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堡春来赛社忙,新年酒煮麦仁香。客来客去随心饮,坛口中安一管长。”这首题为《社酒》的古诗,写的便是周至民间过古庙会时的盛况。
周至人打记事起,便与古庙会结了缘。孩童时,跟着大人逛庙会,图的是买一张饼买一块糖买一碗豆腐脑;稍大,自个儿逛庙会,图的是与“鸡朋狗友”们玩个痛痛快快忘掉上学念书的烦烦恼恼;青年时,逛庙会的内容便多了起来,或是相对象或是看大戏或是给自己的新媳妇买花衣裳;壮年以后,领上孩子逛庙会,给孩子边买吃喝边讲述自己儿时逛庙会的七长八短五花八门;到了晚年,逛庙会的景况渐显悲凉:或是约上老伴或是跟着儿孙或是拄着拐杖“独来独往”……农村人一辈子,就这样跟着庙会走过来了!
提起庙,必先有神。神的名目,有宗有教有派有别,有啥信仰就有啥神像。其实,真正懂得信仰的人不多。绝大多数人,不提这些,也不在乎这些,只知道有庙就有会,有会就热闹;有热闹了,才让人高兴让人念想!
庙会的内容和形式,林林总总,形形色色。虽各不相同,又各有相通。有儒、道、佛诸教过庙会的,有纪念某个历史人物(如县西18村纪念“三王”的十八会)过庙会的,有为某个节(如豆村过“七巧”节)过庙会的,有纪念某个历史事件(如集贤“皇会”)过庙会的,有因某个民间传说(如宝玉村的“飘池会”)过庙会的,有为崇耕励农(如桑园村的牛马王会)过庙会的,有为纪念为公益事有功德之人(如七曲村的报恩寺)过庙会的,有为纪念某次自然灾害幸存者(如上天屯的白衣楼)过庙会的,有为农村物资交流(如史务村八月八会)过庙会的,有为山里人过冬提供衣物粮菜油盐酱醋等物(如马召的十月十会)过庙会的等等。
你看,三月初六到初十这几天,翠峰山索娘娘庙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路旁的小吃摊点和售货凉棚,足有十里路长!人们来自周至、扶风、杨陵、武功等县区,穿着形形色色,说话“南腔北调”,彼此客客气气,情态喜喜洋洋。从远处来的人,背着干粮,坐在路旁的饭摊子上,吃着凉粉,喝着米汤,就着锅盔,不时引来路人的议论,说他们心意诚,说他们说话“怪”,说他们的锅盔大。他们则顾不上关心这些,只是彼此招呼着不要掉队,彼此叮咛着吃饱吃好,彼此争抢着结账付钱。从附近乡镇来的人,有的还捎上了“生意”。有卖自产果品的,有卖凉粽子热煎饼的,有卖刺绣产品的等等。可别小看了这些小本经营!对于身处僻远乡村的农户人家,每年庙会上的几天辛苦,就能解决一家人一年到头的油盐酱醋开支哩!
哪儿有庙会,哪儿就有老太婆们念经的“阵容”。她们穿着新衣服,迈着“金莲脚”,少则三人五人,多则二三十个,席地而坐,无须乐器,不要道具,一人起头,众人唱和,很快就成了气候,造成“轰动”,围观者多达百人之众。一曲终了,听众鼓掌,一曲又起。她们有时闭眼演唱,有时摇头晃脑,有时有分有合有高有低,独具一种格调,自成一道风景。让人惊异感叹的是,平素间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大多数人一字不识,念起经来,却像另换了人一样:记性好,不掉一字一句;嗓音好,不逊戛玉敲金;唱法好,不拘一格一式。有的人,越唱情绪越高,越唱嗓门越大。通宵达旦,不知疲累者屡见不鲜。唱(念)的内容,大都是劝善积德之类的经文。其中一首《学正道》:人的心里总好高/万事全从高里糟/越高越将道根脱/正眼没开道看错……人之初来性本善/良心就是道关键/一颗豆子有了秧/必须向上来度浆/度成豆苗一大片/成全秧儿自身扁……人生不要忘根本/饮水思源要谨慎/积德行善走正道/修心养性别乱套……
“摇宝”台是庙会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小额的但又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一般情况下,经营者在戏台底下较远处搭建一个简易板台,四周绷上绳子,绳上挂满了小儿玩具或小食品。这些便是奖品,每个价钱约在一毛钱上下。摊主手持“宝盒”(多为口对口的两只小碗),嘴里念念有词:轻轻摇/慢慢掂/摇了个十八大点点……你的十八也不小/没他的十八来得早……这会不得下会得/好运终究是你的……这些话,不但幽默,且具诱惑,不但宣传了摇宝的飞来“效益”,而且不断重复着上一个中奖者的“赫赫战功”,因而气氛热烈,场景火爆,简直就是另外唱起了一台小戏!其实,摇的人少,看的人多;娃娃多,大人少;“送”钱的人多,“拿”奖的人少。比起中奖的欲望,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想听听他那能说会道的摇唇鼓舌!台下的人,感情也很复杂:有人夸他能言利齿,有人说他巧言骗财;孩子拉着父亲,缠逼他碰碰运气摇中宝让自己享个口福,并且不住地叨叨着谁家娃他爸有本事摇了宝中了彩把奖给了娃娃;妻子瞅着丈夫,阻止他不甘罢休的再摇再输,暗示他千万不敢图了自个儿高兴掏空了腰包断了家中烟火(粮米);摇中的人,手提“利物”,边吆喝边挤出人群,声音高傲得发颤;“屡战屡败”的人,闷着头睁大眼捏着越来越瘪的钱口袋难受得看见谁赢了都觉着不顺眼,碰见谁问他都懒得接茬搭话难装出一幅笑脸!
唱大戏,是庙会的中心内容。农村人,看戏成瘾。逢会天,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提上板凳,结成伙儿,相扶相伴,不约而同地涌向戏台前。看戏时,目不转睛,眼耳并用;散戏后,说长论短,七嘴八舌;来回路上,情不自禁地放开嗓子,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地重复着某个演员的唱法和动作。往返一路,谈笑全程,喜不自禁,乐不可支。有则笑话,虽然粗俗,但可窥出农村人喜爱看戏的痴迷程度:某村庙会。剧团演员在后台化妆准备。其中有个名演名叫“水水娃”,他是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戏团台柱子。一女戏迷遣子去看“水水娃”(自己想看,但觉不便)。子归。母问。答:“挨骂了!”细问骂了啥话。答:“‘水水娃’说,给你妈看野汉呢!”母叹息:“妈怕是没有那么大的福!”
戏台子的楹联,作用有三:一为显示办会村社的人才实力;二为点题庙会宗旨;三为烘托过会气氛。因而,这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常有人评头品足,常有人翘指称赞,常有人抄之记之、传之诵之。一副乡村庙会上的戏台楹联是:“行家配腔,不管是击鼓鸣金正旦花旦花脸瞪眼吹髯,共歌共奏做打自如形神兼具绘声绘色气势磅礴彰锦绣;口角扮像,无论谁弹琴掌号须生红生丑文提袍甩袖,同抒同唱张驰有度惟妙惟肖氛围浓烈心潮澎湃颂和谐。”一副县城庙会上戏台楹联为:“威字半边虚,虚山河虚干戈虚内寻实,实非为实虚非亦虚,虚虚实实竟演成生杀予夺荣辱贵贱英雄事业,高歌遏行云,疑镜花水月,莫道戏情是假,方寸地,以史鉴今延古趣;唱有两个日,日喜怒日惧忧喜中藏忧,忧民之忧喜民所喜,喜喜忧忧端不负仲春佳日群贤毕至笙歌宴酒,雅曲溢乐府,可借日传话,皆从唱里透真,娱乐中,指点迷津醒今人。”
借庙会“祈娃”,是一个古老的风俗。谁家媳妇结婚几年了没生娃,便由其姊或其嫂领上,在娘娘庙里捐个布施,烧香叩头许愿,祈求神灵赐子。之后,庙中住持将其唤至一旁,附耳叮嘱一番(大多是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和怀孕“诀窍”)。也怪,其中有的人或是改掉了不卫生的习惯,或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或是早婚者女方刚刚长大成熟才怀了娃等等,反正是从庙上回来便有了“喜”!好事者推波助澜,奔走相告,簇拥当事者谢神、还愿、请客。于是,娘娘庙又热闹了起来……
久旱中逢庙会,村人们便借会祈雨。祈雨的场面很庄严:一般安排在井台旁,上供龙王神位,四周插满旌幡,“专职”的佛、道人士“正装”沐手,焚香礼拜,老太太老头儿们虔诚地跪伏于地,求神怜悯百姓,赐降甘露。其旁,设有免费提供的舍饭(稀米汤)大锅,还放着准备放生的鱼鳖虾鳝。一群孩子,按大人们的训导,稚气十足地唱着《祈雨歌》:老天爷/你下吧/我给你买个大西瓜/你吃瓤/我啃把/为的是快快把雨下/你吃心心我吃皮/只要大雨来得急……淘气的娃娃们,不知道忧愁困窘的滋味,不相信能感动苍天能祈来雨天,唱着唱着,便恶作剧地唱起了《扫晴歌》:扫晴娘/扫晴娘/三天扫晴了/给你穿上花衣裳/三天扫不晴/扫你的光脊梁……正在叩头祈祷的大人们,听到娃娃们不但唱反了歌谣,还亵渎了神灵,急急爬起了责骂他们。娃们作鸟兽散。大人们又以头叩地重复着自己的虔诚默诵着一遍又一遍的祷告……
农村人还有个好习惯,借庙会之机化解亲属之间的纠葛怨恨。村里庙会的日子到了,各家便逐一邀请亲戚来看戏逛会耍热闹。大伙到齐了,边吃饭菜边拉家常。姑舅姨姐方方面面的人都在,若是彼此有啥过结,当面一说,大家一劝,彼此一笑,便和好如初了。平素间,家人闲聊,若是有人担心哪件事得罪了哪个亲戚了留下了后患,当家的人常会胸有成竹地安慰他:甭操心甭害怕,今年村上过会时,说合说合就对了!”
山区人跟从陕南风俗,过庙会时,常有对唱山歌的热闹场面!年轻人分成几摊,占据山头梁顶,一人领头众人齐吼,一方唱罢一方又起,一曲终了一片欢呼!为过日子辛苦了一年的山里人,只有这一天才真正属于自己!一首山歌唱道:“久不唱歌忘了歌/久不开船忘江河/秀才提笔忘了字/燕子衔泥忘了窝……
要不是庙会这种民间方式的艺术传承,说不定真的有一天,百姓们会“忘了歌”、“忘了窝”呢!
农村人的庙会,庙会中的农村人,今昔相同,今昔不同!当今的农村人,正是在这种相同和不同之中,感受着天翻地覆,享受着盛世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