的压力太大了。”
夏初妤很局促地说:“那我先走了。”
顾元灏侧目看了一眼重新戴上口罩的她,长发都被她拨到左侧挡住脸颊,她低着头让他完全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她的安静,让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窒息感。
可是一想起简希忽然发病的原因,他此刻却是无法对初妤说出安慰的话语。就在短暂的犹豫间,夏初妤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
经过红外线感应门时,初妤才回过神来,她没有磁卡,墙上也没有类似开关的东西。
正在此时,她听到外面一群人的脚步声。
最前面的女人打扮十分精致,从外套到手提包皆是奢侈名牌,手上戴着黑色的中长晚宴手套,她停在门前,徐徐摘下墨镜和晚宴手套,她看向夏初妤的眼神里藏满了戒备的信息。
贵妇人将外套和手套递给跟着的人,那人低着头将磁卡放入感应区,听到“嘀”的一声后,那人退后几步,恭敬地给贵妇人让路。
“你们在外面等着。”
她的声音让夏初妤也感到一阵莫名压迫,她紧张地低下头靠边站过去。
贵妇人走到她面前时停了停:“新来的护工?”
初妤摇摇头,紧跟着又点点头。她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头,但似乎来意不善。幸好初妤她现在穿的这套衣服确实有让人误以为是医护人员的可能性。夏初妤趁着门还没关严,小步离开。
贵妇人一路踱步至病房外,揭开门上短的白流苏纱帘,看见里面安简希和顾元灏有说有笑的场景,安母欣慰笑笑,转身去了宋医师办公室。
清醒过来的安简希虚弱极了,唇际发白,顾元灏用唇纸沾了沾水,递到她唇边,安简希抿了抿。
“感觉好些了?”
安简希眼睛眯了眯,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
“宋医师说你停药了。”
安简希顿时一副被拆穿了的表情,顾元灏假装沉下脸:“怎么可以这么胡闹,停药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错了。”见他还是板着脸,安简希伸手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好嘛,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被顾元灏一把按住了手:“小希,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薄荷岛?”
“嗯?”
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薄荷岛,但她还是乖乖点了头。
其实薄荷岛并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岛屿,是安简希给它取的名字。安简希小时候的时光大部分都在手术室和医院里度过,别的女孩子在她那个年纪可以又唱又跳,接触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她永远只能困在洁白的房间里发呆。然而有一次顾元灏来安家看望她的时候,竟意外发现坐落在海边独栋别墅的安宅后花园里有一条被灌木掩映的小径,拨开层层茂密的枝叶在雨露丛中行进一刻钟左右最后会发现眼前的光晕形状成鸡蛋形逐渐出现在眼前,再往远处看似乎还能瞧见不远处浅海中心有个薄荷色的小岛,当顾元灏偷偷将安简希带到这个秘密通道的时候,她简直高兴坏了。
“那时候你答应过我,不管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都会对我说出来,不把它们放在心里,你的心脏供血原本就不足,如果再让这些烦扰的事情阻碍经络血流运行,我真的很担心你。”
“元灏哥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