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表演的时候,如果演员有灵敏的神经,丰富的想象力,能够自己感觉到剧中环境的刺激,表演的工作,已经有一半成功了。其余一半,就是演员的身体,那造成动作与姿态的筋与腺,还未能绝对服从命令;以致所发生的反应,纵然在人生实际上或者是充分适当,可以满足生理的需要了,而在艺术上,却未能充分说明剧情,使观众容易了解,且认为自然与可信。现在有两件复杂而甚有趣味的事情,可用来引证。
(一)某次有一位新进的女演员,在一部影戏里扮演一个孤女。剧情是:
“她的生母已经亡过了,她有阴险的后母,时常撺掇着她的父亲骂她打她虐待她;有一天晚上,她又冤枉挨了一顿骂,不许吃晚饭,她回到自己的房里,独自对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仿佛就见她的生母,立在面前唤她安慰她;不禁口里喊着姆妈,放声痛哭起来。”这一段很有表演机会的戏,可惜那女演员哭得不好。她先是不会哭,费了长时间的练习,还是哭不出来。当晚那拍戏的工作只得停了。次日,导演想了许多方法,把可以使得女子们感觉痛苦的事,差不多都暗示或譬解给她听。最后她果然大为感动,果然真的伤心,果然号啕大哭起来。她这哭是十分诚恳,十分真挚的;在隔壁房里的人,听了也觉得甚为凄惨,以为这是难得的表演与导演了,都忍不住要跑到摄影场里去看。而不幸她的哭,竟是一点不能适用。因为她虽是真的伤心,虽是放声痛哭,虽是哭出真的眼泪来,而她的脸上看去只在那里笑。如果摄在镜头里,映在银幕上,观众必定误会了她在那里假笑;决不会相信,她在那里真的哭的。
(二)有一位男演员,平素情感很有蕴蓄,从来不疾言厉色的。在某部影戏里,扮演一个武人。剧情是:“他听说素所相识的军官,做出一件伤天蔑理的事,他义愤填膺,赫然震怒,痛骂其人无行。”表演这段戏,于英雄气中,须带一点粗暴气;当然与他本来情性不相近,全须靠他的艺术本领的。他先是在发怒的时候,不够威武;待练习了几次而仍旧做不对,忽然过分地注意自己起来;甚至才一举手,才一动作,便觉得不好,中止了重做,如是试验了足有一个钟头,那导演以及在旁看的人,也替他着急难过。这时那演员对于他自己,因为尽管做不好,一个人妨害了全体的工作,却甚为恼怒。这是他第一次给人看见的盛怒,头上血管爆起,眼睛都红了,他更巴结出力地做戏,使劲地拍桌子,顿足,叫嚷,指手画脚,但他的动作与姿态,反而变成了混乱的,短促的,破断的,矛盾的,使得那看的人,简直不知所云。那演员虽是真的盛怒,竟丝毫不会将盛怒表演出来。后来大家停止了工作,索性忘记了拍戏,随便吸烟喝茶说笑话,休息了半个钟头再演;不意此次那演员只练习了一回,就做对了。
这两种情形,恰恰与本章第二段所说的相反。第二段所说的,是演员没有感受着刺激,所以引起的反应有欠缺;所以模仿的动作与姿态,看上去总是浮面的,空虚的,勉强的;所以戏都做得假了!这是接受刺激的官能,不能服从命令的结果。此段所说的,是演员纵然感觉得刺激,甚而实际上身体起有相当的反应,而一切动作与姿态,仍不能将剧情表现出来;即仍未曾将观众所认某种刺激所必须有的反应,模仿完善,这是造成动作的筋与腺,不服从命令的结果。前一类其实是没有戏做,而硬去做戏;是限于演员的天才,平日的修养。后一类是很有戏做,而苦于做不出,是一种词不达意的毛病。
表演的词不达意,从心理生理上解释,就是某一种刺激,在某一种情形之下,通常地,自然地,本当引起某种反应,但这种反应,在未曾能够完成之前,忽受了干涉或阻碍,以致不得不就此全部或局部放弃了那原来的,而又去采用增添了别的反应;结果是演员的动作与姿态,不全是原来当有的,也不全是中途新添的;却是混合的矛盾的;所以看的人,无从推断出那刺激的程度或性质,而一切表演,遂至不能明显地达意义了。简言之,是演的人“真个做了”,而看的人不懂。盖一种反应,固不必限于为一种刺激所引起;(例如很亮的光,使得人闭上眼皮;而一阵风过,或用手在眼前一挥,也可使人闭眼皮。)即使一种刺激,也不一定是只引起一种反应,(例如一碗烂熟喷香的红煨蹄子,在腹中饥饿的时候,大块拽着吃;而盛宴之末腹中装满了鱼翅海参,就未必动箸。)但就一般普遍的人生而言,观众的心目中,往往认为某种刺激与某种反应相连;在看见某种刺激,便预期有某种反应;或看见某种反应,便认识是某种刺激。如果二者因果之间,受了干涉或阻碍,在普遍观众眼里,一切行为,无怪乎都是失去意义的了。至于那反应时发生的干涉与阻碍,又都是从演员自身上来的,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原因:一是演员生平的特殊习惯;二是演员临时的刻意求工。
七
感受了刺激所引起的反应,都有自然的层次和程序的;性急不得,催赶不得的。如果表演之人,在外再一用力,必然增添许多新的动作与姿态,必然反将自然的反应,加以干涉与阻碍了。这种刻意求工,实是戏演不好的一个大原因。那混杂矛盾无意识的乱动乱做,观众显知其不当,可以毋庸多说。而最最要不得的,就是演员在觉得他自己的表演,不曾充分没有力量的时候,去用似是而非的代表性的动作,来替代自然的反应。(这个毛病,不必定是那心慌意乱上场昏的演员所独有,即甚有训练阅历之演员,有时亦不能免。)什么是代表性的动作呢?就是用一种比拟的动作,来代表我们所要表现的意义或情感;例如说“六尺长”,便将两手比做差不多这样长短;“两尺高”便将身子略蹲,手掌向下,比出差不多这样高低;“咱是狠的”,便伸了右手大拇指来;“你不要脸”,便伸食指,刮刮我自己的脸皮……之类,都是了。
手同手臂,在人生实际上,用途是非常之多的;所以手同手臂的动作与姿态,是非常繁复的;内中虽只是一部分,有代表意义或情感的能力;然而一切代表的动作,几乎全在这个狭小的范围之内;全靠着手同手臂,而很少运用身体的别部的。这种代表性的动作(Representaion),在表演的时候,固然有相当的需要,不能完全不用;但最大的用处,是在演说术里;因为演说的时候,表现意义,比较表现情感为重要。即有情感,又以演说的人,不能不保持身份与尊严,自未便在讲台上多动,或尽量地装腔作势;只得利用了手与手臂,来代表一切了。但是在表演的时候,所需要的,是完善的模仿人生受了刺激所发生的反应,要从整个的动作与姿态里,看出心理来。人身上没有一部分是不应当运用的!人生所有的动作,只要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没有不可采用来表现意义或情感的。所以表演所用,实是有发现性的动作(Manifestation);乃是一个人受了刺激以后,自然而然的发现(达尔文所说有益于需要的动作);范围之广,效用之大,当然不是那“人为的”甚或“武断的”代表方式所能及得的。总之,全身的反应,如此之完备,如此之丰富,岂是区区两双手与手臂所能替代的呢。
那刻意求工的演员,有时是自身充满了情感,而唯恐看众看不出;所以急于要想方法代表出来,结果是两只手动得最多。即如第四段里所说盛怒的表演,愈是在他着意与巴结的时候,愈不能达意;偏是随随便便之中,一演就合格了。岂不是因为着意,便横添了阻碍干涉;随便,反可任从等候那身体从容地去发生那自然的反应么!
八
总结一句,表演的目的,就是将一个人的身体,在实际人生受了某种刺激而引起的反应,能在舞台上镜头前,依从了那演员的意志,忠实准确地发现出来。那最好的表演,不是浮面空洞(缺少情感即未受刺激)的模仿动作;也不是勉强造作(人力假定,非自然流露)的代表动作;而系自然的当然必然的发现动作。所以表演的时候,看上去随便容易得很,演员并不曾着力费事;正如一朵花,受了阳光的熏灼,自然会开放;正如一颗糖,受了湿气的浸润,自然会融化;但是那开放浸润的程度迟速,有多少须受演员意志的管束与支配,这就是表演的艺术了。一个有训练有阅历,身体能服从命令的演员,不论剧情是什么性质,有何种需要,第一,他能立刻感觉得环境中的刺激;第二,他的身体对于这项刺激所能引起的几种反应,也都有能力立刻去模仿表现,只待那最后的抉择,从几种反应中,采用一种便了。表演的艺术,是用演员的动作与姿态,来说明剧中人的心理。简言之,表演就是说话;不过演员不单是拿嘴来说,而用身体全部来说便了!
九
表演不好,就是演员的身体不会说话。如果演员感受刺激的能力不够灵敏,便如在大庭广众中,和人高谈阔论,而其实是聋子;旁人所说的话,本都是没有听见。或则虽不是聋子,而知识不足,所听见的话,未能十分了解;所以尽管他话说得多(努力表演),未免是文不对题了。又如果演员发现反应的能力,不甚充分,便如和人高谈阔论,耳朵虽是精灵,旁人的话,句句听得懂得;而或者因为生成大舌头,因为口吃;或者因为急切中,说话没有组织层次头绪;所以尽管他话说得多(努力表演),未免是词不达意了。对于第一种缺点,不是练习了身体,就能补救的;一半是天才,一半靠修养。但对于第二种缺点,倘如演员能勤于练习,没有会不奏效的。
大凡练习应当分作两个步骤。先是根本的练习,将演员个人的习惯,其太不普遍的,难看的,成为毛病的,即行改除,同时使得他的全身,灵活柔软,容易做种种动作与姿态。次为特别的练习,须假定一种刺激的存在,令那演员,用他手足头脸眉眼身体的各部,单独地或联合地将一切可能的反应,分别模仿出来,使得那演员.不但对于某种刺激与某某几种反应的因果关系,懂得记得,并且他的身体,曾经实地做过,试验过,阅历过;以后一感受此种刺激,甚至只须一提起这种刺激,立刻便反应了!其纯熟如吃饭走路,可以不用心思,或心思用在别处,而仍可进行无阻。必如此,才可以算得身体会说话了。
附注:所谓修养,演员不但须多多了解人生;不但须从繁杂的人事中,认识有力量的刺激;不但须熟悉人情世故;不但须理会得,在某种社会,对某种人物,有某种刺激,即可得某种反应;更须推广他的同情心;更须能设身处地;更须能放弃了主观,而化身为世界上任何事物,代他们感想打算;更须使得那世界上一切事物(本来他是漠然处之的),现在对他都能有极着实的影响。最好是演员自己去阅历人生;次之直接地观察人生;再次之,则凡平常眼前,友朋所传说、报纸所记录的,凡载在书籍、科学所剖解、哲学所说明的;凡作成艺术、诗词小说所发挥,雕刻图画所描写的;甚至舞台银幕所表演的,无一非演员间接地观察人生的机会,都是修养的方法。
(选自《洪深戏剧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