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在《喜咏轩丛书甲编》中的《沈寿绣谱》,不是钱佚樵先生文中所说的《余沈寿绣谱》,其真正名称,乃是《吴县沈氏绣谱》,亦称《雪宦绣谱》。书凡一卷,作者栏下题日:"吴县沈寿述,南通张謇著"。书前有叙,略述此书之写作缘起,云:……清以宣统元年,开南洋劝业会,骈罗百货,俾厉以磨。由是湘鲁江浙之绣,四面而集,謇长审查,而部以绣工科总教习吴县女士沈寿专审查绣品,自京师至,张所绣意大利后像于会,精绝为世所未有。謇适得露香绣董书大屏,属别真赝。寿展首帧,即曰:"此露香园绣也。"问何以知?曰:"以针法知之。"继闻其审查精窍持正,不轻假借,为所否者亦翕然,则重其人甚。明年,送一女生于京师,从之学。又明年辛亥,京师绣科罢散,寿旋天津,教绣自给。謇恐其艺之不果传也,则于南通女师范学校附设绣工,延寿主任,始识其人。间叩所谓针法,纷纭连彳亍,猝不易晓。未几寿病,病而剧。謇益惧其艺之不传而事之无终也,则借以宅,俾之养病,病稍间,则时时叩所为法。寿之言曰:"我针法非有所受也,少而学焉,长而习焉,旧法而已。既悟绣以象物,物自有真,当仿真。既见欧人铅油之画,本于摄影。影生于光,光有阴阳,当辨阴阳。潜神潜意,以新意运旧法,渐有得。既又一游日本,观其美术之绣,归益有得。久而久之,遂觉天壤之间,千形万态,但入吾目,无不可入吾针,即无不可入吾绣。"謇闻其言而善焉,以为一艺事也,而有广大精微之思,而寿一女子,于绣得之也。乃属其自绣之始迄于卒,一物一事,一针一法,审思详语,为类别而记之。日或一二条,或二三日而竟一条。次为程以疏其可传之法,别为题以括其不可传之意。语欲凡女子之易晓也,不务求深;术欲凡学绣之有效也,不敢涉诞。积数月而成此谱,且复问,且加审,且易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
张謇的这一段话,虽然是自述写作此书之缘起,但其中也透露出了沈寿对于刺绣之领悟及其进步的过程。以中国画中的山水、人物、花鸟与西洋画中的同类事物相比较,中国画重神韵而不重形似,西洋画则先求形似然后旁及精神。所以西洋画注重光线明暗,距离远近,及物体之大小位置等实质条件,中国画则只是随意为之而不加讲究,等而下之的中国画匠之画,在刻意求似之外,又不同时注意光线的明暗及距离远近等的差别,那就既不像两洋画也不像中国画,纯粹只是工笔素描而已。以沈寿的绣制品与同时人的绣制品相比,沈寿的绣制品好像是上乘的西洋油画,明暗面清楚,距离的远近合宜,针法细致,画面极为生动悦目,几乎不能令人相信那是出自针线所绣制而成;至于同时人的其他绣制品,画面非不鲜丽夺目,形像非不神似,然而各种颜色的调配都不甚措意,又没有所谓明暗面与远近距离,结果就使所绣制的绣品只是一帧手工精美的好看东西,根本不具备成为艺术品的要素。关于这些问题,历来所有记述沈寿生平事迹的文章都不曾谈到过,但在《雪宦绣谱》这本书中却有明白的记述,足以使我们看出,沈寿之所以能够被人称为绣中之圣,确实是有她不平凡的成功条件的。因为这也是有关沈寿生平的重要环节,不了解这些,就不能进一步窥见她的性格、爱好与得病之原因,必须加以注意。所以应先将《雪宦绣谱》中的有关部分资料摘抄一部分于后,借以明了沈寿之为人。
《雪宦绣谱》第四章《绣要》,论"妙用"一节说:色有定也,色之用无定。针法有定也,针法之用无定。有定,故常;无定,故不可有常。微有常弗精,微无常弗妙。以有常求无常在勤,以无常求有常在悟。昔之绣花卉无阴阳,绣山水亦无阴阳,常有一枝之花而数异其色,一段之山,一本之树,而歧出其色者,藉堆垛为灿烂焉耳,固不可以绣有笔法之画,与天然之景物,余憾焉。故不敢不循画理,不敢不师真形,虽谓自余始,不敢辞也。言乎色,若余绣耶稣像,稿本油画,绣意大利皇后像,稿本铅画,皆本于摄影。影因光异,光因色异,执一色以貌之而不肖,潜心默会,乃合二三色穿于一针,肖焉。旋悟虽七色可合而和也,分析之虽百数十色亦可合而和也,故曰:色之用无定也。……
沈寿不满意旧时刺绣只是借堆垛色彩为灿烂画面的笨拙方法,更觉得摄影与西洋画之所以能逼真而神似,是因为书面上有明显的光线强弱区分之故,因此她要将摄影与西洋画的这一长处融合到刺绣之中,在力求刺绣画面之逼真与神似之外,更能进一步借绣线色彩区别之精,借画面色泽之美丽,胜过那些只有简单色调的西洋油画,与全无色彩之美的铅笔画及摄影画。由于她的针法高妙,表达的能力极强,最后所能得到的结果,自然能精丽华美,巧夺天工,远驾于一切绘画与摄影所能达到的表达效果之上。沈寿之所以能达到这一水准,除了聪明与悟性之外,更重要的,还需要有小心谨慎的技巧,与持之以恒的耐心,否则又如何能在长达几个月始能完成的工作时间中,始终以细腻的针法来完成极其繁难的刺绣工作呢?
由此而言,刺绣不但可以培养人的敬业精神,也可以磨炼人的品性,使他们或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小心翼翼的工作态度,从而学成谨慎而有耐性的人。《雪宦绣谱》同一章中的《缜性》一节说:绣,小技也,有儒者致曲之诚;女红也,有君子研几之学焉,其引端在缜性。缜性从审画笔法,体物形态始。绣一切花卉、鸟兽、人物、山水之有阴阳面者,若何而浓,若何而淡,若何而高与远,若何而下与近,若何而动静不同,若何而正侧忽变,若何而势便,若何而情得,非缜其性不能。而于镜摄及铅画、油画之见在人像,于人像之口角、眼角、须发,则尤宜加缜焉。余往者尝求肖所绣之像,而欲得其神,费数十分或数十刻之时间,反复审视而忽有得;及其既得,则只着一二针,一呼吸之顷耳,性之不可不缜如此。言其用,则绣须发之线,较须发为细,细则易断。知其易断,则落针须轻,起针更须轻。起针时之小指尖用以撇线者,亦须轻。此皆非缜性不可者。况审势也,配色也,求光也,肖神也,妙用也,无一而不须缜性。而缜性非第耐性之谓。耐性,静象也。缜性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焉。观人之绣者,观其针迹之匀净与否,而测其性之安静与否者,十辄得七八。则夫绣之须缜其性,岂非要务哉?
沈寿在"刺绣须缜性"这一点上,能讲出这一番大道理,足见她是一个十分小心缜密而富有最大耐心的人,否则她决绣不出刺绣工艺史上空前绝后的精品,并且最后终于博得绣圣的雅号。但是,长时间在绣棚架前耗费极大的精神与耐性,毕竟是一件十分伤身的工作;刺绣愈精,工作愈勤,对于健康的断伤亦必愈甚,这必定是不易之理。而在《雪宦绣谱》第七章《绣节》中,沈寿自己就有坦白的陈述,说:余自笄龄,昼夜有作,尝过夜分,炷灯代烛。及于为妇,未懈而续。
中馈之余,晷催漏促,坐是致疾,伤及任督。令我权之,二时而足,或起或行,稍间而复。是谓绣节,致余忠告。
由这段话的叙述中可以知道,沈寿之所谓《绣节》,乃是刺绣工作应该在工作时间上有所节制之意,否则便不免损及健康,非养生所宜了。沈寿在自己的健康已经遭受严重断伤之后方才了解到这一点,足见她的健康便是因早年时刺绣工作过度而受到重大伤害的。所以然之故,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生活问题,另一方面也可能与家庭问题有关。这两种可能性中的后一种,明显与她的丈夫余觉有关,而余觉在他所写一切有关沈寿的文章中从不提及,足见他的文章颇有不实不尽之处,不能以他的一面之辞作为"天下后世之公论"。现在且将钱佚樵先生《张謇与沈寿》一文中所述,张謇在这些地方对余觉所作的攻击之处,引述一段于后,以见其一斑。钱文第五章第一节,"张謇的控诉"云:沈寿是从他学诗学字的弟子,又是他的亲家。这位识大体明大义的女艺术家,因为遇人不淑,幽忧抑郁,以至于病,以至于死。他为哀悼沈寿的才艺德行,所以必须要为这位女亲家仗义执言。又因为要说明沈寿的遇人不淑,更直溯到余觉当年向沈家求婚的情形。他说:当年余觉向沈家求婚的时候,沈家本不同意。但因余觉的任智给辩,载却载求,同时沈母怵于余氏为独子,深恐求婚不遂,余觉要走向寻死出家的消极途径,就这样,沈母动了不忍之心,始应订婚的。余觉的这种求婚方式,张謇比作"雄鸠之佻巧",他认为这段婚姻根本是勉强的。沈寿既嫁之后,事绣必至夜分,而白天里里外外的家务,又都由她一人去操作,一日三餐,从不假手于人。沈寿因为不胜久立之苦,赖小凳,用一足更番半跪,冰汲暑爨,终岁无一刻之闲,工作的苛细,甚至旁及小姑的盥澡。沈寿婚后如此的艰辛,而余觉竟毫不加以怜惜,实非人情。婚后三年不孕,即置篷室,使沈寿受气伤心。余觉平日令沈寿日供六簋,与宠姬酣饮宴乐,而沈寿自以二蔬侍太夫人。此等事,直是浪子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