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走后的第三天。二○○三年七月十三日,我们便开始了正式的军事训练。那一段日子,即使在三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心惊胆战。
时间虽然不长,只有短短的二十天,可那二十天却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不死的二十天。
我是一个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的人,对战争永远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做作而是与生俱来的。当然,两者之间,对前者的淡漠不能算作是我不热爱我的祖国和足下的土地。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爱国精神、忧国之心完全没有必要上升到这个层面上,更没有必要以军事训练过程中的表现突出与否来衡量。
军事训练仅仅只是军事训练。
军事训练不是上前线。
二○○三年七月十三日凌晨六点十分,随着一声紧急的集合命令,整个宿舍楼的学生像是封了窝的蚂蚁,各自在混乱的空间里寻找着自己的去向。我唯一记得的便是当天晚上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套军事训练服,其余的事情我几乎毫无印象。早晨集合的时候,由于我迟到了不满一分钟,被负责军事训练的教员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而后又被上级领导当着参加军事训练的全部学生批评了一顿。其原因我明白。远不止这些,我除了迟到之外一急之下,还忘穿了军训服,依旧像往日一样穿着略显单薄的学生服。那个我称呼不上职位的身材魁梧、脸色黝黑、声音如雷般的领导对我进行了一番批评之后,又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作了检讨。
检讨就检讨。中国人一向过于喜欢总结现在,展望未来,况且在政治面前必须得按原则来办事。我依照某种原则的要求在所有参加军训的学生面前作了口头检查,并向军事训练团上交了一份两千多字的书面检查,事情才算结束。
第一天的训练结束之后,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从精神上我都很疲惫,躺到床上却无法入睡。这大概是我记忆当中最为疲惫的一次,也是第一次以无尽的疲惫换来的第一次失眠。
我的这种生理异变使我烦闷不已。
之后的训练中,这种异常的变化时常出现,每当这时我便给杨子写信。我在信中写道:
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想你,这种强烈的思念之情使我陷入了一种无边的痛苦之中。最近我们开始了正式的军事训练学习,前两天,因为早晨集合迟到了,加之有一次集合将衣服穿错了,受到了军事训练教员和老师的严厉批评。起初我对自己的处罚还不予认可,后来慢慢地也便从心理上接受了老师给予我的批评。
这必定作为一种习惯延续下来了,过去没有更改,现在我又怎么能轻易更改呢?
今天已经是军事训练的第十天了,不过天气确实有些闷热,我已经习惯于在一种单调中生活了,也无所谓辛苦。寝室里的其他人都已睡了。对了,今天早上挨批评了,情况和上几次差不多。我和徐阳因为迟到被训练的教员罚跑了三千米,还好,我的身体素质还可以抵挡,不过徐阳跑下来的情况糟糕透了。他给我说他今天一整天都觉得胸闷,中午吃了很少的饭,下午训练结束后我陪他去医院作了检查,没什么事。医生说多注意休息,体质有点弱。
今天就到此止笔,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还要重复单调的生活。
菁轩每次给杨子写完信,心里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睡觉也变踏实了。心想,有的开始是一种结束,有的开始一旦开始,便会永无休止。就拿给杨子写信这一事来说,它是一个简单的开始,但我明白,这种开始属于永无休止。事实上,我已经喜欢这种永无休止地开始了,更喜欢让自己沉浸其中。有时索性想,人的生命若是在永无休止中延伸,那现在的世界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仅此而已。
现实生活中,该结束的事情终会结束,该遗忘的事情即使勉强也无任何意义可谈。而我的青春,我的大学,它们是朝着永无休止的延伸中走去了呢,还是朝着永不再来的离去中靠近?我无从明白,更无法从简单的思考中得到较为详尽的答案,我能做的也只有写信。
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负责给我们训练的教员说:“军人的吃苦耐劳精神是练出来的。”于是将所有参加训练的学生集中到没有任何阴凉的大操场上,每人间隔一米,整个队形成正方形。当然,站军姿不同于平时我们随意的站立姿势,他要求全身用力,头和脚呈一条线,我不知道这样站的好处究竟在哪里。自然,在教员那里是有他们较为合理的解释,这种解释也是大多学生所信服的,甚至从来都没有人为此而怀疑过什么。没有人怀疑的东西不一定是正确的东西,但没有人怀疑的东西,一旦被作为某种形式确定下来,即便不正确,也会以某种形式长期地留存下来。因为在错误面前人们通常都是以错论对,而我们作为单一体也只得无条件地坚持和拥护,因为生活是需要有一定形式的。而且这种形式将永远存在。
那天我和徐阳站在一起,没过多久,徐阳便晕了过去。他身体的落地声像是从高空落下的物体发出了沉闷的一声。那声音令人心痛,我在慌乱中大喊了几声徐阳的名字。他对我的叫声没有任何的反应,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一样,没有被他接受。他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口中不住地往外溢出白色的泡沫。这时,一个教员表情淡漠地走过来,将徐阳扶到休息室去了,徐阳在休息室里躺了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才从昏迷中醒过来。那个下午站军姿的学生一连晕过去了十几个。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在缓慢中移逝。而我们却在这种缓慢中等待解脱,像被关押在囚犯集中营里的犯人,等待释放的日子。军事训练结束的那天,我几乎快要累坏了,原本想回家,可暑期的训练占用了一半的时间,距开学也仅剩下了两周,于是打消了要回家的念头。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明不回家的原因,并嘱咐他们不要为我担心。我们宿舍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位同学没回家。大致情况和我没什么不同。刚开始,我们昏天黑地地在宿舍里大睡了几天,所有的疲劳在昏昏沉沉、无休止的沉睡中驱散殆尽。之后,一大堆无法摆脱的寂寞像一团迷雾一样向我袭来。
每天除了继续到私人书店里看书之外,便一个人去巴黎之春喝酒。后来,在巴黎之春认识了一位常来喝酒的艺术学校的女孩。“我主修的是人体艺术,人体艺术那东西怎么给你来说呢,简言之就是教你怎样去评价一个人,怎样去欣赏一个人。”这是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女孩给我说的,尽管我觉得那个女孩对于人体艺术这个专业或是这个词语给我解释的较为简单或不够贴切,但我还是接受了她给我的解释,因为我们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朋友,解释的准确也好不准确也罢,一切都不重要。有关那个艺术系的女孩的其他信息我完全陌生,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你叫我雨吧。这个名字是我想了很久给自己起的,是专门起给你叫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得而知,反正她说让我这样称呼她好了。况且她很满意我这么称呼她。我的名字她也给改了,她说她叫我云,从此我在巴黎之春就不再是菁轩而是云。是云也罢是菁轩也罢,一切都没有多大的意义,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并无太多实质性的东西。正如人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有生命的实物罢了。
实物也罢符号也罢,一切并无太多真实的意义。
“云和雨你知道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告诉你好。”
“你是学人体艺术的,对此应该有所了解。”
“是有所了解,不过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她像是对某个重大的事情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不告诉也罢。想必她费尽心思给我起名字,定会有其中的原因,我也没必要过多追问。
我们相处了一段日子后都认定对方不是什么坏人,于是那个女孩便提出要和我交朋友。我们时常约好在每周星期三和星期天晚上见面,然后一起喝酒,有时一起睡觉。渐渐地我已经习惯于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了,也在一种习惯中将自己毫不怜惜地扔进了那个充满欲望的世界里。
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生活,正如杨子所言。
七月末的一天,我收到了杨子上海的来信。杨子的信写得不长,大多都是一些生活上的只言片语。也恰恰是这些只言片语使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痛苦。
她在信中说:其实人生真的很奇怪,想想前段日子我们还在一起互相偎依,漫无边际地在一起聊天,可现在我们却相隔甚远。我时常回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常常想得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像梦幻一般。上海是一个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地方,上海同时是一个人情过于淡漠的地方,我现在才想起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经济越发达的地方人情越淡薄。我来的这一段时间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段日子除了一个人看看书之外,就是暗无天日的睡觉。
以前你说你喜欢女作家席慕蓉,喜欢她诗中飘散的那种淡淡的忧伤,昨天我一个人在书店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她的诗集《无怨的青春》。这本诗集里收集了你曾经给我常读的那首《无怨的青春》,现在我想将这首诗抄送给你,作为这封信的结尾:
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不管我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心存着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