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已在没有告别的日子里走失。秋天萧瑟的风开始渐渐逼近。校园里的梧桐树已不再像夏季里那么苍绿迷人,在瑟瑟的秋风中渐渐变淡,渐渐发黄,一片片飘落。而我也在这落叶中慢慢地迷失了自己。像是一个从几千米以外的高空掉向夜间茫茫的大海上,不知前进的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迷失感,只知道内心中有种无端的不安与疼痛,这种疼痛与日俱增,让我难耐不已。
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的人群。
脱离了生活。
脱离了人类文明。
我像一只野兽,一只发了疯的野兽在寂寞的荒原上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吼叫。我奔跑的脚步没有方向,吼叫的声音没人能听见。
二○○二年的秋天,对我来说有别于二○○一年的少事之秋。
二○○一年的秋天,我爱情开始的秋天。
二○○二年的秋天,爱情似乎在我这里产生了歧义,杨子突然提出要和我断绝这份关系,原因我也不知。对此,杨子不向我作任何解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提出分手,也许杨子得知了一些有关我和陈琳或者是萱子的事。若是真的知道,那又为何从头到尾只字不提呢?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将我淹没。我不知道失去她以后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努力地挽回过,也曾多次问过她要断绝这段感情的终极原因,可杨子始终没能给我一个具体的答案。
对此,我设想了许多,却没有一个能够成立。
也许,杨子已经另有所属,她只是不好将具体的事情说得更为明晰罢了。她想以一种属于自己独有的方式来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在相处的这一年里,不能说她不爱我,或者说是以前爱过我,很真切地爱过,可现在不再爱了。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她不再喜欢我了,想必提出一个较为合理的理由也是可以的,可她为什么要逃避一切呢?
一个人在一种生活状态下待久了,难免会产生另一种心情。二○○二年的一个无法排遣寂寞的日子。我突然想去找杨子。这个念头像一团烈火在我的内心燃烧了开来。尽管我不知道执意要离我而去的她是否会见我。可我还是有一种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的那种冲动。
寂寞的心情是难以排解的,火热的心是难以冷却的。
星期三的下午学校通常是不给学生安排文化课的。没课也不等同于无事可干或放任自流。星期三学校往往是在没课的班级里安排政治学习。我平时在班里很少与别的同学来往,也不参与班里的任何活动,自然也不会给班里的同学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因此,这样的集体活动我主动去参加或不参加也无关紧要。不过那天班里的一个负责人说:“校领导今天下午要检查,所以要求班里的每一个成员务必到席。”于是我便不得不参加了一次班里集体会议,我和徐阳一同去班里的,硌青也来了。我坐在靠窗户的最后一张桌子上。上课铃声一响,一位穿着整齐的女学生走到讲台上大笔一挥在黑板上写下:“回顾昨天,展望未来”
几个大字。写完之后,便要求全班同学起立唱国歌,唱完国歌后又让全体同学坐下,随后拿出一张报纸宣读了起来。“当人类社会跨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国进入全面建设的小康社会。加快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的发展阶段,高举邓小平理论的伟大旗帜,全面贯彻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正当这位女同学兴致高昂地宣读至此时,进来了几位老师,大多是本院系的领导。老师一进来,全班同学像是事先有约一般集体鼓掌,一位领导向同学打了招呼,也没有发表什么有意义的言论,之后便一走了之。老师一走,班里所有的活动立刻停止了。那位女同学随即便向来参加班级会议的学生宣布此次政治学习至此结束,随即全班同学乱成了一团,像是混乱了的蚂蚁窝一样。心想这便是政治学习,也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
既定的形式。
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我别无解释,其实生活中应该有一种既定的形式。在生活中如果缺少了这种形式,那么生活又将何以称之为生活。
班级会议结束后,徐阳问我有没有可干之事。
我准备去找杨子,很久没见了,打心里说很想见她一面。
“你不是说她要和你断绝关系吗?”
“事情实属真实。可我还是想去见她,无论如何。”
“祝你好运。”
“谢谢。”
从班里出来,我没有回宿舍,也没去临时避难所。九月的阳光显得过分疲惫,校园里梧桐树上的叶子也变得没有生机。一阵萧瑟的秋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吹动了我的头发,吹动了路边梧桐树上的叶子,使其发出清脆独特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一种悲号,又像是别的什么。总之是杂乱无章,女生公寓楼里传来了《白衣飘飘的年代》:
当秋风停在了你的发梢在红红的夕阳肩上你注视着树叶清晰的脉搏她翩翩的应声而落你沉默倾听着那一声驼铃像一封枯燥的信你转过了身锁上了门再无人相问那夜夜不停有婴儿啼哭为未知的前生模样那早谢的花开在泥土下面等潇潇的雨洒满天每一次你仰起慌张的脸看云起云落变迁冬等不到春春等不到秋等不到白首还是走吧甩一甩头在这夜凉如水的路口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风里面你还在怀念那一片白衣飘飘的年代那白衣飘飘的年代那悠扬的歌声在这个落寞的秋季校园里向四处扩散了开来,使这个情绪低落的校园顿时变得活力十足。足球场上的一些学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为了一个球你争我抢,兴致高昂。路上的人很多,一片热闹。
走出校门,街上一片欢腾。门口的那家清汤拉面馆在此时显得寂寞萧条,透过双叶玻璃门,只见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门口站着一位中年人,手里夹着一支燃烧殆尽的香烟。马路两旁依旧是一些小摊贩,摆着一些日用品,有的还不停地吆喝着。
我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在十八路公交车的站台上等待经过南校区的公交车。急切的心情使我觉得这一段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站台上站了很多人,我有意识地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看了一下,还没看见前来的车。正在这时,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急速从我没有注意的视线中滑过。紧接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像是一片被秋风刮起的落叶一般在空中摇摆了几下,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姿态落在青黑色的马路上。顷刻间,路上的人们都呆滞了,车站上掀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车辆都停在了路中间。一种无法抑制的疼痛占据了我的心田,那个女孩在空中飘落的身影像是噩梦一般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一群人蜂拥而上,围着那个在死亡之前痛苦挣扎的女孩冷眼观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那女孩慢慢地停止了挣扎。那辆轿车的司机被这可怕的一幕惊呆了。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实物被放置在了驾驶室里。
这时,硌青也从校门口出来。“你在这里干吗?”他问。
我几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震惊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怎么啦,脸如此的难看?”我朝着围观的人群指了一下。
“怎么了?”
“撞车了。”
“过去看看。”他随即便挤进围观的人群之中,随着一声惨烈的喊声,我觉得事情与我有关。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只见硌青抱起躺在血泊中的女孩子大声叫:“杨钒——杨钒——”
“救护车!救护车——”
他像是疯了一样叫喊着,泪水肆意地从他的脸上泻了下来,像是一股凶猛的山涧洪水掉向万丈深渊里。
时间好像停止在了那一刻。
停止在这个二○○二年的秋天。
这时,昏暗的天空变得更加昏暗了,乌云漫过这个城市的上空。一阵秋季阴冷的风,从遥远的荒原吹进了这个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吹动了路边的梧桐树上的叶子。
我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一般。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幻还是真实。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救护车像是一位旅行的客人来参观风景一般漫不经心地停在了被鲜血染红的分辨不清是人是物的杨钒身边。几名医护人员用很不专业的救护方式将杨钒托上了救护车,随即向附近的医院驶去。交通警察也赶到了事故现场,对此事开始进行了调查。硌青被眼前的事实重重地刺激了,他的神情陡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围观的人们也慢慢地散去。杨钒被救护车送走以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和硌青赶往医院。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一句话也不说。等我们到急救室门口时,他突然变得疯狂起来。我一时被他的冲动搞得不知所措。
杨钒正处在生命的危险期,是不能受外人的刺激的,我便努力地抓住他,不让他去撞急救室的门。“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杨钒!我要见——杨钒。”
我——要——见——杨钒。说着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急救室门口,一股山洪般的泪水肆意泻下。他不住地叫喊着杨钒的名字,那声音里带有一种召唤的寒冷。任这声音驱赶那白色空间里可怕的现实,任这声音融化在阴冷的、可怕的、窒息人的空气中。
正在这时,急救室冰冷而沉重的门像是被风吹开了一般。一位头发花白,带着粗框眼镜的医生从急救室出来。那张暮年的脸上写满了怜悯与同情。硌青见医生出来,失神地迎了上去。“医生——杨钒怎么样?
那位女孩子怎么样?求求你了,医生,救救她吧。叔叔!求求你救救093她吧。只要你能救活她,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给你跪下了。叔叔——求求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绝望的目光夹杂着破碎的泪水一同倾泻了下来,滴在了地上,飞向空中,扩散在这昏暗无声的空间里。
我的脸颊上两股没有温度的液体在不停地流淌,模糊得双眼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哪是硌青,哪是医生,哪是现实世界。
那位头发斑白的医生扶起跪在地上的硌青,面色苍白地对硌青说:
“以后好好生活。”说着便向深深的楼道尽头走去。我透过急救室半开的门望去,只见杨钒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面容惨白而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几位医生都沉默不语,一位医生正用一张白色的被单将杨钒盖住。
硌青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不!不!杨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是说你要永远陪着我吗?为什么又要丢下我?为什么——杨——钒——“医生——求求你们救救她吧,求你们了……”
“她已经死了。”一位医生很平静的话语带有凝重与伤感,“还没有送到医院时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觉得亿万个宇宙正在破碎,无数座大山正在向我倒塌了下来。这时徐阳、萱子还有张芸芸也都来了。看到徐阳时我的泪水又一次疯狂涌来,顷刻间整个急救室里哭声一片。大家都看着被白色被单盖住的杨钒,泪水和哭声混杂在一起涌向了这个昏暗惨白的空间,涌向这个秋天的城市。
杨钒的不幸对于硌青来说成为永远的一个残缺。我知道他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道不会愈合的伤口。这个伤口可能永远都在滴血。他虽然性情叛逆,但对杨钒却百依百顺,他喜欢玩弄流落于世俗的红尘女人,但他的心里始终爱的是杨钒。他曾一度给我讲过他对杨钒的真实看法和内在情感。从他的话语里我得知他的感情是真实的,并非虚假。
可一切事实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又有什么办法呢?
世界之大,我们无法预知一切。
正如萱子所言“世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的确。世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运转。该发生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却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或者说准备发生。
杨钒的殡礼仪式,我和硌青一起去参加了。那天,天阴沉沉的,不时吹来一阵秋季带有寒意的冷风。梧桐树上的叶子在短短的几十个小时里飘落得所剩无几。一阵没有暖意只有寒意的秋风穿过这个城市,带走了这个城市最后的一片落叶,硌青不再像往常那样喜欢开一些无边无际没有压力的玩笑。两天以来他完全得变了,变得憔悴,变得沉默,变得无话可说。
杨钒的事情像一阵飓风一般吹遍了整个校园。针对此事,学校开展了一系列安全教育活动。对此,我深感痛惜的一点,便是一切都像是校领导来视察班级会议一样,在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形式中终了此事。
这样的形式本身没有任何错误或是不合理之处。学校在教学楼前面的宣传栏上,张贴了一些安全教育性的传单之类的东西,以此来证明什么东西。
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形式。
既定的形式。
人活着也是一种形式。
一个秋风狂舞的下午。我和徐阳从沉闷的课堂逃出之后,一阵带有恶意的风夹杂着一些枯萎的黄叶和尘土迎面而来。徐阳的头发一瞬间变得凌乱不堪,像长在荒原上的枯草一般显得杂乱无章。我的心不禁一惊,人生如梦、岁月如梭。昨日的朋友还在一起谈天说地,今日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最近几天见到硌青了没有?”徐阳问。
“他一直飘忽不定,很难见到他。”
“我们应该去找他,这个时候他是最需要身边有朋友的。”徐阳说。
“我也这样想,可是很难找到他,他或许这几天就不在学校。”
“真看不出他是一个感情如此执著的人。他叛逆的性格和单纯的情感,有时让人难以辨别。”
“一个人的可贵之处也就在这里。虽然这句话未免有些片面或不够真实,但是在这个欲望横流的世界上能有这样的爱情观实在是太难得了。”
“也是。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是个对感情无所谓的人。看他和一些陌生女孩的来往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他联系在一起。”
“男人的本性。”徐阳说。
“男人的本性?莫非所有男人在性与爱上持的观点都一样?”
“也不是所有,只不过是大多数男人都喜欢粘惹花花草草。老实说菁轩你也属于这一类人。”
“从内心上来说我始终爱的是杨子,她在我生命里占有绝对的地位。”
我和徐阳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聊了。经过金波湖时,只见硌青一个人呆坐在湖边的石阶上,头发凌乱,身影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极为单薄。我和徐阳一起迎上前去,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惊人的苍白。两道被风干了的泪痕显而易见。面前乱七八糟地摆着几个喝干了的易拉罐啤酒瓶。
我和徐阳走到他跟前时,他用淡漠的眼光凝视着我们,像是要对我们诉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望着他淡漠的神情,我的心像是从阿尔卑斯山脉顶峰跌落下来的雪块·第六章·迸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我们还年轻,可我们已经老了。大学也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临时寄存所,我们像是一件被寄存的物品,被存放在这里。时间到了之后将会被发往各地,仅此而已。
天空依旧是最初的那片天空,可太阳却不是最初的那轮太阳。它今天落下,明天又会升起。升起之后又会落下,落下之后又会升起。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们也在太阳的落下与升起中慢慢地告别,告别二○○二年这个没有约定的秋天。告别我们灰色的青春。
告别我们生命中的临时寄存所。
告别我们的大学。
时间还在不停地运转,以我们初次来到世界上那种方式,没有任何改变,可我们将以怎样的方式寄存其中,我们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