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的九月末,我坐了南下的火车来到了上海。走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陈琳、徐阳,还是决定不再来往的萱子,也没有向校方履行任何的离校手续。关于短期离校的手续我想履行也罢不履行也罢,一切的意义都不大。
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形式。
既定的形式。
仅此而已。
我事先给杨子打了电话,并告诉她我所乘坐的车次和进入上海站的时间。火车进站时杨子和所有等着接待亲人、朋友的人一样,站在出站口。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留了披肩发,柔顺的秀发和身体的曲线令许多人赞叹不已。她的目光带有一种期盼。拥挤的人群中我最先发现了她,因为她是我在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人群里唯一熟悉的人。
一见面,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那迷人的眸子里奔泻了下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着香味的身体在一瞬间抖动得像一个飞在空中的小鸟。
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对杨子的思念也在一瞬间化作带有咸味的泪水。我像是一叶飘零在无人的海域的小木船,被一股来势凶猛的浪涛击得粉身碎骨。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
我的脑袋像是被清洗过了一般,找不到一点残留的“污垢”。我们就这样紧紧抱着。等我再次从模糊中清醒过来时,周围拥挤的人群都已散尽,只有零落的几个人的身影在车站的广场晃动。
“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已经饿了吧,我们在附近吃点东西再回我的公寓。”杨子说。
“吃倒是不用了,再说现在也没有任何食欲。要不先回去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再决定。”我和杨子拦了辆出租车。
二十分钟过后,我和杨子来到了她的公寓。她们住在浦东。到杨子公寓时,海瑛不在。“她大概是出去转街了吧。”杨子说。
“前些日子海瑛和她以前相处的男孩分手了。最近又重新找了一个上海人。人蛮不错的,个子高高大大的,长得挺帅气的那种,在一所私立大学读影视专业。”
由于长时间坐火车,即使没有明显地感觉到累,但杨子给我描述的一切,还是很难让我将一些存在于现实生活中零乱的图片完整地组合到一起,无法想像海瑛的美丽和她男友的帅气。杨子一边给我讲述海瑛的事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杯牛奶,还有一些三明治、点心及女孩子常喜欢吃的零食和水果。面对琳琅满目的食物我却没有一点进食的想法。杨子一再让我吃点东西,像招待客人一般。
“不用搞得这般庄重,在火车上吃了很多东西,现在没有要进食的欲望。”我说。
“大概是累了吧!”
“累倒不觉得,就是不想吃东西。”
我在杨子兑好的热水里洗了把脸,又泡了脚之后,喝了一杯牛奶便和杨子互相拥抱着睡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你睡醒了?”杨子问。
她已换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穿一件紫色的露肩背心,鼓鼓的乳房让我想起了初次抚摸时留给我的真切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真切,那么清晰。时隔这么久远,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杨子身上大概存在着某种为我存在或者说是我来这个世界上最终所要寻找的东西。但确切地是什么东西我一时说不上,更无从确定。一时间,我用不清楚的大脑回忆过去,用并不清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头,转而又将目光落在杨子的身上凝视了很久。
“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地打量着我?”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某种东西将我带到过去了。”
“什么东西?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来自于你,也只有你才会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
“是幻觉吧!”
“感觉也罢、幻觉也罢,总之一时无法搞个明白。”
好了,不说这些了,快起来,穿上衣服,洗完脸我们去吃饭。现在的你一定是饿极了。“几点了?”我问。
“差一刻七点钟。”
我穿好衣服后,到洗漱间洗了脸便和杨子一起出了公寓。上海的傍晚不同于宁夏的傍晚。浦东的码头上不时有一两声汽笛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现代化的东西。
路上散步的人很少,即便是傍晚的这个时候也很少。
我和杨子来到一家装修相对典雅的餐厅里,门厅全是用淡蓝色的隔音玻璃装饰起来的,门牌上的霓虹灯在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我和杨子在靠里边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位年纪与我们相仿的女服务员用相对标准的“上海普通话”问我们需要点什么。
杨子接过菜单后大概浏览了一下,便将菜单递给我让我点菜。
“还是你点吧。女孩的口感比较细腻,适合你的也适合我。”杨子点了几道相对有名的菜,我又要了两杯加冰的雪碧,“刚到上海的那阵子还真有点难适应,算不上痛苦,但也不能说不痛苦。那会儿虽说住在姑姑家,却总觉得有种情感上的陌生。上海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人交往起来也不如宁夏那么容易。加之刚来时也没有其他关系较好一点的同龄朋友。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要比有事可干的时间多得多。那会儿大多的时间便是无休无止地回忆过去,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有时候人真是难以琢磨,有些事情置身于其中竟未觉得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一旦失去了却总觉得有太多值得珍惜的地方。有时候竟连生活中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反倒觉得弥足珍贵。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情绪比较低落,内心也是极度脆弱,容易被一些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再有便是想着以后该怎样生活,怎么来适应这个变化飞快的社会。总不能因为难以适应就选择逃避,这样总归是行不通的。不过开学以后的情况变得好一些,加之我和海瑛同住一室,她是一个相对活泼又能对很多事情看得开的女孩,我们俩时常会谈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
这时候杨子点的菜基本上齐,我要的两杯加冰的雪碧也端上来了。
我拿起筷子将各色的菜分别给杨子夹了一点,放在她的碗里。对于她的话我想说点什么,但我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过去的岁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太多的东西,但为什么一时竟想不起一点点,对此我深感愧疚。
杨子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和海瑛一起到黄浦江边去吹风。那里的风比任何地方的风都让人有所记忆。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打心底说我喜欢那种感觉,无拘无束。有时候海瑛会一边面对着江边吹来的风,一边背诗,背席慕蓉的诗,背《无怨的青春》。”
“是呀,回忆本身自然是美好的。但回忆有时会使人陷入一种难耐的孤独之中。”
对于杨子的话我没有接下去。从杨子的话中我得知在上海的这段日子她的生活过得并非很释然或是自由自在、充满欢欣。更多的是这一段难以抹掉的现实距离,带给她无边的回忆和难以摆脱的孤独感。我本想给杨子谈及一些她来上海之后,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比如萱子,但我还是没说。
杨子从我的表情和眼神里大概看出了什么,可她对此并没有问,接下来,我们便很少说话。我只是努力地吃饭,显出很饥饿的样子。而杨子自己很少吃,却一再往我碗里夹菜。
吃完饭我和杨子在浦东的街区里散步。错落有致的现代化建筑和变化飞快的霓虹灯,使得这里的夜晚和银川的夜晚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银川的夜晚更多地显示出一份宁静。夜晚凄凉的风从世界的尽头吹来,浦东码头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沉沉的汽笛。
大约十点,我才和杨子回到她的公寓。海瑛已经回来了。她像是刚洗过澡,穿一件淡蓝色的背心。外露在灯光下的皮肤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眼前的海瑛正如杨子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漂亮妩媚的女孩。“这是我的男朋友。”杨子介绍道。
“你好。”我点头问候。
“对你我已经很熟悉了,杨子经常会聊起你。”海瑛说。
“谢谢。”我说。
“不必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海瑛说。
“初次到女孩子的公寓里有点紧张。”
此时,杨子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雪碧,海瑛从她们共用的茶几下面拿出一沓一次性水杯,取出三个。杨子又拿了一些零食放在茶几上,海瑛打开雪碧给三个一次性水杯分别倒满,而后杨子也便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这一段日子的表现可不怎么好,自从杨子来上海之后。”
“确实有点委屈杨子。”
“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这句话说来虽然有点苛刻,但事实确实如此。”海瑛说。
对于这句话的苛刻我觉得倒也无从谈起,更多的是思苦背后的一种淡淡的甜蜜。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切都还好。彼此都能理解就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现实条件决定一切。再说在这边读书,我们俩能相处得来,也都不是本地的土著,在很多事情上也有个照应。这点你只管放心便是。”
“那就太谢谢你了。”
“不必这么客气。”
“你是浙江来的?”我问。
“海宁市人。”
“海宁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国城市。”
“浙江在历史上是有功可谈的,在混乱的中国近代史上,浙江人可是发挥了不少的作用。”
“浙江人给我的唯一感觉便是喜欢胡来。”
“更大意义上是一种寻求。如鲁迅、胡适、蔡元培等很多的先锋人物更多的是寻求一种更新的生活方式。”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浙江也像水一样流进了历史的长河里了。
过去的浙江,应该或多或少的有值得骄傲之处。而对于现在更多的是让人心悸。”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雪碧。
后来我们谈到了学习问题。海瑛说:“学习并不像一些所谓的专家或学者所说的那样,遵循某种既定的规律,就拿我来说,考上这所学校也没过多地努力过。一切只是感觉而已。生活其实也是一种感觉。感觉好了便会活得自在。感觉不好便活得委屈自己。”
“这点说来我有点不大明白。我总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得付出一定的努力。”
“就拿英语学习来说,我曾见过很多人整天没命地学习,有时甚至把自己搞成一个神经有问题见人就乱语的疯子。其实这大可不必。一句话,感觉不好。人不能在某种事情上过于束缚自己,但也不能因此而过于放纵自己。凡事都应适可而从之。”
“话是这么讲,可对于学习英语这一事实我们是无法改变的,只有接受。”
“说来也好笑,有一次和一个朋友闲谈时她问我一个问题,说英语学习中总共包含了多少种语法,我说人学习的是知识本身而不是知识。”
“学习知识的本身是相对困难的事情。”
“任何事情要真正达到这一点多少有些不容易。不过一切都在于自己。想知道你有何喜好?”
“倒也没有什么可称得上的喜好。唯一喜欢的事情便是看书。这点想必杨子给你说过。”
“对音乐怎么样?”
“勉强过得去。不过我属于那种只喜欢听歌但不怎么去钻研的那种浅层次的圈外人,这与我的性格有关。”
“喜欢听哪一类的音乐,古典、民谣,还是摇滚?”
“更多的时候听一些古典音乐,如约翰·施特劳斯、赫拉·马尼诺夫、勃拉姆斯,但有时会听一些民谣的,对于摇滚音乐也勉强过得去。”
“我相比来说喜欢听民谣。总觉得这类歌特别符合某种心情,比如小柯、叶蓓。”说着她便站起身来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吉他,坐在一张方椅上弹起了老狼和叶蓓合唱的那首《青春无悔》。海瑛的琴声似乎无可回避地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去坊晴阁萱子的琴声。
海瑛弹完了《青春无悔》之后,一连又换了几首曲子。弹完之后提着吉他回自己的卧室了。进屋之前她说:“杨子和我同睡一室也行,你们俩共睡也不足为过。”
“这恐怕有点不合适,还是你们俩共睡一室为好。”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和杨子第一次睡觉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再说大家都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