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爱松(1918—2006),曾用名尚松,江苏省铜山县人。清华大学教授,美术史学家。尚爱松1937年毕业于省立徐州中学。同年考取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1941年毕业以后,任教于私立清华中学。1942年至昆明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任助理、助理员,在徐旭升先生指导下研究魏晋学术思想史。1956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参与了美院美术史系的筹建。1961年进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授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美术史。1964年,尚爱松从古文献中发现画圣吴道子《画鬼自述》一则珍贵史料。1983年为《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书画部分拟定164条辞条条目,且撰写了其中大部分辞条。此外他还撰有魏晋学术思想史、中国美术史、中国文学史方面的论文多篇。1988年12月,尚爱松担任中央文史研究馆《新书画》编委、《新编文史笔记》丛书特约编审。
一、关于王羲之《兰亭集序》问题
1965年5月,郭沫若先生发表文章,力主王羲之《兰亭集序》从文到字,均系伪作。不久,即遭到高二适先生的反驳,一时学术界为之哗然,但大多数均赞成郭说。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余波未息,迄今已有多篇论文继续论辩此事,其中绝大多数均不赞同郭说。我从1965年迄今均不赞成郭说,虽未发表文章,但从1973年后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课,在山东、河南等省讲学,听众不下千人,想已产生了一点影响。今写出此文,反对郭说,为求论点不与人同,但因所见不广,有关文章多未读到,如有论点相近之处,亦非有意掠美,敬请鉴谅。拙见不同于郭老者计有数事。
(一)以文字发展与书法艺术论:东晋之时可谓篆、隶、真、行、章草、今草六体倶行,王羲之尤精于真、行、草(今草更精),故南朝以至隋唐评论之家大抵皆以羲之真、行、草,列为高品。对其行书,尤称赞不置。唐摹王氏一门书翰,即《万岁通天帖》,最为逼真原作,其中羲之之子徽之、献之之行、楷其来有自,当甚近且更新于羲之,郭老为何不道及此帖?依郭老之说,即等于将吾国行、楷、真、草之书体与书法推迟约二百年之久。
(二)以文章之风格与结构论:《兰亭集序》全文信如范文澜先生《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中所言:“魏晋骈文,句法整而兼有疏散,色彩淡而兼有华采,气韵静而兼有流荡,声调平而兼有抑扬……东晋骈文,仍能保持西晋余风,王羲之尤为出色……所作文章,质直尽言,以达意为主,不事采饰”。《晋书》所录王氏诸文与《兰亭集序》都是体兼骈散,风格一致。如果郭老所说的少掉一六七字,那还成什么好文章?且中国历代著名文章的结构,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诸葛亮《出师表》、曹丕《典论?论文》、庾信《哀江南赋序》、王勃《滕王阁序》、苏轼《前赤壁赋》等,以至于著名的诗、词之作,大抵皆系前叙事写景,后言志抒情。王羲之此文,当亦如是。或问如此佳作《昭明文选》为何不选?《世说新语》注为何减字?实则《昭明文选》选文之宗旨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而此文系醉后挥毫,事乖“沉思”,文颇质直,亦“翰藻”。况文中更有“天朗气清”春写秋景等句。至于刘孝标注不引《兰亭集序》全文,实因刘注《世说新语》经常削减所引文字,圣经贤传亦在所不免,何况羲之此文(高二适先生惜未引此,故未能说服郭老)。
(三)以写作年代论:此文作于永和九年,王羲之时任会稽内史。史称:“永和八九年东土连年饥荒,且北伐连通丧败”。王氏祖籍在北方,史又称:“时中原丧乱,燕赵魏相互攻伐”,又“八年五月邺中人相食”。还有,王之姨母和恩师卫夫人卒于永和五年,好友庾翼卒于永和九年,他所钟爱的孙女新月亦死于此年。王羲之是一位极为爱国、敬祖、爱民、重友谊、慈爱子孙的人,此年此时,他触物兴衰,心情如何能够舒畅?郭老对此,为何未明?
(四)从思想信仰与对生死问题论:王氏思想信仰较为复杂,文中“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数语,形容东晋时名士的思想与行为,最为贴切,览《世说新语》可知。对待生与死的问题,在我国思想史上大约可分四派。一为儒家的看法,是肯定生,轻视死。如“未知生,焉知死”?“天地之大德曰生”等;二为道家的看法,是轻视、等视生死。如“齐万物而一死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等;三是佛家的看法,认为生与苦倶,应修习悟解,超脱生死;四是道教的看法,信徒们希望长生不老,可谓乐生畏死,故服药画符。王羲之家世奉五斗米道,对生死问题,甚为重视,《兰亭集序》文中所言“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悲夫!”(魏代较重视《老子》,晋代较重视《庄子》)这些正是合乎世奉五斗米道王羲之的思想!郭老对此,当未深考。何况,写作《兰亭集序》之时,他也正有前述很多的家国之痛呢。
有此四证,大约即可说明《兰亭集序》的文章与书法均系出于王羲之手,遗憾的是,他的这件真迹久已无存了。今之所存者均系摹本或石刻本。拙见以为现存诸本,神龙本得其形似,定武本得其气骨,相传虞、褚所摹得其风神,今天我们若能从前举诸本细心找出其共同点,那么,王羲之《兰亭集序》之真实面目,大约即可不是无迹可寻。
又自宋元以来,评书之家几皆认为《兰亭集序》为羲之“行书第一”。实则,史称“羲之迹,暮年方妙”。王四十九岁书《兰亭集序》,五十九岁去世,其间十年,王氏书法当不断精进创新。“第一”之说,恐非的论,后当另行撰文论之。
二、关于吴道子《释迦降生图卷(传)》的定名与制作年代问题
吴道子在唐代张彦远即誉之为画圣;宋苏轼亦云:“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现代论画之家或更称之为“百代画圣”。今其画迹能明指者,似只有流传至日本《释迦降生图》一卷。为慎重计,现代美术史家于图卷之后均加一(传)字,用意甚善。但此图之内容究竟如何?与吴道子之关系究竟如何?兹试略加辩释如下:
此图卷后有宋李公麟所书《瑞应经》云:“净饭王严驾抱太子谒大自在天神庙时,诸神像悉起礼拜太子足。父王惊叹曰,‘我子于天神中更尊胜,宜字天中天’”。此经文所指即系净饭王怀抱太子,神怪惊见伏地跪拜之一段。然其他数段,贝lj不知诸神与释迦入庙时有何联系?按“大自在天”即“湿婆”。湿婆乃古代印度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主神之一,即毁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与梵天、毗湿奴并称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此跪地拜佛之神怪形象、服饰与所持器物,传入我国后,当有所改变。但其他三段,则甚不可解。或则安坐石上不动;或则安坐几上侧身旁视;或则骑龙执缰怒目而来,似均未有礼拜释迦虔敬之态。拙见以为安坐石上者当系不动明王,上现昆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近身有龙、虎、狮、象四兽喷火,左右有天女神将列侍。侧坐旁视者当系地狱变相阎罗王及其侍从。我的论据是:佛经有关记载:阎罗王有妹,亦管理地狱之事,又敦煌十王图经卷中阎罗王均有女侍,又宋元生肖钱,阎罗王坐具不高,身前亦不列几案。至于骑龙者当为佛教绘画中之某一片段,凡此数段诸神,均可从《历代名画记》《唐朝名画录》与《酉阳杂俎》等书中有关著录查到吴画之依据一即某庙宇中之壁画。故此图宜先订名为《吴道子绘画集锦》。
关于制作年代:据书画史籍所载,魏晋南北朝以后,历代名迹,均有摹制之作。忆1956年友人李斛先生见告:“徐悲鸿先生生前对吴道子此图评价不是太高。”又忆1957年友人王逊先生见告“此图方之敦煌壁画,甚多中国气派,应当受到重视”。三十余年以还,亡友言犹在耳。拙见以为,此图神像人物衣纹既常现方折,不全是吴道子笔势之圆转;又明王所坐之巨石,已由有笔无墨发展至有皱法、勾染,览此可知当非吴道子之真迹无疑。但据《清河书画舫》所载,此图曾经五代南唐“曹仲玄拜阅”。关于曹仲玄,《五代名画补遗》称其“少学吴生……能夺吴生意思,时人器之”。故仲玄此题,似非伪作。又考《圣朝名画评》王瑙条云:“吴生画天女项领粗促,行步跛侧;又树石浅近,不能相称”。试观此图,似皆有此不足之处。尤以诸神与天女以至龙神之右腿较短,最为明显。又吴道子最擅画“操蛇恶鬼吐火兽”。因此,拙见以为此图当系晚唐至五代时期之摹本,应订名为唐末至五代摹《吴道子释迦降生,明王变相图卷等集锦》。谓系吴道子真迹,固然不妥;但研究吴道子者,实亦不能离开此图。
三、《虢国夫人游春图》中究竟谁是虢国夫人
金章宗完颜琛标题《天水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在《庚子销夏记》《墨缘汇观》《石渠宝笈续编》诸书中,虽有著录,唯均未指明图中究竟谁为虢国夫人。阮元《石渠随笔》亦著录此图,虽对中间并骑右下方者叙致略详,亦未确指其为虢国夫人。1958年,傅抱石先生于其所著《中国的绘画》中仅指出:“那第四五厕骑之一应是虢国夫人了”,可谓亦未指实。还有1958年,刘凌沧先生在其所著《唐代人物画》中写道:“中间二人,下方一女传说是虢国夫人,上方是秦国夫人……后面……有人定为韩国夫人”,虽未行确指,但意有所向。至1979年,杨仁恺先生《名画鉴赏?虢国夫人游春图》刊出,始确指中间二骑中“右边,也正是全画的中心点……双手握缰者”为“淡扫蛾眉”之虢国夫人。文中并指出,新中国成立后,有的同志认为前导男妆绿衣者与后方抱婴者为虢国夫人之非是。此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杨先生熟览此图,行文叙述详明,辨析精细,批驳前导者与后随者为虢国夫人,持论极是。杨作刊出后,香港《大公报?艺林》曾予转载,影响甚大,十余年来,美术史论著言及此图,大抵皆依杨说。松兹不揣蔽陋,以为虢国夫人系并骑中之左上方者,持故有六,谨述之如下:
(一)以年齿论:虢称三姨、秦称八姨,她们系亲姊妹,虢年岁较长。以面像论,并行二骑中,当以左上方者年岁略长。
(二)以姿致论:左上者较为妖艳,右下者较为矜持,在韩、虢、秦三国夫人中,虢最以艳冶著称。
(三)以方位论:唐宋之世皆尚左,图中即为左方为上。虢为姐,故位居左方。且马行稍前。
(四)以画中重点论:右下方者虽在画面中心,但左上方者最引人瞩目,不只面向观者,且姿态横生,而右下方者却姿态较为拘谨,背后又受马身影响,故形象不如左上方者突出。
(五)以“素面朝天”论:张祜虽有虢国夫人“淡扫蛾眉朝至尊”之名句,但虢国夫人是否经常如此?是否涂脂抹粉更能增其明艳?又唐代妇女有于面庞或额上略施黄粉:所谓“啼妆”者,故杨巨源有“微汗欲销黄”之句。观此图,不只右下方者面部呈现黄色,似未施脂粉,前导之绿衣女官也半面似未施脂粉。且此图去今已八九百年,历时既久,色彩或亦有所变化,故右下方未施脂粉者当不宜强调其必系虢国夫人。
(六)以右下方者未施或薄施脂粉者论:据《旧唐书?杨贵妃传》知“秦夫柳澄前卒”,又秦国夫人亦死于安史之乱前,故未与杨贵妃、韩、虢两国夫人同死于马嵬之变。张萱作此图时,右下方者似已略带病容,亦颇与秦事相合。此如是秦,左上方者即当是虢。
有此六证,拙见故以中间二骑左上方者为虢国夫人,右下方者为秦国夫人。至于此图之订名当否与究系何人何时所摹制等问题,另有文论之。
四、李公麟《五马》《维摩诘》图考释
李公麟在绘画史上的地位很高,他的作品历代著录虽达二三百件之多,然现存真迹,却极寥寥可数。今试从以下数幅,来探讨他的艺术成就。
(一)五马图卷白描画于澄心纸上,虽无李公麟署名,因黄庭坚题诗于其上,故可信为真迹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