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三娘的戏剧故事关于李三娘的戏剧故事有很多。明人杂剧中有一本《白兔记》,叙述刘知远与李三娘的故事。这故事亦曾为京剧所取材,京剧中的《磨房产子》,即系撷取《白兔记》中的一出所改编。知道《白兔记》的人也许不很多,知道李三娘磨房产子故事的人可就多了。但是,了解历史人物,决不可求之于小说或戏剧。因为它们有时候会错得很厉害。如《白兔记》者,即是其例。
根据《白兔记》的叙述,刘知远是徐州沛县的沙陀村人,父母早亡,贫苦无依,常赖其盟弟史隆远之周济,稍免饥寒。时值马鸣王庙祭祀大典,村中富户李文奎为会首,盛设祭品。刘知远三日未食,难耐饥馁,躲入供桌之下偷食祭品,为庙祝发觉,几遭殴打。幸而李文奎将刘知远认作侄儿,方才得免。李文奎后将刘知远收留在家作工,又见其品貌不凡,多有异征,而将女儿三娘嫁之为妻,引起其子李洪一之不满。李洪一之妻生性狠毒,其妒恨刘知远、李三娘夫妻,较李洪一尤甚。因此,在李文奎未死时,彼此尚能相安一时,一到老员外病故,李洪一接掌李家家业时,对刘知远夫妻的无理凌虐就展开了。李洪一之目的是要将刘知远夫妻逐出家门。刘知远为了能使李三娘有安身之所,不得不接受李洪一所提出的条件---写下休书一纸,与李三娘脱离夫妻关系,从此不得再来干扰李家。李三娘因此而仍在娘家居住,刘知远则只好只身出外从军,远赴并州太原府,一去杳无音信。刘知远去时,李三娘已有身孕。但李洪一夫妇并不顾念兄妹之情,依旧百方凌虐,所以才有磨房产子之悲剧。所生之子,因无产婆接生,由李三娘自己咬断脐带,所以将其子取名为"咬脐郎"。李洪一之妻为了杜绝后患,意图将咬脐郎丢入花池溺死。幸喜老家人窦公仗义救援,将咬脐郎从水中救起,又衔三娘之命,将孩儿远道送往太原,寻访刘知远收留抚养。其时刘知远已被节度使岳勋收为赘婿,得有官职。窦公既寻至太原府,咬脐郎父子团聚,为岳氏夫人所收留,善为抚养成人。时光荏苒,转瞬一十八载,刘知远因战功得升为九州安抚使,咬脐郎亦已练成一身武艺,但却不知生身之母为谁。阳春三月,各衙舍人都去郊外打猎行围,咬脐郎亦带了家丁家将,出外行猎。来至沙陀村,赶出一只白兔,追逐到一水井边,忽然不见。在井边洗衣的妇人,就是李三娘。彼此言语攀谈,得知李三娘之夫名刘知远,恰与其父同名同姓,甚为奇怪。回家后将此情禀告刘知远,方知李三娘正是自己的亲生之母。由于这一层因缘巧合,刘知远李三娘与咬脐郎夫妻母子终获团聚,李三娘苦尽甘来,李洪一夫妇亦得到应得的报应。至于此一故事之所以取名为《白兔记》,则显然是由于因白兔而使夫妇团圆之故。
《白兔记》的故事如此冗长,整个剧本由第一出的"开宗"到最后一出的"团圆",共分三十二出,其情节不免散漫,唱词亦嫌拖沓,所以后来由全部之三十二出删存为《磨房产子》之一出,正是戏剧演变的自然结果,不足诧异。不过,不管是整部戏的《白兔记》,还是删节以后的《磨房产子》,所写虽是刘知远李三娘夫妇的悲欢离合故事,但与真正的事实相去甚远。刘知远与其妻子李氏都是历史上的有名人物,稽之史册,历史上的刘知远与其妻子李氏,其一生事迹都与《白兔记》及《磨房产子》的故事不尽相合。戏剧与小说中的主角如系出自作者之虚构,其真实性当然可以置之不论;但如是历史上大为有名的人物,就不宜虚构情节,任意捏造全无凭据的荒诞故事。由史书可知,刘知远乃是五代史上的后汉皇朝开国之君,后汉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刘詗,其本名原为刘知远,即帝位后改名刘詗。刘知远即位为帝,李氏被册为皇后。刘知远死后,其子隐帝继立,尊李氏为皇太后。郭威纂汉,是为后周太祖,即位后仍尊李太后为皇太后,并加上尊号,称之为"昭圣皇太后"。昭圣皇太后卒于周世宗之显德元年,两朝太后,首尾七年,在历史上居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以此而言,似乎不宜以《白兔记》或《磨房产子》之类的不实内容歪曲李三娘形象。中国古代的戏剧与传奇故事,大多取材于历史人物,但其内容往往与真实历史相去甚远,说来实在使人慨叹。传述错误固属其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撰写这些戏剧故事的人本身对历史并无了解,所以才会经常出现任意捏合或者任意编撰的不实故事,这才是更可使人慨叹的地方。
正史中的记载因为刘知远与他的李氏妻子后来成了后汉皇朝的开国帝后,有关他们的生平事迹便可在史书中窥见其大致的轮廓。《五代史》有新旧两种,薛居正所纂的《旧五代史》,文字不佳而史料丰富,其内容较之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更为详赡。但不管是新史旧史,关于刘知远与其妻李氏的历史,大致都不会有太多的瞻顾与讳饰。原因是薛居正与欧阳修都是宋朝人,与五代之人没有直接间接的政治恩怨,作史时不必有所顾忌。所成为问题的是,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浑浊的乱世,社会动乱,政治黑暗,各种文献记载又都十分缺略,有关当时历史的许多事情都因记载不详而无法得知其究竟,刘知远与李三娘的历史亦不例外。所能够确定的几点是:(一)刘知远并非汉人,他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正是由于唐朝末年以来,突厥族的沙陀部人在中国政坛上一直占有重要地位,刘知远适逢其会,因其沙陀部人的特殊身份而有机会接近政治显要,终于使他自己也能成为政治显要,并不是由于他具备过人的聪明才智。(二)李三娘的家境也许不错,但却不一定有个恶劣的兄嫂。因为以刘知远当时的军人地位而言,不大可能成为被欺侮的对象。而且据史籍所载,刘知远之妻李氏兄弟甚多,后来都依凭了裙带关系成为后汉皇朝的皇亲国戚,其中也看不出来曾有一个敢于欺凌刘知远夫妻的恶兄悍嫂。借此两点,已可知道《白兔记》的故事情节显然出于原作者的任意安排,与真正的历史大有距离。至于李三娘的其他事迹,不见于《白兔记》一书的尚多。由此可以想见,《白兔记》所写的李三娘故事虽然充满了哀感顽艳的情节,却很可能并非李三娘当时的真正遭遇。当然,见之于戏剧扮演的古人故事,一定有其传说来源。如李三娘磨房产子的故事,就不一定全无所本。不过,磨房产子的故事的真正意义应该是表现李三娘在刘知远出征之后,即使在怀孕待产期间,亦因家境艰难之故,而不得不继续在磨房中从事艰辛的工作,终于因此而在磨房中生下了儿子,并不一定由于悍兄恶嫂的虐待。李三娘是否曾有悍兄恶嫂,现在固然是无从详细了解的问题;但如以刘知远、李三娘的婚姻情形看,李三娘在嫁与刘知远之后,实在不太可能在家遭受悍兄恶嫂的虐待。这些问题,在研究了刘知远、李三娘的传记资料之后自能了解。下面且先介绍刘知远的历史。
刘知远是突厥族的沙陀部人,并非《白兔记》所说的徐州沛县沙陀村人。这是否由于《白兔记》的作者顾及一般读者不懂得何谓沙陀人之故,而特别作此安排,尚不得知。沙陀酋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受唐僖宗之命,率兵平定黄巢之乱,李克用因功被封晋王,镇守太原,自此开始了沙陀人入主中原的兴王之基。朱温篡唐,李克用则誓欲兴复唐室,终生与之为敌。李克用之子存勖终于灭了后梁,自建后唐皇朝,是即五代史上的唐庄宗。庄宗之死,由于克用之养子李嗣源篡位,是即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在李嗣源死后起兵叛后唐,并引契丹人为援,终于篡唐祚而代之,另建后晋皇朝,是即后晋高祖。石敬瑭篡后唐,凡是他的太原旧部,都成了朝廷的新贵。刘知远本是石敬瑭部下的军校,石敬瑭做镇守太原的河东节度使时,刘知远已是相当于参谋长职务的"都押衙",地位相当重要了。等到石敬瑭为帝,刘知远继承了他的河东节度使职务,戍守边疆,掌控北方之重镇。其后,石敬瑭病死,出帝石重贵继立,与契丹反目成仇,招致契丹之大举入寇,京城被陷,出帝被掳,而中原无主之时,刘知远借河东之兵力乘虚而入,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建国号为汉,是为后汉高祖。由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以至刘知远,一脉相传的都是沙陀人在做中国的皇帝,直到郭威以汉人而篡后汉称帝,方才扭转了这种情势。论知能才识,郭威自然远胜刘知远,所以后周皇朝的国运也远较后汉为昌隆。不过,假如不是刘知远早死,郭威未必能取得帝位,沙陀人的政权亦未必会很快地转移到汉人手中。这虽然是题外话,却与历史的演变大有关系。其中关键,又与刘知远之长子承训不幸早死有关。在这种种牵连的关系中,刘知远的李氏妻子始终居有极重要的影响地位。这样的一个人物,岂是《白兔记》中的李三娘所能表达于万一的?笔者之所以要在《白兔记》之外,详细介绍两朝太后李三娘的真正事迹,原因在此。
刘知远之事石敬瑭与刘知远的关系,在有关史实中有记述。《新五代史·汉本纪第十》: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姓刘氏,初名知远,其先沙陀部人也,其后世居于太原。知远弱不好弄,严重寡言,面紫色,目多白睛,凛如也。
与晋高祖俱事明宗为偏将。明宗及梁人战德胜,晋高祖马甲断,梁兵几及。知远以所乘马授之,复取高祖马殿而还,高祖德之。……
《旧五代史·汉高祖本纪》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述,与新史略同,只是在后面的一段与新史稍异,云:晋高祖感而壮之。明宗践祚,晋高祖为北京留守,以帝前有护援之力,奏移麾下,署为牙门都校。
"都校"是地位高于一般列校的军官,石敬瑭因刘知远有救援之力而思有以报之,在自己做到北京留守时将刘知远从明宗属下奏调前来,更升之为都校,可见他在此前只是明宗部下的一名普通军校而已。德胜之战,据《旧五代史·明宗本纪》所载,其发生时间在天十八年。"天",本是唐昭宗的年号;自朱温篡唐,昭宗被弑,天年号早已不存。只因河东李氏不肯臣事后梁,仍用唐朝年号,所以在唐亡之后仍有唐朝之纪年,而天十八年即是梁末帝之龙德元年(921)。再过两年,后梁为后唐所灭,其纪年称同光元年(923),不用天年号了。
刘知远在梁末帝龙德元年时已为李嗣源麾下之军校,可知其从军时间必定较此时为早。依据这一事实来推测他与李三娘的成婚时间,必不致与事实相去太远。
照《旧五代史·汉高祖本纪》所说,刘知远出生于唐昭宗之乾宁二年乙卯,即895年。至梁末帝龙德元年时,刘知远二十七岁,位至军校,当然有能力可以结婚了;不过,刘知远的婚姻,却并不是循正常方式进行的,而且其时间也远早于此。《新五代史·汉高祖皇后李氏传》云:高祖皇后李氏,晋阳人也,其父为农。高祖少为军卒,牧马晋阳,夜入其家劫取之。
娶妻而必须出之于劫取的方式,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由于经济困难。这与他后来军校的身份显然不合,而且《新五代史》也明白说到他在抢婚时的身份只是一名"军卒",可见他此时的年龄很可能只有不到二十五岁。
刘知远共有三子,长子承训生于梁末帝之龙德二年(922),次子承生于后唐明宗之长兴二年(931),长次二子相差九岁。以此一事实加以推测,刘知远很可能有一段颇长的时间并不与李三娘生活在一起,而其长子承训是否李三娘所生,因史无明文,亦难以了解。是不是刘知远在显达之后,果真如《白兔记》所说,在任上另娶一妻,置李三娘之生活于不顾,以致李三娘在家备受苦楚,已经不能知道。不过,即使《磨房产子》的故事真有其事,其原因是否出于兄嫂之凌虐,仍大有可疑。因为李三娘之嫁与刘知远为妻,本系出于刘知远之劫夺,似不可能在成婚之后仍送回母家居住,致启恶兄悍嫂之嫉恨。所以,《磨房产子》倘使真有其事,其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由于家贫。因为刘知远在升为军校之前不可能会有较多的收入,而一别数年的事实更足以看出这种情况。至于李三娘是否确有恶兄悍嫂,如《白兔记》及《磨房产子》等戏中所描写的情形,则可以参看新旧五代史中的记述。
李三娘的母家兄弟关于李三娘的母家兄弟,《新五代史》说有七人,《旧五代史》说有六人,此二说颇有抵牾,但亦未始不可调和。先看《新五代史》卷三十《李业传》中的记载:李业,高祖皇后之弟也。后昆弟七人,业最幼,故尤怜之。高祖时,以为武德使。隐帝即位,业以皇太后故,益用事,无顾惮。
至于《旧五代史》的《李业传》,则于兄弟之数作如此之说:业昆仲凡六人,业处其季,故太后尤怜之。高祖置之麾下,及即位,累迁武德使,出入禁中。业恃太后之亲,稍至骄纵。隐帝嗣位,尤深倚爱。……
如以"后昆弟七人"之句解释,李太后的兄弟人数应该是总计七人。
但如以"业昆仲凡六人"一句看,亦未尝不可以解释为李业共有兄弟六人,加上李业,其总数亦为七人。这个问题,暂时可以不必管它,如以"后昆弟七人"一句为准,"昆"指兄长,则太后之有兄,似无疑问,所成为问题的,是不知其兄长之名。李太后的兄弟虽多,在史籍上可以考见姓名的只有四人,除最幼之弟李业之外,其余三人分别为李洪信、李洪义、李洪建,但洪建、洪义二人之行序不详。李洪建的传记见于《旧五代史·李业传》之前,寥寥百余字而已,录之如下:李洪建,太后母弟也。事高祖为牙将。高祖即位,累历军校,遥领防御使。史弘肇等被诛,以洪建为权侍卫马步军都虞候。及邺兵南渡,命洪建诛王殷之族。洪建不即行之,但遣人监守其家,仍令给馔,竟免屠戮。周太祖入京城,洪建被执。王殷感洪建之恩,累祈周太祖乞免其死,不从,遂杀之。洪建弟业。
李洪建之外,洪信、洪义之传,见于《宋史》列传十一,略云:李洪信,并州晋阳人,汉昭圣太后弟也。后弟六人,洪信居长,少善骑射。后唐明宗在藩时,隶帐下。及即位,爱将朱弘实总领捧圣军,弘实擢洪信为爪牙,渐迁小校……
李洪信在汉、周二朝已累官至节度使,加平章事,入宋朝,改为左骁卫将军,开宝五年(972)致仕家居,开宝八年卒,年七十四岁。《宋史本传》说他"无他才术,徒以外戚致位将相。敛财累巨万,而吝啬尤甚。"这本是五代时一般武人的共同本色,不足为怪,而他居然能在风云变幻的朝代更迭中保持不败,而且以老寿安死于家,实属不易。至于他的弟弟洪义,据同书同卷所记,本名李洪威,避郭威之讳改名洪义。后汉隐帝时官至镇宁军节度使。后汉隐帝与近臣李业、聂文进等谋杀朝中握兵权之重臣史弘肇、杨,以密诏指示洪义,令杀害与洪义同驻邺都的枢密使郭威。
洪义畏惧不敢,反将密诏内容泄露,郭威以此起兵叛汉,汉室亦以此而亡。李洪义在后周皇朝时官至节度使检校太师,入宋后再加至中书令,都由于这一功绩而来。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卒,享年五十九岁。以李洪信的年龄推算李太后的生年,约略可以得出一个大概的数目。